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谈起安东尼奥的这件事,我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作一番中肯的记述。当一个人写历史时,我想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恰如有些事件,实际上是十分重要的,却往往被当时所忽视;也正如,不仅在旁观者中,甚至在参与者中,几乎很少有人认识到法国革命之所以为法国革命一样;所以当安东尼奥的插曲发生时,并没有激起我强烈的反应——这些可以引起人们猜疑的事情,我一点也没有引起注意。我并不欲将这事件视为举足轻重的事件,我与妻子的关系从来就是正常的、幸福的;任何人别想在我们快乐的生活中找到一点阴暗的裂隙。在那时,我必须坚持安东尼奥的品质无可指责:这一方面出于我的自私心,另一方面也说明我的浅薄。事实上,不管理由如何,我都不愿也不能想象那是一种邪恶。因此,第二天,当安东尼奥象往常一样叩响我的书房时,我既不感到愤恨,也不感到心情激动。倒是顶高兴地以极端客观的态度,超然地从妻子对他指控的新角度来研究这男人。开始,当他替我刮脸时,我一边跟他搭讪(跟他谈话是不用费劲的),一边仔细观察他。他还象往常一样,专心致志和小心翼翼地干得十分轻巧、熟练。我想,倘若妻子的指控是真实的这便意味着他极善伪装。他那宽阔臃肿的脸,蒙着一层冷漠的黄褐色,却显得如此全神贯注,如此处之泰然。妻子的话仍在我耳际萦响:“他是一个无耻的,可怕的、阴险的家伙。”然而,经过我的一番细心体察之后,我得出结论说:不该诽谤他无耻、可怕和阴险。若要说他有什么的话,不如说他有一副慈父般的外貌,一个习惯于照料五个孩子的男人的外貌,在纯粹生理上不会有主观意识。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另外一种看法也油然而生,虽然这种想法是愚蠢的,是在混沌中觉察出来的,但我仍然立即抓住它,作为一种无可辩驳的理由,象这样一个形貌丑陋的男人——除非他疯了,可他并没疯——是不可能勾引到女人的。更何况我的妻子那样美丽出众、地位与他完全不同的女人。我不只是得意,而且注视着他。他的确满脸堆肉,令人讨厌,那油滑松弛的脸,下颌与颈部浮肿而又邋遢,象一条热带蛇发怒时鼓起颈子一样,根本不能给人一种健康的印象。他两只大耳朵,耳垂肥大下坠,那秃头,好象太阳晒的,布有一块块的黄褐斑。他还明显地是一个典型的多毛人,从耳根到鼻孔,丛生着一簇簇的汗毛,甚至他的颧骨和鼻尖上都有毛。当我对他的丑陋的细微末节之处仔细观察了很久之后,趁他转身去清理剃须刀时,我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安东尼奥,我总是想,象你这样一个结过婚,又有五个孩子的人,是否还能找到时间和机会去玩女人。”

他朝我转过身来,手上拿着剃须刀,毫无笑容地回答:“只要想搞那种事,鲍尔迪士奇先生,时间总是会找得到的。”

我得承认,我得到了一个非预料之中的答复,对此,我不无惊奇。我反驳道:“你的妻子不会妒忌吗?”

“所有的妻子都是心怀妒忌的。”

“因此你就对妻子不忠实?”

他举起剃须刀,望着我的脸,说:“对不起,鲍尔迪士奇先生,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感到面红耳赤。我向他提出多么轻率欠考虑的问题。因为我愚蠢地认为,一个高贵者有权向一个卑贱者这样做。但是他却弄得我十分困窘。换句话说,就是对我采取同等相待,这是我不曾料到的。我感到恼怒,差一点想说:“这不仅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因为你冒犯了我的妻子。”但是,我还是控制了冲动,含糊其词地说道:“你不必气恼,安东尼奥,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当然不会,”他答道,然后用剃须刀慢慢地替我修脸,好象是为了缓和一下他刚才那尖锐的言辞,和安抚我的屈辱,他补充道:“怎么样,鲍尔迪士奇先生,人人都喜欢女人……连附近圣劳伦佐教堂的牧师也有一个女人,她还替他生了两个孩子呢。如果你能看透每一个男人的心,你会看到,他们都有这个或那个女人……但是谁也不会去讲,因为,只要你一讲,事情就会被人知晓,便会有许多闲言碎语……女人,你知道,只是信任那些守口如瓶的男人的。”

