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别墅座落在群山脚下的低洼处,面对一片开阔平坦的耕地,四周被一个小公园围住,长满茂密的阔叶林,因此,纵使从顶楼的窗口向外眺望,也看不到任何景致。简直难以想象,就在平原的边缘上点缀着阡陌纵横的农庄,只觉得置身在一个大森林的深处,有一种隐居式的孤独感。离别墅不远的平原里,有一个较大的村庄。在另一边是距离最近的一个城镇,座落在别墅背后的一座山顶上,马车去那里约莫一小时光景。这是一个中世纪的城镇,四周由城墙围护,城内有一些宫殿、教堂、修道院和博物馆;不过,这城镇比风景不佳的现代化村庄要穷得多,因为商业区均在下面的平原地带。这种现象在多斯加尼是屡见不鲜的。
别墅大约修建于一百年以前。这从公园里树木高大伟岸的情形便可以看出来的。别墅建筑素朴规正,楼三层,每层有三个窗户。屋前是一片空旷的砾石铺地,两株大栗树树荫如盖。一条弯曲的小径从这里伸往公园的大门,折过大门口,沿着一堵古老的围墙通向大路。这座公园,范围虽然不大,却树木葱茏,有许多荫凉去处;公园除一面境界分明之外,其他三面没有篱笆或分界线,树丛一直伸入耕地开阔的田野。与公园毗邻的两个农庄亦属于公园的财产;农庄的建筑物就在公园的边缘上,站在山头一望,广阔无垠的大平原尽收眼底。人们在别墅里可以听到农夫在邻近的田地里赶牛的吆喝声。农夫的母鸡时常跑到公园里,或公园大门前游逛啄食。
别墅里,摆满了古老的家俱。体现着上世纪从帝国到艺术复兴时期的风格。我的外祖母是此地最后一位居民。她活了差不多一百岁才去世。生前,她象具有耐心的蚂蚁一样,贪婪地收集家俱,这些古董,足以装饰另一幢如此大小的屋子。抽屉柜、碗柜和箱子里堆满了大量的各种物品——瓦器、亚麻、小饰物、破布、旧纸、炊具、灯具、影集以及其它数不清的东西。卧室宽大阴暗,有四根柱子的床,特大号抽屉柜,以及一些模糊的家庭成员的相片。此外,屋子里还有无数间客厅,一个图书室,里面书架上摆满了古籍书刊。许多卷册上留有先辈的字迹。书架上还有年鉴、评论集之类,甚至一间小小的空房里也满满实实地放着一张弹子桌;但桌布已破旧不堪,球杆不知抛向何方,球一个也不见了。要想在这些破烂里走过去是困难的,因为四处找不到一块插足之地;这情形,好象别墅的真正居民是那一件件的家俱,而我们不过是入侵者而已。我还是顺利地将二楼客厅部分地打扫干净了,使它恢复帝国时期的本来面目,作为我的书房。我们各自选好了一间卧室,妻子又在一楼把一间客厅作为起居室,里面只有两把舒适的扶椅。
自第一天起,我们就开始了很有规律的生活,几乎象苦行僧的生活一样。早晨,老仆将早点端进妻子的房间里,我们在一起用早餐。妻子在床上,我坐在她身旁。然后,我离开她,动身去书房伏案工作,至少要工作到中午。与此同时,妻子睡过一会后便起床去梳洗打扮,不厌其烦地拖拉好一阵子,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安排一天的膳食。约莫到响午时分,我就放下工作下楼来,妻子总是在那里迎候我。我们在一间小餐厅里用餐,一边从前面法国式落地长窗观望公园景色。午饭后,我们坐在屋外栗树底下喝咖啡。然后返身回房,休息一会儿。我们再次会面是在一楼起居室里用茶的时候。我们照例要出去散步。多斯加尼这片耕地比起广阔的农村更象一个花园,只是没有小径和供憩息的椅子。我们或是沿着横过田野的弯曲小道从一个农庄走到另一个农庄;或是漫步在那横贯整个平原的绿草如茵的水渠边;有时,我们又漫步在大道上,但不去远处的村庄或市镇。我们散步从未超过一小时。回到家,我给妻子上英语课。如果还有点时间,我就朗诵给她听或让她读给我听。然后共进晚餐。晚餐后,我们再读一会儿书,或交谈一阵子。最后,如果时候尚早,我们便进屋去,往往是我跟妻子走进她的房间。这该是我们求欢作乐的时候了——事实上,我们整天都是相亲相爱的。我发现妻子总是充沛地酝酿着感情,温柔顺服,好象她意识到经过许多小时宁静之后,她和我都要奉献给对方一种报答,一种发泄一样。