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我们慢悠悠地返回住所,我的心情又象最佳时刻一样宁静、愉快。我谈笑自若,充满自信。因为晚了点,我妻子径直上楼去她的房间更衣,准备用膳。我把一张唱片——莫扎特的四重奏曲——放在唱机上,然后在扶手椅上坐下来。此时此刻,自觉高兴而又超然。乐曲迅速把人带入双人小步舞的旋律里,乐曲庄重、华丽,使人感到是一男一女在相互唱和,发问人的声音轻快,取攻势;答话人深沉而带羞怯,在一问一答中给人带来许多联想。两人的态度非常鲜明:一个蓄意奉承,另一个惹人怜爱。这歌曲揭示出男女之间的永恒情谊。无论曲中的他们是今天的舞伴还是两百年前的一对情侣,均无关紧要。就象我和妻子一样,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来跳舞,也象我们之前的若干情侣在跳着他们自己的舞蹈一样。我浮想联翩,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待我清醒过来,几乎吃惊地发现丽达穿着一件白色短晚服站在我跟前。她关掉唱机,取下刚转过一半的唱片,说:“不知为什么,今晚我不愿听任何音乐。”语中略见烦厌之感,然后,在我椅子的扶手边上坐下来,用一种不寻常的语调对我说:“今晚,你不是准备开始为你的故事打印吗?”

她一边问着,一边从手提包里拿出镜子照着自己,整理头上的一束鲜花,我愉快地答道:“是的,今晚我要开始打字了,而且至少要工作到半夜……我要继续我的工作,希望在几天之内完成它。”

她抚摸着头发说:“要工作到半夜吗?你不困倦吗?”

“怎么会呢,”我回答:“我习惯夜里工作……我要……”我搂着她的腰说:“我要尽快地完成我的作品,以便把我整个身心献给你。”

她把镜子放回提包里,问道:“为什么?你不认为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吗?”

我意味深长地说:“不,我的要求还不止这一点呢。”

“啊,我明白了,”她说着并站起身来,急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怎么啦?”我问。

“我饿了,”她说,语调生硬、激动。“就是饿了。”随即又和缓地补上一句:“你不觉得饥饿吗?”

“是的,有点,”我回答:“可我不想吃太多,否则我不一会儿就会发困的。”

“是的,你很会照顾自己,”她说,我感到诧异,这言辞是令人不快的,我可没料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轻轻地问。

她发现惹恼了我,在我面前停下来,爱抚地靠着我说:“对不起……一个人饥饿时就容易动气……请别计较。”

“的确,”我说,并想起上次与安东尼奥争吵的事情,“饥饿使人易怒。”

“好啦,好啦,”她赶紧说:“你觉得这件外衣怎么样?”

她这样提问,也许是为了改变话题;如我说过的,她昨晚穿的也是这件衣服,我已经看到她穿过好几次了。然而,我还是奉承地说:“不错,真漂亮,你穿着很适合……转过来,让我瞧瞧。”

她顺从地转过身,好让我看个清楚,于是我发现了她的衣着有小小的变化。她昨晚穿一件质地几乎是透明的衣服,在衣服里面,系一条围在她腹部和臀部的松紧带,这是美国式的,用丝绸和橡皮做成的带子,系上它是为了保持体型的曲线美。我根本不喜欢这种带子,它紧紧地绷在松软的衣服底下,透明可见,使人感觉不舒适,好象是一种故意整弄出来的体形。但现在,我很快发现她没系那条带子;看上去虽然略胖一些,但体态柔软。“今晚你没系那条美国腰带,”我随意地说。

她瞥了我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我讨厌它,所以没系……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昨天系了,那腰带很显眼。”

她不说话,此时,正好佣人进来告知,饭已准备好了。我们走进餐厅,妻子动手照料自己。于是,我发现与她刚才说的情况相反,她一点也不饿:她只从她要的碟子里舀了半匙东西。我一边用餐,一边说:“你刚才说那么饿……而现在你又什么都不想吃。”

她不高兴地瞅了我一眼,好象我揭穿了她的矛盾而被激怒似的。“我弄错了,”她说:“我确实一点也不饿……实际上,一看到食物,就感到恶心。”

“你不舒服吗?”我关切地问。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用很小的声音一口气回答了我的问话:“我想我没病……但是我不饿。”我发现她的声音软弱无力,而且她说话时,一字一句的,象换不过气来。接着她又沉默不语了。用叉子插着盘子;而后放下叉子,把手放在心口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你这样子是不舒服啊。”我大声说。

这次她承认了。“是,我感到有点郁闷,”说这话时,她声音衰弱,就象她要晕倒似的。

“你想在沙发上躺躺吗?”

