首先,我想谈谈我的妻子。爱情,除了有着其它许多的含义之外,还意味着你总是痴情地打量着你心爱的人儿,得到一种快意。所谓快意,不仅在于欣赏美,也在于欣赏美中不足,而且不管这种美中不足之处是多是少。自新婚伊始,我就喜欢这样打量着丽达(我爱人的名字),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些毫无意义、一瞬即逝的身体动作和面部表情,都使我感到有无穷的乐趣。我的妻子与我结婚的那一年刚刚三十出头(后来,她生了三个孩子,我不说她的性格特征完全变了,但多少是有些改变的)。她的身材不太高,却可算得是中高个子。面部和身段,说不上十全十美,也是够美的了。她那瘦长的面庞,看起来已经消褪红晕,甚至几乎失掉了闪耀的光辉,就象常见的古画中的希腊女神,由于岁月流逝,画面早已模糊难辨。这种奇特的捉摸不定的美,象是墙上的一线曙光,或似正掠过大海的一片浮云,只转瞬间就会消失踪影。这无疑一半来自她美丽的金发,那长长的飘逸的卷发,总是略显蓬松,使人联想到她那时而羞怯时而奔放的心情;一半来自她那碧蓝的眼睛,那大大的斜睨的眸子,闪烁着疑虑迷茫的奇光。这种使人猜不透的眼神,就象她的金发那样,同样显示出羞怯的心境。她那高大笔直的鼻子,凝成一种高贵的气质。她那宽大的红唇,形成不寻常的曲线,具有粗放的强烈的性感。下唇深深地曲向过于小巧的下颌。这是一张不规则的脸蛋,却是非常美丽的。诚如我所描述过(往后我还会描述的),这种不可捉摸的美,在某种时刻,某种情景就会解体以至消失。可以说这同样适用于对她肌体的描述。柳腰一握,宛如少女。臀部、腿腹部和两腿却发育得异常丰满、结实且富肉感,常常摆弄出一副装模作样的架式。这种缺乏协调的身材,如同她那缺乏协调的脸蛋一样,被美丽所调和,从头到脚笼罩在完善的光环里面,宛如一种围绕左右不可触及的氛围,或一种神秘而又壮观的辉光。说也奇怪,有时候,当我凝视着她的那会儿,着实想象她是一个古典美人,无懈可击,一切都协调、宁静、匀称。美到这种程度,换句更确切的话,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精神的诱惑;使我受到欺骗和勾引。一旦这种金色的面纱被撕破,她的许多不足之处便向我暴露出来。但是对一个痛苦变态的人,我仍旧要竭尽才智,对她作出全面的评价。

我的发现是在我们结婚的头几天,那当儿我简直感到受骗了,象一个男人为了金钱而结婚,可是婚后却发现自己的妻子是一个穷光蛋那样地受骗了。因为,在那时,我看到妻子的整个面孔扭曲成一副死板的、不搭理的、令人不快的形象。那里面充满了疑惧、苦恼和任性的神情,给人一种勉强的性感引力。如此令人不快的形象,必然将她那种天生的不协调的面貌暴露无遗。可以这样说,当她态度最为粗暴时,她整副面相恰似戴上了古怪的假面具那样,呈现出令人憎厌的情态。这种独特的滑稽相,一半给人淫欲感,一半给人痛苦感。某种形象如果加以夸张,真还有漫画的特点:总有两条线出现在嘴、鼻孔和眼睛两旁,嘴边更明显。妻子有用猩红的唇膏浓抹双唇的癖好。由于面色苍白,还惯用胭脂敷施双颊。当她表情平静时,似此人工色彩尚不惹人注意——这些色彩与她的眼睛、金发以及肤色比较协调。但是,当她动怒时,色彩全部突出,就更显示一副焦躁如焚的样子。刚才还是如此平静、明朗,颇具古典美的表情,刹那间却变成了狂欢节面具似的滑稽性重彩脸谱。这种变态只能增添淫秽感,因为是来自温暖的肉体。

她的身体也如面容一样,当其丑陋地扭曲时,那种迷人的体态美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常常瑟瑟缩缩,似惧似憎,使美好的气氛被打破,象一个舞女或小丑,为了激动观众,手臂和大腿前冲,摆出防御或厌恶的样子,但与此同时,又将身体后仰,做出献媚挑逗的姿态。她似乎总是想摆脱某种虚构的危险,可同时又猛烈地摇摆着臀部,表示这种危险或袭击不是那么不受欢迎的。象面部曾经出现过的那种令人生厌的神情一样,她这种举止同样也是不雅观的。刚才还是那么安详、宁静,美不可言的人,顷刻间变得面目全非,令人难以置信:面前这个人儿是否依然是她本人。