乡间的夜色从宽敞的窗户里投进来,偶尔,一声鸟叫划破这夜晚的沉寂。在这昏暗高大的房间里,我们的爱会突然间爆发,象一团火默默地生气勃勃地燃烧许久许久。象旧油灯燃烧起新火焰,把这些昏暗的房子照得通亮。我觉得,我对妻子的爱与日俱增,这种爱,每晚得到孕育,一夜强似一夜。她,宝贵的情感与和谐的性感也似乎从不枯竭。在那些夜晚,我一生中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掌握了恩爱的真谛——那是一种强烈的爱与合法的性生活的结合,一种排他的,自信的欢乐,无限的占有。我也第一次懂得了某些男人对所有权和婚姻关系的轻率的认识,他们把“我的妻子”与“我的房子”、“我的狗”或是“我的汽车”相提并论。
另一方面,尽管条件如此优越,我的工作进展却不顺心意。我想写部长篇或短篇小说,主题是关于一个婚姻的故事,这是我很感兴趣的。故事就是写我们自己,写我和我的妻子。动笔前,我觉得整个故事梗概已经充斥了头脑,可以分成独立的清楚的段落,不费吹灰之力一蹴而就。但当我坐下来铺纸动笔时,故事却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不清。有时,我要么把写满了字句的稿纸涂掉,要么一口气写下一两页,然而满纸荒唐言,没有确切明了的含意;有时,当我写下头几行,又不得不住笔,瞅着一张白纸发愣,看上去若有所思,实际上头脑空空如也。我批评的感官高度发达,多年来为报刊杂志撰写过不少评论文章;很快我意识到我非但没有进步,而且比以往做得差了。从前,我能选中一个主题大事发挥,虽不够诗意,文章却井然有序,文字也秀丽清新。而现在,我感到不仅主题困难,连原有的文风都不见了。笔不由己,一种不良的习气充斥于字里行间,一再重复,文理不通,含糊难解,有气无力的句子,模棱两可的形容词,过分偏激的话语,平庸的陈词滥调。除此之外,我还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缺乏的是节奏感——即贯穿在整个文章中的那种维持事物有规律地、协调地、相互关联地发展的体系,好象诗歌的抑扬顿挫一样。我记得我曾经是有过这种节奏的。写的文章措词有分寸,内容有深度。而今,这种才华也离开了我,在争论叫嚣动荡不安的政治空气中裹足不前。
妻子对我的爱使我感到满足,要不是她劝我坚持下去,也许,我会把我的写作付诸东流。当一天快要过去时,她便亲切地、焦急地询问我工作进展得怎么样。我羞愧难言,不敢承认工作毫无进展,只好含糊其词,告诉她写作顺利。她似乎极其重视这项工作,好象她本人也肩负重任一样。我日益感到我必须完成这部著作,这不仅是为了我自己,而更多的因素是为了她。这是我奉献给她的爱的明证,好象她在我的生命中所带来的深刻变化的明证一样。当我拥抱她的时候,曾用耳语向她表示,从今以后,她便是我的“缪斯”。她每天照例询问我上午的工作情况,但为了照顾我的面子,并不作过多追问。这颇象神话中的女神,指使骑士去杀死怪兽,拿回金羊毛一样。在这个故事里,决没有说那位受到威逼的骑士,两手空空地败阵而返,不得不承认他不能找回金羊毛,也没有勇气与怪兽搏斗。这种顾全面子的作法,很大程度上给人一种更为紧迫和不可违拗的感觉。这与她坚持己见的禀性有关,就象一个无知的天真的家庭主妇,把写诗当成写一份遗嘱或申请书一样简单,而不是象一位有教养的妇人在深思熟虑地对待脑力劳动。一次,我们正散步的时候,我试图让她注意到文学创作中有很多困难,根本无法办到的事也是常见的;但我很快看出来,她并不明白我的用意。“我不是作家,”听了我的一番话,她然后说,“我在文学上也没有任何雄心壮志……但是我想,倘若我有雄心壮志,我一定有许多东西可以写……而且,如果有你这样的工作条件,我一定会干得很出色的。”她斜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娇媚中带有庄重的语气说:“记住,你答应过我,写一个把我包括在内的故事……如今,你必须信守诺言。”我无言以答,面对着案头上满堆着的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的废纸,按捺不住心中的愠怒。
