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从未跟妻子谈过我在文学上的野心。因为我觉得她不可能理解这些,同时我也不好意思承认这些只不过是一种野心而已,或者说只是一些未获得成功的徒劳的尝试。那年,我们到海滨消夏,九月中旬,我们开始讨论秋天和冬天的计划。话题不知道怎样转入到我的那些没有结果的努力上来;也许我说过是婚姻使我长时间疏懒,无所作为。“西尔维亚,可你从未将你的计划告诉过我。”妻子立刻大声反驳起来。我回答说,我之所以至今还未告诉她,是因为我还没有一部值得一谈的成功作品。但她象往常热切渴求进步那样心急,催我把我写的东西给她看。这一请求使我很快意识到,她的好奇心大大地鼓舞了我,最终使我觉得她的意见象一位专业作家的意见一样重要,如果这样说不为过分的话。尽管我十分了解,她本是无知的,她的欣赏水平也是不可靠的,她的赞许与批评并无价值;但是,现在我觉得我是否要继续写下去便全靠妻子了。当她坚持要看我的作品时,我只得故意装作反对的样子,再次强调说,我写的东西没有价值,连我自己都不喜欢。后来,我同意读读两年前我写的一个简短的故事。读着读着,我觉得这个故事并不如我原来认为的那么糟糕;于是我以更坚定更富于表情的语调读起来,不时朝她瞟眼望望,看她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却没有显示任何反应。读完后,我把本子抛在一旁,嚷道:“你瞧,我说对了吧,没什么意思。”同时,我内心却焦急地等待着她发表意见。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整理她的印象。接着她用一种肯定、专横的口气,断言我没有把我在文学上的天才充分地表现出来,真是大错特错。她说,她喜欢这个故事,尽管它还有许多缺点。她能举出许多理由来说明这个故事给她带来的乐趣。这些,虽然不是来自专家的评论,但是我同样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我似乎觉得,普通读者的欣赏趣味,与文学作家的评论具有同等价值。总之,我也许流于过度地自我贬责,这只能有害而无益,实际上,迄今我所缺少的不是天才,而是象妻子刚才赐予我的那种挚热的鼓励。在家人中间,成功的东西往往带有虚假和耻辱。感情使人放纵和偏爱:母亲、姐妹和妻子总是认为我们是天才,而旁人却固执地持否定态度。有时候,亲人们的赞美并不能令我们满意,甚至比坦率的批评还叫人难受。此刻,对于我妻子的赞许,我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认为她确实喜爱这个故事,并不是对我佯装出的一种情感。除此以外,她的赞美是谨慎的,理由充分,并非出白怜悯。最后,我几乎是胆怯地问她:“既然如此,你真的认为我应该继续坚持写下去吗?……好好想想你所说过的吧……我至少写了十年了,却毫无成果……如果你说我该继续写下去,我一定写……但如果你说我应该住笔了,那我就停下来,并永远不动笔了。”
她笑起来,说:“你可把重大责任推给我了。”
我坚持道:“说吧,就象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陌生人一样,说出你确切的想法。”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吗,”她回答,“你应该继续写下去。”
“真的吗?”
“是,当真如此。”
她沉默片刻,补充说:“好了,你看我们这样吧,不回罗马了,去多斯加尼的别墅住一两个月吧……你在那儿动笔写,我相信你会写出好作品来的。”
“可你——你会感到无聊的。”
“怎么会呢?你在那里呀……再说,这也是我乐意的……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得很清静呀。”
我必须承认,她对我的劝导好象是一种迷信的权威,这种鼓励和劝导并不需要很多理由。我觉得我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一颗吉祥的星在照耀着。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要坚持写下去,我会碰到意想不到的好运气的。我第一次在妻子身上找到了爱情,这是我多年梦寐以求而未能得到的。现在,或许爱情也将得到文学创作上的成功。我觉得我走上了正确的道路,我们的谈话是有意义的。这样的谈话完全不会有疲劳之感。我拥抱着她,打趣地说,今后,她就是我的缪斯女神了。她似乎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再次问我打定了主意没有。
我回答照她的意见行事,过几天,我们就去别墅。事实上,一个星期后,我们就离开了里维耶拉,动身前往多斯加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