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在新的一页上写着:一、风格:已经润色,用词准确,恰当。但决不是书中人物原来的语言,缺乏个性化,内容不新鲜,该简洁的地方语无伦次,杂乱无章。该发挥的地方却过分简略,结果风格上没有任何特点,只不过是努力拼凑,缺乏诗意。二、可塑性:没有。平铺直叙,而不是有代表性地叙事抒情,直言而无描绘。缺乏足够的真实性,缺乏丰富的内容。三、人物:是否定的。使人感到他们不是通过直观上同情地创作出来的,而是借助于某种媒介,从实际生活中杜撰出来的。人物的缺点——判断不清,粗俗。他们的脸谱是镶嵌起来的,缺乏生命,不自然。实际上,只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而已。四、心理真实性:贫乏,诡辩过多,令人难以捉摸,与题无关的评论也多,常识却太少。为了心理而描写心理。使人感到作者从外面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是随机的,不是通过真理的主要途径而是沿袭一条诡辩的歪门斜道。五、情感:冷漠和枯萎。伤感,缺乏真实情感。六、情节:结构不良,有失平衡,表面看来得体,流畅,其实尽是些七拼八凑的东西。七、也是最后一点:综合意见,本书的作者是一个半瓶醋的业余文艺爱好者。虽然勤奋,具有文学修养和欣赏能力,但缺乏创造性。本书失败于没有新意,情感平平。是温室里的产物,质量上只能算是二、三流的。采纳意见:这样的书能否出版?当然可以,肯定能出版——为什么不用精装,附上某个优秀画家的一两幅石版画呢?在文学读物里,适当地宣传往往也可以被认为是成功之作,亦即根据评论者有价值的评论,根据评论者跟作者友好的程度,写一些热情赞扬之辞。但本作品是不值一谈的,我在最后这句话下面划了一条横线,作为对本书的总结。
以上就是当时所做的全部工作,我把原稿折好,盖上打字机,然后,起身点燃一支烟,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此时,我觉得头脑清醒,目光犀利。自从刚才写完对自己作品的严格评论之后,头脑里面就保持着这种清亮如水的感觉,就象月光洒在遇到暴风后的海面上,那里漂浮着一艘遇难的船只所剩下的碎块。这是我野心的最后破灭,我感到绝望,疯狂。这种清醒的感觉又使我如梦初醒,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待自己的才能。二十多天来,我排斥一切干扰,什么也不干,潜心写作。然而,失败的沮丧之感积聚得如此深重,使我不能自拔。现在,我胡思乱想,有如决堤之水,漫无方向泛滥成灾。虽然心理明白,但不能自控。我扔掉刚刚点燃的那支烟,举起双手,紧压住太阳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我尽管头脑清醒,还是不能控制,我意识本书的失败预兆着我一生中更大的失败,我感到这种失败将毁灭我的一生。我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它使我一头栽进混沌与空虚之中,只落得粉身碎骨。首先,我反对书中所描写的我自己的形象。我并不想做一个无能的弱者,然而我知道,正是由于我反对这一形象,它才象个真实的我。
在这种绝望的愤激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好象不再有任何重量,就象一片被狂风扫落的干枯的树叶在房间里飘荡。我认为应该赶快把我的一些看法对妻子细细叙说,就象在洪水中想抓住一根稻草一样,在我想将它见诸行动时,我便身不由主地推开书房的门,穿过楼台来到了她的门前。我抬手敲门,却同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真奇怪,这门为什么会半开半掩呢?我敲了两下,了无应答,于是我又重重地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应答。我等了好一会,只得推开门,走进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拧开灯,在昏暗的灯光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妻子的睡衣,袖子摊开着,放在不曾有男人触摸过的床上。我想,她一定是睡不着,到花园里去了,但她也该来告诉我呀。——她为什么要一人出去呢?我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噢,从我叫妻子吻我小说的扉页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时间竟过得这么快,但我好象才过了半个钟头似的。我离开房间下楼来。
客厅里亮着灯,把红蓝色的玻璃门照得通亮,使人一见就知主人尚未入睡。我走进房间,猜想我妻子一定在里面,可是却空无一人。她先前读的那本书还摊开在桌上,好象刚读,在半途上就扔下来了。书旁的烟灰缸里装满了烟蒂,它们上面还染着口红的印迹。显然,我妻子与我道过晚安后,便匆匆下去了,在客厅里抽烟、读书、消磨时间,然后,去花园里散步,她一定出去还不久,因为尽管落地窗开着,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烟雾。我也许还能追上她。于是,我返身出屋,朝屋前的空地走去,