我觉察到陪妻子一夜或半夜,第二天早晨伏案工作时,无法控制的胡思乱想就令我心神摇荡,根本莫想做事;头脑里空空的,颈子后背有一种奇妙的失重感,四肢瘫软。有时就连夫妻间的正当关系也变得十分暗淡,不是一种正常的肉体关系。本来,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成年时期,只要精神正常,身体健康,性生活的需求是明摆着的。我没有花时间认真思考与总结,不管正常与否,这种工作无力,注意力不集中,导致惰性的增长,皆由于体力的枯竭,因为那总是发生在前夜与妻子云雨销魂之后。有时,我起身离案,来到镜前观照,但见面部肌肉松弛,满面倦容,眼眶下面蒙上黑影,眼睛了无光泽。我清楚地意识到,精神面貌如此萎靡不振,实乃精、气、神的丧失,另一方面,我为自己每晚躺下便将妻子搂在怀里而焦虑。我知道,写不出东西,都是昨夜在妻子的拥抱里,耗尽了一切的力量。我明白,我给予妻子的,就是我失去的东西,也是我在工作中所失去的。这种认识起初并不明确,至少不象现在我描述时明确;只是一种迷惘的感觉,一种挥之不去的疑虑,几乎是一种耽迷的起始。使我觉得一半精力从每晚的夜生活中流失;第二天支床不起,不能振作精神。可见,这耽迷一词,无论从明喻、暗喻上,对于我都是贴切的甚至是科学的,使我对自己的处境有所觉察。
不可自拔的耽迷,象一个脓包,找不到排脓口,必须慢慢成熟,直到灌透了,最后才可怕地喷出来。可有些懂卫生的人,是迟早会想出办法的。又是连续几个晚上与妻子寻欢作乐,白昼却寻思,一定是纵欲使我无法工作。耽迷,丝毫没有改变,不仅是因为对妻子感情浓厚,实际上也是一种生理的要求。求欢时刻,把顾虑一齐抛之脑后,以至自欺欺人,自认有足够的精力去对付性爱与工作。次日,便陷入了迷惘之中。一到夜晚,我又想去寻欢求爱,只要它能慰抚我工作失败所带来的颓丧心情,同时,还幻想重新找到飞速而去的永不枯竭的精力。在这种恶性循环中几经折腾之后,有天晚上,我终于决定吐出自己的心事。我之所以敢于这样做,是受着这样的思想所驱使,当初,毕竟是她使我有了勇气去创作这部作品,倘若此事对于她也很重要,那我就应该写下去,我的想法她是会理解的,接受的。当我们紧挨着躺在床上时,我开始说道:“请听我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件我从未对你讲过的事情。”
那天,天气很热,我们一丝不挂,躺在被褥上。她倚枕仰卧着,双手交叉抱在颈后,我依偎着她。她半晌没启动嘴唇,只用惯常忧虑困惑的神态看我,末了,说道:“告诉我吧。”
“是这样的,”我继续说,“你不是要我写故事吗?”
“是啊。”
“这故事是要写你和我,对吗?”
“对的。”
“有现在这种事,我是永远写不成功的。”
“什么意思,现在这种事?”
我迟疑片刻,又说道:“我们每天晚上都贪欢,是吗?嗯,当我与你一接触,我便觉得写文章所需的那股劲儿全没了。若长此以往,我绝写不出东西来。”
她瞪着我,蓝眼圆睁,努力想了解我,她终于发表她的意见说:“可其他的作家是怎么搞的呢?”她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但可以想象,他们在写作时,是过着节欲生活的。”
“只是安鲁齐欧先生,”她说,“我听说他有好些个情妇……他是怎么搞的?”
“不知道,”我回答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情妇。人人都在议论,他确实有不少值得赞美的情妇。他自己于此也津津乐道……但我想,他把生活安排得很好……举例说吧,波多雷尔节欲的生活不是众口交誉的吗?”