他就这样给我上了一堂有关男女风流韵事的课——严守秘密的重要性。然而,我怀疑,他是否属于那种守口如瓶、被女人信得过的男人。上午,我转变话题,不再谈论这件事。但是,疑虑还是隐隐袭来,毕竟,妻子的指控也许有些依据。下午,碰巧佃农的长子安基诺来与我结帐,这是每周一次的例行公事。我们两人关在书房里清点完帐目,我把话题转到安东尼奥身上,问安基诺是否认识他,对此人的看法如何。安基诺,这个青年农民,一头金发,表情显出一种愚蠢的狡猾,他带着一丝恶意地微笑回答:“是,是的,我们认识他,我们都很认识他。”

“以我看起来,”我继续试探性地问,“也许是是我错了,你好象并不十分注意他……”

迟疑片刻后,他说:“当然,作为一个理发师,他无疑是很棒的……”

“但,”安基诺继续说:“但在这儿,他是一个外地人,每个人都知道,所有外地人都会有些不同之处……安东尼奥的老家有些风俗习惯与本地可能不一样……不过,我们这地方,没有一个人能容忍他。”

“为什么?”

“噢,事情太多了……”安基诺摇着头又笑起来。这是了解真情、自觉的一笑,而且还充满着对安东尼奥的厌恶。这种下意识的动作,就好象当地人发现了这个理发匠的过失后,把它当作一种笑料似的。

“是些什么样的事情,可以举个例子吗?”我问。

我看见他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然后又带着有点油腔滑调的口气加强语气回答:“好啦,你看,鲍尔迪士奇先生,首先突出的一点是,他总是遭女人的厌恶。”

“真的吗?”

“哎呀,我怎么会讲假话呢!……你不知道,漂亮的女人、丑八怪、老的、少的,他都无所谓。不管是在他的店铺里,还是在外头,你去问任何一个人都行。星期天,他便踏着自行车在乡下转——象你有时候出外狩猎一样……真讨厌。总有一天他的卑劣行径会被人识破的……”现在,安基诺超越他谨慎的界限,变得夸夸其谈起来。他带着说教的口吻,象典型的村夫知道主人喜欢他多嘴多舌一样。

“那他的妻子又怎样呢?”我打断他的话。

“他那可怜的妻子又能怎样,不过是哭泣,捡起所有的活儿……他教给她怎样替顾客刮脸,他总是把店子交给她看管,自己却骑车出去,告诉他自己进城去了……但是,他并没有进城去,而是去找姑娘。哦,去年……”

现在,安基诺已经将我所需要了解的情况全部讲出来了;我并不希望他对安东尼奥的令人吃惊的行为再讲下去,那些不过是妇人饶舌似的语言,而且继续让他讲下去或我继续听下去似乎都有失尊严。于是我改变话题,不一会,便把他打发走了。

我独自一人,又陷入出神的思索之中。妻子还是对的,或者说,至少有很大的可能性她是对的。安东尼奥是一个淫荡者,甚至真有可能他想勾引我妻子。现在,我识破了他的神秘——他对工作似乎漫不在意,对家庭漠不关心,对政治也缺乏兴趣——他的神秘已不复存在。这些就是他全部的“神秘”。安东尼奥是一个平庸的人,一个极普通的寻花问柳者。他的谨慎油滑的作风,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守口如瓶,赢得了女人的欢喜。