碎石路上的皎洁月光使我记起我们昨晚去农场建筑物周围散步的情景;在失望与紧张交揉的心境中,一股欲念突然产生,那天晚上,我未能干这种事。当时,月光也是这般美好,乡村已经熟睡,尽管我虚弱无能,但全身的欲火已经燃烧,在那打谷场上,本来可与妻子云雨一番的,那次的冲动是非常自然、非常合乎情理、也是非常普遍的事情,今晚,我满怀信心,一定要去,在感情上,在行动上,象一个普通的村夫,经过暴风雪的袭击,倒在妻子温柔的怀抱里,寻求温暖、慰藉。毕竟,我的野心已撕得粉碎,现在,一无所有。作为一个人,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象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我本来应该满足于自己——一个具有一些文字技巧的平庸之辈白知才能有限,倒还谦逊。同时,也是一个多情人,且有一个热恋着的年轻貌美的妻子。本来,我应当用诗的语言把我不幸的爱情遭遇写出来,献给妻子,我应该生活在诗一般的爱情生活中,可是,我却才、情干涸,什么也写不出来。女人爱的就是那些失意的,除了具有使女人快乐的本领之外,已经抛弃雄心壮志的男人。
想到这里,我便开始朝那条车路走下去,一边走路,一边低首沉思。突然,当我抬眼时,我看到了丽达。更确切地说,就在我抬眼的那一刹那,我瞥见了她。她绕着弯弯曲曲的车路已经走得很远了,接着,她便消失了,当时,穿过马路的一束月光正集中在她身上,所以我能清楚地看见她那白色的衣服,裸露的颈项和美丽的金发。当她身影消失的时候,我相信她是朝农庄建筑群的方向走去。一想到她是要去打谷场,去那我曾经要和她求欢的地方,心里便感到很高兴。好象她要去准时赴约,但并不知道要见面的人却是我。我也绕着弯曲的小路走去,当她转到旁边的一条小径上时,我又看见了她。我知道,沿着这条小径走,可以走到田野和公园的交界处。我几乎要喊出声来,但转念一想,何不上前去一把搂住她,让她吓一跳。
当我还在小径上走时,她已转步来到通往公园的路上。等我来到那条路上时,她又走上了农庄建筑群脚下的山丘下。这时她几乎跑起来,她那惨白的脸在那幽黑的树影下一晃而过,这才使我感到奇怪起来。我赶到建筑群脚下,停下来,一种无法形容的预感震击着我的心。现在,我能看见她正沿着周围放满了草垛的打谷场的那片又又陡又斜的山地往上爬。她弯着身子抓住灌木丛,跌跌撞撞地前进。她神情紧张,焦急,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身体都在蠕动,使我突然意识到她就象一只在爬坡寻食的山羊。当她到达坡顶时,马上闪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弯下腰身,拉着她的胳膊,一下子几乎将她整个身子都拉上去了。为了使她能站稳脚跟,这男人身子扭转过来,我认出他就是安东尼奥。
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我顿时被这情景弄得目瞪口呆,半截身子都凉了。在这之前——我到妻子房间里去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我还不明白是何缘故。但三个星期以前,她不是要我辞掉这个理发匠吗?惊诧之余,我心情难过极了,呼吸窘迫,心口沉重。过去,只要是有伤自尊心的事,我是不愿看到的,今天,我却目不转睛贪婪地盯视着,月光下,打谷场就象一个高高在上的舞台。当丽达再次站立时,我看见那个男人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向怀里。而她,却扭转身子,后退一步,好象是企图反抗。月光泻到她脸上,看得出,是一副扭曲的怪相。正如我在其它场合下已经看到的那样。她啮牙咧嘴,表现出一种既厌恶又欲求的样子。她张大眼睛,下颌突出。同时,她整个身体在剧烈折腾着,好象是跳一种什么舞,伴随着连续不断的面部扭曲。
安东尼奥正要拉她时,她抵抗着,推开他。然后——我不知道她要怎么搞——她转过背去对着他,他揪住她的胳膊肘,她开始扭动着身体,把她的背部投向他的怀抱,她始终不让他能吻到她的嘴唇,我看到在她痉挛的扭摆中,她踮起了脚尖:我又觉得这象是一种舞蹈。他们就这样扭了一阵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然后,交换位置——一会儿他们又并排起来,好象在跳一种新的舞蹈。她一条手臂抱着他的胸部,他双臂搂住她的腰,她的头往后扭着。然后,他们又滚倒了,一个压一个,当他用手臂搂住她的肘,她低着头,就在这时,他解开她的衣服,亮开她的大腿和腹部。我第一次意识到那是两条舞蹈演员的腿——白净、苗条,但富于肌肉美。她双腿拉开,用脚尖支撑着身体。她将上半身回缩,用腹部去靠他的腹部,他直挺挺地站着,同时又企图使她站直起来,以便拥抱她。月光照着这一对人儿,此时更看得出来他们真象是在表演一种舞蹈。他竖直着,一动不动,她绕着他:这是一种没有音乐,没有规则,但仍然有着它自身疯狂的旋律的舞蹈。后来,她使劲让他失去平衡,或者说是他故意干的,他们又一起倒下了,消失在一个草垛的黑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