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只是漫无边际地和他谈话,并不怀有某种目的。因为,对于他的为人,我自认为已是清楚的了。但过了一段时候,我发现,虽然我不得不信任他,但我从未摸透他的思想,也不彻底了解他一心想的是什么。他虽然穷,家庭人口众多,但他似乎并不为金钱而忧虑。提到家庭,他总是处之泰然,既不爱恋,也不冷漠,或带别种特殊感情,只不过象是说一桩必不可免而又完全自然的事罢了。在政治方面,我很快看出他对之毫无兴趣。对于他的生意,虽说他是十分熟悉的,且喜欢干这一行,但却不显得打算多干,仅仅是为了维持生活。终于,我判定这人是有点奇怪,确实不常见。富人爱财如命先别说,就每个人而言,赚钱也是极其重要的事情啊。
每当安东尼奥给我修脸时,我妻子总是走进这房间里来,拿着修甲盒儿,或是捧着一本书,坐在开着窗儿有阳光射进的地方。我没想到,今天上午当安东尼奥给我刮脸时,妻子的到来竟给我带来莫大的愉快。她和安东尼奥风度迥异。她就是一面镜子,在那里面,我看到了幸福的我的映象。她坐在房内我刚才还在工作的地方,使我沉浸在日常生活的气氛之中——促进我工作的宽容、宁静、井然有序的气氛。我不时地停止跟理发师聊天,问她感觉如何?正在读一本什么样的书?干了些什么?她总是连眼睛也不抬,书本也不丢,或是继续修她的指甲,十分娴静地回答我的问题。阳光照耀着她的金发,那金发分成两绺,似长长的波浪,沿着脸庞两边松软地垂下来。从她低垂的头后望去,穿过那敞开的窗户,花园里的树林和蔚蓝的天空显得分外清晰。阳光映照在室内的家俱上,反射出茶色的光辉,也使安东尼奥的剃须刀反射出令人眩目的亮光,古旧、尘封的屋角的陈设全有了生意。在这样一个上午,我真是愉悦非常。我想:“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忘记这情景……我躺在安乐椅上,安东尼奥替我修脸……窗子打开着,房间里充满阳光,我妻子就坐在阳光底下……”
一天,妻子穿着一件晨衣进来,叫安东尼奥帮她梳理一下头发。她说,只需要用烫发钳烫一下就行。她自己在早晨已经把头发洗好了。她问安东尼奥是否知道烫发?当他说“行”时,妻子便邀请他在替我修完脸后到她房间里去。妻子出去后,我问安东尼奥是否干过为妇女理发的工作。他自负地告诉我,乡间的所有姑娘们都是上他那儿去做头发的。我感到惊奇。他肯定地说,现在,一些很土气的农村姑娘也要烫发,她们甚至比城里的姑娘还讲究,他笑着说,“她们从来不感到满意,有时候真要把人给逼疯了。”他象往常一样轻巧细致地给我刮完脸,然后收拾好工具去我妻子的房间。
安东尼奥走后,我在妻子常坐的那把安乐椅上坐下来,沐浴着阳光,手头捧着一本书。我记得那是一本塔索的《阿明达》(译者注:一本歌颂高尚爱情的诗剧)。我又开始重新读它。当时,我觉得头脑十分清晰、明敏,优雅的诗句和那天和熙的阳光、温柔的气氛十分协调,这情景使我很快忘记了我还在等候着妻子呢。当我读完几行具有音乐般美的旋律的诗句后,我总是不时地抬眼望着窗外,心中暗自记诵着这些诗句;陷入自我陶醉中,犹如一个人躺在安适的床上,每一翻身,便觉得浑身舒畅。安东尼奥替我妻子梳理头发约莫花了三刻钟。最后,我听到他走出门外推车,轻声细气地向女佣道别,接着就听到车轮压着砾石发出嘎吱的声音伴他远去。过几分钟,妻子来到我房间里。
我站起来端详她。啊,安东尼奥竟神奇地将她那满头平滑蓬松的头发卷曲成波浪型,就象戴上一副十八世纪的假发一样。卷发一层迭过一层,将她那清秀的脸庞团团拢住,乍一看,这奇特的样子,恰似一位妆扮得娇美的村姑。一束小小的鲜花斜插在她左边的鬓角上——许是红色的天竺葵吧,更给她增添了几分村野质朴的风味。
“真美啊!”我禁不住高兴得叫起来。“安东尼奥真是一位能工巧匠,罗马的马利奥和阿提利奥在他跟前,也该羞愧得把头低下,悄然退缩,他们连替他系鞋带儿都不配……你看上去就象这附近村庄里星期天赶集市的小姑娘……这束鲜花妙极了……来,让我看看你吧。”我一边说,一边拉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让我能更好地欣赏这理发师的杰作。
但,令人惊奇的是,妻子脸上竟笼罩着一种阴郁的色彩,我真不明白。她那宽阔的下嘴唇在颤抖——往常,这是她生气的信号。终于,她以一种表示极厌恶的神情推开我,说道,“请别开玩笑,我现在不想跟你开玩笑!”