她缄默不语。我觉得我的所有理由都使人苦恼,近于可笑,但此言既出,不可收回。我只得又用一种柔和爱抚的语调概括道:“瞧,我并没着手写这故事,总之,我也不想当作家。我可以把它放下……对我来说,重要的还是我们的爱情。”
顿时,她眉头一竖,答道:“不,我要你写,我要你成为一个作家。”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是一名作家了,”她用相当心烦近乎激怒的语气坚持道:“我认为你有许多东西可写,而且你应该写,象别人一样。你不能懒惰,不能只满足与我寻欢作乐。你已经具有成才的一些东西。”她结结巴巴地说,显然她不知道怎样向我表达她那执拗的要求,让我照她的办。
“我没有必要成为一个作家,”我答道,尽管我知道一半是言不由衷的;“我实在写不出。要么,我也只能干那些迄今我所能办得到的事:阅读和欣赏、理解、羡慕人家的作品……还有爱你。或者,象你说的,为了不懒惰,我也许该换个专业,另外找个职业……”
“不行,不行,”她急切地说,摇晃着脑袋,甚至于身子,好象要竭尽全力以示抗争,“你必须写——你必须成为一名作家。”
讲了这些话后,我们沉默了片刻,她然后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看来我们必须得改变这一切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你完成这部小说前,我们不能再耽迷于感情了。等你写完之后,我们再重新开始……”
老实说,我立即接受了这种奇怪滑稽而且微小的建议。我仍然十分迷惘,这情绪,使我忘记了自己该有多么自私,以至于对妻子的错觉根深蒂固。但我仍在压抑着冲动,搂着妻子说:“你爱我,这个建议就是你的爱的最好明证……这就够了。还是让我们继续这种夫妻恩爱吧,别的,什么也不要去考虑。”
“不,不,”她武断地说,并推开我:“这事,你既然对我讲了,我们就必须做。”
“啊,西尔维亚,说实在的,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真的希望你写这部小说,就是这些——别傻气了。”她说这话时,一双胳膊搂着我,好象强调她的坚持是出自爱情。
我们继续这样争执不下,我为自己辩护,她却坚持己见,骄横而又固执,似此又磨蹭了一会。末了我只好说:“好吧,我试试看。也许,全不是这个理,只不过因为我是个凡夫俗子,丝毫没有文学天才。”
“不对,西尔维亚,你应该明白。”
“罢了,”我把心一横,“悉听尊便——不过,记住,是你希望这样做的啊。”
“当然啦。”
我们又沉默片刻。我伸手想去搂她,但她立即推开我:“不,”她说:“从今晚起,我们必须停止这样做。”她笑了,似在缓和一下拒我于门外的僵局,用她纤细的手托住我的脸颊——轻柔地,象是捧着一个珍贵的花瓶——说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将写出多么美好的东西来,我敢肯定。”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我,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补充说:“你爱我吗?”
“你不用问我了,”我深为动情地回答。
“行啦,你想再亲我,只有等你读了这小说给我听之后……记住了吗?”
“如果我写不出呢?”
“你会的。”
她是骄横的,这种骄横带着天真纯朴而又执拗,却偏偏令我意爽神清。这再次使我想起传奇中的骑士,恋人命他杀死巨龙,取回金羊毛以换取她的爱情。妻子对诗歌一窍不通,就象那位女士对金羊毛和巨龙一无所知一样;但正因如此,她的命令也使我心情舒畅,就象一张确认书,证实那艺术创作具有神奇的天赐的特色。我猛然感到一阵狂喜、信心、希望、感激交织在一起。我将脸贴近她,轻轻地吻着,小声说道:“为了爱你,我立志做一名作家。这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功绩,而是为了爱你。”她默默不语,我下床悄悄离去。
自此之后,我拿起笔来,重新鼓起勇气、抖擞精神。我很快证实我的估计是对的。不知何故,即便性爱与工作并无必然的联系——这一点我曾试图证实过,但是,迷惘的情绪压抑了我,这种迷惘挥之不去,除非采取现在我选择的方法。而今,每天早晨,自觉精力旺盛,有闯劲,面对眼前稿纸,有智慧、有想象的创造力似乎倍增。诗情在向我微笑,我生命中最大的愿望满足了。每天上午,我振笔直书,一气呵成十多页。到休息时已累得头晕目眩,精神恍惚。现在产生这种感觉,除因工作外,再不能怪对妻子的爱了。紧张地工作一上午之后,剩下的力量只是炉边未燃尽的余渣,有待翌晨再点火燃烧。休息一晚后,我奇怪的无力和孤独感都烟消云散,病态心理一变而为健康愉快的心理,不顾一切,直往前赶。我想,按此节奏持续下去,我将比预计的时间还要快地完成这部作品。不管认为我当时是极其幸福也好,或是乐趣太少也好,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过高估计自己进入了一个完整、不受控制的世界,一切都完美和谐而实在。这种状态简直使我变得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了。倘若此时妻子突然病倒,我定不会感到焦急,而只认为她打断了我的工作。并非我不爱妻子;我已说过,我甚至比以前更爱她。而是她象被放逐,处身于边远地区似的,与我隔绝,和那些与我写作无关的事物一起放逐了。事实上,我相信,我不仅第一次找到了自我表达的本领——这是我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且自我表达的本领已达到十分完善的地步。换言之,从文人的经验出发,我似乎清楚地感到一部杰作在我的笔下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