“不。”

“我把仆人喊来好吗?”

“不……你给我一点酒吧。”

我给她倒了点酒,她喝下后好象振作了些。佣人端进水果,但她没吃,我慢慢地吃着一串葡萄,当我把葡萄塞进嘴里,她用眼睛盯着我,好象在一粒一粒地数着。当我把一串葡萄吃得只剩一根茎时,她猛地一跃而起,说:“我想去睡觉了。”

“你不想来杯咖啡吗?”我一边随着她走进客厅一边问。

“不,不要咖啡,我想睡觉。”她站在门口,用手指扣着门拉手,表情僵硬,急躁,不耐烦地大声说。

我告诉佣人把咖啡送到楼上书房去,然后跟上妻子,此时,她已开了门,正准备登上楼梯,我迎上去随口说道:“我这就开始工作去。”

“那我就睡了,”她头也不回地应声说。

“你肯定你不发烧吗?”我问,一边用手去摸她的前额。她躲开我的手,不耐烦地说:“噢,西尔维亚,跟着你,人家总要在i字上加一点,t字上加一横了,真罗嗦。我感到不舒服——情况就是这样。”

我不说话了,自觉狼狈。我还是走上楼去,拉着她的手,好象要吻一下,迟疑片刻,我说:“请给我帮个忙好吗?”

“帮什么?”她声音变态,令我惊诧。

“我想叫你到我这里来一下,”我笨拙地说,“在我故事的扉页上留下一个吻……它将给我带来好运气的。”

她笑了,多情,但有点勉强。多情和做作使我觉得她的诚心诚意有点古怪。她匆匆走进我的书房,大声说:“你好迷信啊!……傻东西!……但,只要你喜欢……”

我拉亮电灯,她早已摸黑走到我书桌边。“哪一页?……告诉我该吻哪一页,”她心急如焚地重复着。

我向她走去,把第一页递给她,纸上面什么字也没打,只有一个标题:“恩爱夫妻”。她一把夺过这张纸,大声地念着标题,做了一个使我难以理解的鬼脸,然后把纸伸到嘴边,用嘴唇去压了一下。“你现在该满意了吧,”她说。

就在标题下面,印上了她的唇印——两个红红的半圆形,就象两个花瓣似的。我满意地看了半天,然后亲切地说:“谢谢你,亲爱的。”

她举起手来,飞快地在我脸上打了一下,然后向门边走去,急急忙忙地说,“祝你的作品成功,……我去睡觉了……我真的感到很疲倦……不管什么事,请都不要来敲我的门……我就是想睡觉——就这样……明天,见……”

“好,好……明天。”

她出去的时候,几乎与端着咖啡进来的佣人撞个满怀。我点了一支烟,坐在桌旁,很快喝完了两杯咖啡,然后掀去打字机上的罩子,此时,我觉得头脑特别清晰,而不是象往常那样混乱,矛盾,糊涂。好象一台经过精密调整的机器或者是一口钟一样机械,精确无误。虚荣,骄傲,恐惧和野心均置之度外。我两唇夹着一支烟,眼睛盯着纸张,开始打字。

我打了也许有四行字,然后将香烟扔进烟灰缸,把打字机推到一旁,拿过原稿读起来。我说过,此刻,我的头脑格外清醒,我打了头四行,才意识到某种虚假性。换言之,这个故事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杰作,而是糟糕透了。我说过,我有一定的文学经历,在某些场合下,我善于写一些评论文章。面对着我的作品,我批评的才能都能奇妙地发挥。我文章里的词藻哪里是一些美丽的语言啊,它们不过是一块块死铁般的断片,用我的欣赏能力作试金石,就可以准确地试验出来。我不愿意顺着文章往下读,因为我不愿被这叙事的体裁所束缚,但当我读读这段,又读读那段时,越发感到焦躁不安。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犯了一个错误:这本小说写得如此蹩脚,是无法补救的。忽然,我感到要科学地对待客观事物,我拿来一张纸,抓起笔,立即把我头脑中体察到的东西写下来,好象我眼前摆着一本小说,急待我去写评论。

在纸的顶端,我用稳重的笔写道:“评《恩爱夫妻》——西尔维亚·鲍尔迪士奇著”然后在下面画了一条横线便开始写评论。我按照以往写评论文章的手法写下去——即从各个方面不连贯地对作品进行分析,最后一以贯之,将所有详细的感觉变成一条简洁鲜明的结论。当然我不是有意替自己写评论,我只是想借题发挥,写出我认为这本书是糟糕的——这第一感觉的理由。同时,也是抨击自己——自认为本书是一部杰作,该多么好笑。但最重要的是:对于自己在文学上的野心作出一个清楚的、最后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