我曾经说过,爱情,就是爱你所爱的人的一切,缺点——如果有的话,也会视为美的。滑稽的神情,扭曲的体态,虽极丑陋,对我来说,很快就会化为我最喜爱的最佳时刻的美丽、谐和与宁静。但是,爱情有时也意味着不甚了解。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就有一种形式的爱包含充分理解,另一种爱却是出自狂热,对所爱者产生一种盲目的感情。我虽不算极端盲目者,可也缺乏一种头脑清醒,经过长期考验的爱情。我知道,在某种场合,我的妻子会显得不够优雅,甚至丑陋;但是,我仍觉得可爱,这似乎很古怪,我却不能也不想否定这一事实。就这一点看,我应该说,她那种令人生厌的神情和忸怩作态是极少出现的,更从未出现在我们亲密的关系中。我已不复记忆,我曾有过某句话或某一动作,导致我妻子的脸相嬗变,成为可憎的面具式,或使她的身体突变,成为木偶式。相反,当我们谈情说爱的时刻,她似乎成功地达到那种难以置信、不可言状的美的高峰。她那双张开的水灵灵的大眼,含情脉脉,具有一种惹人的魅力。那充满肉感和柔情的嘴唇,则显示出了她的多变和仁慧。我正面注视她时,她的整个脸庞,就象一面神秘却又平静的镜子,而她蓬松的金发恰好形成珍贵的镜架。她的身体,此时也处于最佳丽的状态:天真无邪,软绵绵地躺着,没有反抗,没有羞怯,象一块满载幸福的土地,将自己的田野、河流、群山、峡谷,伸向视线的远方,满掬着金子的光辉,展现给第一眼的情人。然而她那不可预料,在某些不重要的场合所产生的令人生厌的神态与变态,也是够受的。我妻子一直是侦探小说的热心读者。我注意到,当故事情节发展到最扣人心弦、最可怖的时候,她的脸会逐步扭成奇怪的样子,直至读到该文章段落终止,这种令人生厌的面相也不消失。我妻子还特别喜欢赌博。我曾经跟她去过好几个赌场,每次,当她掷下赌注后,飞轮旋转,小球一个个跳跃时,难看的神态又必然在她脸上呈现出来。这种同样的神态,也可能出现在人们穿针引线的时候,或是一个小孩沿着河边奔跑,随时都有失足坠水的危险的场合,或是一滴冰凉的水滴落在背上的时候。

我还想补充两件事。我认为她神情变化有着更为复杂的诱因。一天,我们呆在乡间别墅的花园里,我正在死劲地拔一株长势过剩的野草,它几乎长成一株灌木了。天知道它怎样会在屋前空坪的中央生长出来的。干这桩事可不轻松,那绿盈盈,湿漉漉的植物滑溜溜的很难抓住,显然根还扎得很深呢。我专心致意地拔,无意间抬眼朝妻子望去,我惊奇地发现,她的神情体态又变丑了。此时,我由于用力过猛,把粗壮的草连蔸拔起,冷不防仰倒在满是石子的地上。

另一件事发生在罗马,当时我们邀请几位朋友来家作客,共进晚餐。客人尚未来到,我妻子早已穿好夜礼服,带上首饰。她起身去厨房看看一切是否准备就绪。我尾随其后。我们发现厨娘正对一只大龙虾害怕得手足无措。这个庞然大物长着一对可怕的钳子,尚未断气。厨娘不敢抓。我妻子不慌不忙走到桌边,从背后捡起那家伙就扔进沸水里。她尽量离那家伙远远的。她这样做,正好部分地暴露出了她那奇丑怪诞的脸相,并且从她那一动作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还在扭摆着丝质透明的夜礼服里面的臀部。

我妻子在各种不同场合做怪相,次数是数不清的。这曾经留下很多确凿的事实。但是,在我们相伴言欢时,毋庸置疑,这种面部和身体肌肉的痉挛却从未出现过。痉挛往往伴随着死一般的沉寂而来,一种提心吊胆的沉寂,与其说一语不发,毋宁说是一种压抑着的哭。这种奇怪的神态和痉挛,因出乎意料的、闪电般的事实而产生,不错,诚如我所察觉到的,确乎是一种惊悸,可这种惊悸之中,还紧紧掺和着性感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