我未理解她的意思,仍继续说:“过来吧,别害臊,我敢肯定,安东尼奥确实干得不错,你看来真是美极了……别担心,下周的集会上,包你大出风头,如果你去跳舞,许多男人一定会向你求婚!”
从神态上看,我猜想妻子阴郁的心情是因安东尼奥的手艺而引发的,我知道,她是非常自负的女人,被那些蹩脚的理发师惹生气的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她再次把我推开,样子显得很愤慨,重复道:“我已经告诉你不要开玩笑!”
这时,我才猛然醒悟,妻子的不快,绝不是发型所致,而是有其它的理由:“但是,为什么?”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走到窗户那儿,双手扶着窗台,向外眺望,突然,她转过身来:“什么事?就是请你明天换一个理发师,我再也不想让安东尼奥来这儿!”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他不是城里的理发师,这我知道……你当然用不着再用他,但他替我刮脸不是很好吗?”
“唉,西尔维亚,”她愤怒地说:“你怎么这样不理解我,我不是指他的手艺高低——手艺有什么要紧?”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对我无礼。我不想再看见他,永远不想看见他。”
“他对你无礼?你这是指的什么?”
从我的表情和语调中,妻子肯定可以看得出我每天上午对某桩事情有严重的疏忽,因此,她带着轻蔑的口气补充道:“如果安东尼奥对我无礼,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当然啦,不关你的事。”
我害怕已经得罪了她,于是走近她身边,诚恳地说:“原谅我吧……也许我确实没有明白你的意思,务请告诉我,他究竟怎样对你失礼?”
“我告诉你,他对我无礼。”她突然哭起来,再次转过身,鼻翼在扇动,眼神严肃:“够了,他是一个可怕的男子汉……辞掉他,另找一位吧,我再也不想让他到这儿来。”
“我不明白。”我说,“他向来是一个最懂礼节的人——处事谨慎,而且,何况他还是一个已经有家室的男人呢。”
“哼,”她讥讽地耸了耸肩膀,重复道:“有家室的男人。”
“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动作,好吗?”
我们这样争执了一会,我坚持想知道安东尼奥在哪些方面无礼。而妻子却拒绝作任何解释,只是重复着她刚才指控的那几句话。最后,经过一番激烈的口角,我想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了替妻子梳理头发,安东尼奥需要紧挨着她坐的那把安乐椅站着,她似乎觉得他的身体不止一次地企图贴着她的肩膀和胳膊擦来擦去。我说,这不过是无心的;因为,在那样长的时间始终保持沉默、集中注意力,难免有点疏忽。但她发誓,这些动作决非无心,明明是故意的,有目的的,是安东尼奥利用这种身体的接触,想来跟她建立某种关系,以便向她提出不道德的要求。
“但你敢肯定吗?”最后,我吃惊地问道。
“我怎么不敢肯定?噢,西尔维亚,你对我的话还怀疑?”
“但这也许只是你的一种印象罢了。”
“印象!胡说!……并且,看他那贼像,一脸阴险,这家伙……坏透了,秃头,粗脖子,那双眼睛从来不敢正视人,总是从眼皮底下往上瞧……放肆得极,你难道真的不明白?瞎了眼!”
