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谈过了关于我妻子的一些情况。现在该轮到谈谈我自巴了。我又高又瘦,满脸神气,外表机灵,引人注目。也许,仔细观察,从下颌和口形可以发觉我的虚弱。可我的脸神是坚定强悍的。虽然这并不能代表我的真实特点,至少可以说明我矛盾的一面。也许我显著的特点就是不沉着。无论我说什么或做什么,我都全力以赴。遇到要我退却的大事,我也义无反顾。实际上,我是一个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人。我热情有余。容易激动。这种热情好似一匹脱缰之马,冲越高高的栅栏,将骑手摔落尘埃十码开外。我这样比喻的意思是:我凭热心办事,几乎经常得不到朋友们的支持,只是愚不可及,或者是徒托空谈罢了。老实说,我还真有些好高谈阔论——用语言取代行动。我的这种高谈阔论也属感情用事一类。譬如说,我渴望爱情,往往自欺欺人地幻想自己已经得到了爱情,于是就谈开了——无疑是充满激情大谈特谈的。这时候容易流泪,激动得象是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在热情的表象里,我常常封闭着一种辛酸,一种绝对意念,一种微妙的感情,它使我带有虚伪性,也不能代表真我,只不过是利己主义的流露而已。

在我认识丽达之前,所有认识我的人,从我的外表上看,都把我当作一个业余艺术爱好者。一个富裕、闲适,又能在艺术领域中得到欢乐的人。这样看我的处境是大有道理的,只是不会为时太久。每当我独自一人,顾影自怜时,现实中的我,除了空头文人之外,就别无长物了——我倍受痛苦折磨,时常徘徊于失望的边缘。当时的心境,正如爱伦·坡在小说中描绘的一样,象一个冒险的渔夫,随同一叶扁舟被卷入大海的漩涡里。小舟在浪墙的深渊里旋转,他将越来越被卷进漩涡的底层,在那里,死亡在等候着他。他也知道那些沉船的残骸来自何方。唉,我的生命真可与这永恒的漩涡相比。我被卷进这黑洞洞的漩涡中央,我的周围都是可爱的事物,人们说我生活其间,而我所见到的却是淹没我的一切,是一种奇异的沉船现象。我感觉到我正在进入一种境界,我周围一切都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美好东西。我不放过每一机会去观察漩涡的幽深之处,为我和所有漂浮的船只寻找不可避免的归宿。有时,当漩涡力尽精疲,变得越来越窄小,慢悠悠地与水面平行时,又使我回复到日常生活的宁静表面上来。反之,当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深,我将被卷入漩涡的中央,漩涡的底层,那里面,是人类的科学和艺术的底蕴。这时刻,正是我所渴望的,我恨不得被这漩涡一口吞没进去。在我年轻的时候,这样的危机时常发生。说得更明白些,在我二十岁与三十岁之间,没有一天我不抱着自杀的念头。当然,我并不愿自杀(否则,我早就这样做了),但自杀的困扰却是当时心境的主要色彩。

我常想有可能找到解救我的办法。尔后意识到唯有两件事物可以拯救我——一个女人的爱和艺术创造。我将这两件重要的事轻率地提出,就象在任何一个药铺里都可买到的江湖药物一样,似乎是荒谬的。但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明,当我三十五岁上下之时,关于人生诸问题,已获大澈大悟了。在爱情方面,我认为我同世界上所有男人一样,拥有爱的权力。在艺术创造方面,我坚信,凭借我的嗜好与天分,我必然要走上这条道路,在我一生中较得意的时刻,我是充满着幻想的。

说来也怪,不管是我的哪一部作品,却又从未有用头二三页的篇幅去描写过上面的这类情事。对于女人,更从未达到彼此信任的深度。确切说来,对我感情上的和创造上的努力危害最大的事情,是我的情绪容易波动,一时热情高涨,突然又全部消褪。多少回,我向妻子那不心甘情愿的嘴唇上凑过去亲吻;多少回,我用疯狂的速度一气呵成两三张纸。我觉得,那才是我要追求的!对女人,我一见倾心,到头来却以疏远了之。对写作,我迷于诡辩,下笔千言,却只凭一时冲动,缺乏真正的灵感。我的第一次冲动也许是好的,足以自欺欺人。但接下来一定是极端虚弱、索然无味而又散漫无章的文字。面对如此现实,我才认识到我并未获得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多的爱,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多的文章。也有时,我发现某一女子,或是由于她自身优越,或是由于她惹人怜爱,她设下迷魂阵,我就难以脱身了,可这又当别论。此外,一些已开始写作的篇章,似乎在反对我写下去,又似乎在欢迎我续写下去。好在有一件东西于我有利——即一种缺乏自信的思想往往及时地阻止我继续走入幻想的小道。此时,我必将那些写就的纸张撕得粉碎;必找借口不再拜访那位女士。青春,就在这徒劳无益的多少次尝试中消磨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