我不知不觉从心底产生出一种奇异的失望感,但我不愿正视它,我并不希望安东尼奥就如此迅速,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揭穿。我曾经对他有好感,只因为是在他身上,或者说,我似乎觉得,在他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可现在,这种神秘的外衣消失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一个可怜虫,他使所有的女人都感到厌恶,也许包括我妻子——那是他绝不可能勾引到手的。对理发匠私生活的主要秘密的发现,使我恼怒,要是我前日受到丽达对他愤恨的影响,我可能会恨他。今日,我知道了他的一切,却恨不起来,只有怜悯和蔑视之情——我不仅替他感到羞耻,也替自己感到羞耻,因为,此刻,我突然发现自己降格为杜恩·朱安村安东尼奥的一个可耻的情敌。

然而,说也奇怪,我仍坚信,他是不敢对我妻子眉目送情的;只是象我起初估计的那样,他用自己的方法表达爱慕,以求实现愿望。事实上,他是一个色鬼,仅此而已。性的敏感——安东尼奥在第一次接触时就发生了冲动——倘若发生在一个刚成年的人身上,还容易理解,因为青春期是很容易冲动的。可是发生在一个老于世故的四十岁的男人身上,他的热情已经僵化,就不好理解了。除非他是色鬼,已经习惯于对别人施加某种刺激,才有如此迅速,如此不可自制的性敏感。

我想我遇事想得太多,安东尼奥并不喜欢发现自己处于窘境,但他一旦发现,他却有勇气去应付它们。当然,我不怀疑,他初次的接触并非故意,而是出于偶然。

我一开始就认为安东尼奥是没有过错的,而且我现在还是这样认为。这一看法,或多或少来自我的自私心,因为,我担心辞掉了他,我就得自己刮脸。即算他真有心打我妻子的主意,我也丝毫看不出来。我相当客观地想过这件事。但人们往往不喜欢客观,忘记了主、客观动机的联系,偏要去自欺欺人。我断定安东尼奥是无辜的,现在我对他产生了一种轻蔑的可怜感,如果我是一个喜欢嫉妒的人,我一定会加上妻子夸张的反应,一开始就有各种嫉妒的理由,扰乱自己的平静。可是,无论怎样,我没有嫉妒的天性,至少,我没有想过要嫉恨别人。但是,我的热情最终会消失在一些尖刻的谈论后面。有些人实际上是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是带来巨大的袭击和痛苦。

和安基诺谈话后,我又象往常一样,和妻子一起出去散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欺骗了她。我觉得应该告诉她我所了解到的安东尼奥的品行,但又怕她勾起已经淡忘的事,重新燃起甚于最初一次的怒火,只好话到口边咽回去。看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充满悔恨,踌躇片刻,才说:“你是否还一直在想安东尼奥的无礼?如果你真的想要我辞掉他,我照你的办。”

我想,这一次只要她要求我这样做,我一定使她满意。因为,我的自私心受到如此打击,只要妻子稍加怂恿,我就可以满足她的要求了。我看见妻子略一震惊:“……还在想着这个理发匠吗?不,不,说真的,我根本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如果你要我辞退他,我一定照办。”我还是坚持。因为被妻子冷漠的态度所激动,我变得似乎很诚恳,并使人觉得象提出一个不容抗拒的建议似的。

“但我不希望你这样做。”她说:“这件事,对我丝毫没有影响,真的,就我而论,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

“这是关系你的一件事,只是你的事。”她用一种深思熟虑、推断的口气说:“他在这儿,会使你烦恼,还是不烦恼呢?这只是你的事……”

“说实话,他并不给我带来烦恼。”

“那么,你为什么要辞掉他?”

我很高兴她能这样明理,虽然对于她含糊其词的回答,我再次感到失望,但这是我的命运,那时我创作的灵感很活跃,令人满意;幸福使我未能去仔细地分析这种交织的感情。第二天,安东尼奥又来了。我留心地看他,惊讶地看到他全不象安基诺所说的那样。慈父般的外貌丝毫没有改变。事实上,他有些神秘,这在我知道他的为人以前早已有所觉察,甚至存在到现在,当我知道了一切后。他的全部秘密推回到了一个很狭的范围。这个思想之于我,极似其它所有东西的神秘一样,既伟大又渺小:除了它们的存在,什么都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