“也许是事有碰巧吧……理发师的工作使他不得不紧挨着顾客。”
“不,这不是偶然的……一次也许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好几次了,他一直——不,这决不是偶然的。”
“让我来试试,”我说。不可否认,我觉得这种调查方式很有趣,“你坐在这张椅子上,我做安东尼奥,好啦,让我试试看。”
她当时烦恼生气极了;但她还是勉勉强强地服从我,在那椅子上坐下来。我拿起一支铅笔,假装是熨钳,我斜过去象是给她卷头发。实际上,处于这种位置,正象我所想象的那样,我下腹部正好与她的胳膊和肩膀平行,我禁不住挨着她擦来擦去。
“瞧,”我说,“正是象我想象的那样……他是不得已接触你的,如果他贴近你,你得稍稍向旁边让开一点儿。”
“我正是这样做的,可他却又向我这一边绕过来。”
“也许他是要卷你那边的头发。”
“唉,西尔维亚,你难道真的看不见吗?真的这么蠢吗?别人会说,你那样做,是蓄意的。告诉你,他是有意识地这样挨挨擦擦。”
一个问题溜到我口边,我还是迟疑了一下,不敢启齿,终于我问道:“你说的这种挨挨擦擦,你是否感觉到当他接触你的时候,他——怎么说呢,——是否有某种冲动?”
她坐在椅子上,缩做一团,牙齿咬着一个指头,仍然充满怒气的脸上有一种古怪困惑的表情,“当然有。”她耸着肩膀答道。
我怕我没有真正听懂她的话,或是自己没有弄明白,又补充一句:“他是不是实实在在有某种冲动的表现?”
“对啦,是的。”
此刻,我觉得,妻子的行为比安东尼奥更令人惊奇。她已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有相当经验的妇人;而且,她向来对这类事情是恣意嘲讽的。我认为,她犯不着对这件偶然的事如此大惊小怪,或者至多以一种超然讥笑的口吻告诉我就行了。相反,她却如此愤慨,恨恨不平!我困惑地说:“但是,你瞧,所有这些当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任何人无意识地,完全是出于无心的遇到了这种肉体的接触,都难免不引起冲动的……我有时候在人群拥挤的场合或在电车里,当我发现自己挤夹着妇女时,也会无意识地冲动起来。”为了使她平静下来,我开玩笑似地加一句:“在精神上是想望的,但是在肉体上是无计可施的……啊,我的上帝!”
她一语不发,一边咬着手指尖,一边朝窗子那边望着,好象陷入沉思。我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于是仍旧开玩笑似地继续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理发匠呢!……可怜的安东尼奥,当他最不希望这样做的时候,却无意中发现你是一个出众的美人,一个充满性感的少妇。一旦贴近你,他便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也许,他也象你一样,是不愿意这样的,事情不过如此而已。”
她仍然保持沉默。我振奋地圆场道:“现在,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我想你可以将此事忘掉。我承认,那是粗鲁一些,乡巴佬一样,但也不是很无礼的事,好了,你知道,风俗不一样。”
我昔日那种工作之余欢乐兴奋的神情一扫而光,代之,却是一副可怜相。我马上觉察到这一点,于是又力图使自己严肃起来,我赶紧说:“原谅我吧,我知道我过于粗俗,但老实说,我不打算把这件事看得十分严重,并且,我相信安东尼奥是无辜的。”
最后,她说:“我不管这些,我想知道的是你打不打算将他辞退,就这些。”
我已经发觉,幸福使人们变得自私。当然也许我更自私到极点。因为我知道,这村子里再没有别的理发师了。为了给我刮脸,去城里请一个理发师来,他每天得赶好几英里的路程,又是不可能的。这意味着要我完全放弃请理发师的主意而自己动手修面了。何况,我一点也不知道如何替自己修面,那一定会引起皮肤割伤发炎,这是令人大为不快的事。反之,我所需要的是在我写作的这段时间里,一切没有骚扰,不发生变化。我不希望发生任何事情来打破我那种非常宁静的工作环境,不管是对还是错,我认为我的工作能顺利进行,这种宁静是绝对不可缺少的。我极力使自己保持严肃,很认真地对妻子说:“亲爱的,你没有令人信服地说出安东尼奥对你的确失礼——我指的是那种故意的行为……那我为什么要辞退他?理由何在?我找什么借口去这样做?”
“任何借口都行……就告诉他我们要搬家。”
“这不是真的,他也会很快发现的。”
“那干我什么事?只要我不再看见他。”
“但那是不可能的……”
“好哇,你竟连这一点都不愿替我做。”她哭起来,样子很激愤。
“不,亲爱的,想想看……我为什么要无故怪罪这可怜的人,他……?”
“可怜的人,哼,好一个可怜的!他是一个无耻的、可怕的、阴险的家伙。”
“那么,我刮脸的事怎么办?你清楚地知道,这方圆十五英里内没有一个理发师。”
“那你就自己刮吧!”
“可我不会呀。”
“如果你连自己修脸都不会,你算什么男子汉?”
“是的,我实在不会自己刮——我该怎么办?”
“那就让胡子长吧。”
“请不要这样,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会睡不着觉的。”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声音象是绝望的哭泣:“好哇,你拒绝我的要求——你拒绝了。”
“不,丽达……”
“是的,你拒绝了……你想强迫我与这个可怕的男人见面……你想强迫我去跟他接触。”
“不,我不想强迫你去做任何事情。你用不着露面……你可以呆在自己的房子里……”
“好了,我只好把自己藏在自己房里了,就因为你不愿意替我帮忙。”
“别挨我,”我靠近她,想拉她的手。“别挨我,我要你辞掉他,明白吗?”
我认定最终必须采取坚决的态度,“听着,丽达,”我说,“请不要固执。这不过是你的一种猜疑,我不想屈从于这种无根据的猜疑……现在,我要设法证实这件事是否真象你说的那样,只有当我查出你的指控是真实的,我才辞掉他,否则,我不会那样做。”
当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时候,对这件事思考良久。我坚信事情的真象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毋庸置疑,当安东尼奥在与我妻子的手臂贴触时,他曾是有过冲动的,且不能自控。但我敢肯定,他没有去重复或助长这类接触,无论如何,他处于这种位置,这种接触是难以避免的。事实上,应该受到谴责的只是,他未能躲避那种不自觉的性欲冲动。除此之外,我仍坚决相信,他的这种冲动既非预谋,也非有意,而一定的性的诱惑才是主要的。
当我只身一人时,我十分诚心地想一想,心中的最后一点对妻子的同情心消失了。我知道,我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基本上是出自自私心;但这种自私之心与我所持的公正态度并不相矛盾。我相信安东尼奥是无辜的,因此,我毫无顾忌地为了自己的方便,判断妻子只不过是胡乱猜疑而已。
几分钟之后,我和丽达在餐桌边相聚。她似乎完全平静下来,只是还说不上雨过天青。当女佣端着盘碟出房时,妻子对我说:“好吧,你可以继续雇用安东尼奥,但是你必需把事情安排好,好让我不再见到他……只要我在楼梯上遇到他,我是不答应的……我已警告你了。”
我非常困窘,只好装着听而不闻的样子。她补上一句:“也许这只是我的猜疑而已,但是我的猜疑比起你的只图自己方便的思想要重要得多,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这正好与我所作的决定相反,我难免心里有意见,正想解释,恰好女仆走进房来,我们的谈话便中断了。饭后,我们散步时,我想再据理说服她。但,这次使我惊奇的是,她却温柔地说:“西尔维亚,别再谈这件事吧,如果你不在意的话。今天上午,我似乎太多地关心自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经过一番考虑后,我觉得自己过于激动……我向你保证,从现在起,我一点也不再计较这事儿……”
她显得很诚恳,但想起她自己生了一上午的气,又有些抱歉的样子。我还是强调说:“你这是当真的吗?”
“是的,我发誓,”她爽快地说:“难道我还会说谎吗?”
我没有说的了;我们继续散步,一边谈论别的事情。我相信,妻子委实不再把这件事挂在心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