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当我写完我的故事的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时,我掩卷沉思,觉得我为此书做出了巨大的努力,耗费了无穷的时间:实际上,我只花了二十余天,匆匆写下大约一百页纸。我捧着文稿依窗而立,一面机械地翻动着书页,不知道是出于高兴,还是心力交瘁,不禁流下泪来。眼前的这叠文稿是我辛勤耕耘的收获,它使我的生活变得富有意义,当然包括过去与未来。我慢慢地翻动书页,一边注视着,感到视线模糊起来,同时感到泪水落到了手上。突然,我看到安东尼奥正骑车横过碎石路,迎面而来,我赶紧把手稿放回桌上,擦掉眼泪。

安东尼奥走后,我径至卧室,一边穿衣,一边象往常那样又开始思考我的工作。过去,我只是思考着当日所写的东西,但今天,我第一次得意地翻读着这一本完整的故事,爱不忍释,对于创作始末,浮想联翩。实际上,我把它看作是我的一部十分完美的杰作,我终于能整个儿把它欣赏一遍,就象一个攀登者经过了一番艰辛攀登之后,终于到达峰顶似的,为万象尽收眼底而快意。但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我只能说,当我一想到我的作品时,就如痴如醉。此时,出人意料地房门大开,我的妻子出现在门口:“你到底在干什么?”她说,“午饭早已备好……足足等了你四十五分钟了。”

我穿着睡衣坐在床沿上,衣服仍摊放在昨晚我摆放它们的那张椅子上。我看了一下手表,安东尼奥大概是一点差一刻走的,而现在已是两点了。我在床上整整坐了有一小时一刻钟,一只袜子穿在脚上,另一只还在手里拿着。“对不起,”我猛然惊奇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这就去。”我匆忙穿上衣服,便和妻子走下楼来。

下午,当我冷静下来时,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要将我写的故事读给妻子听。我信任她胜于我自己,也胜于任何评论家。我说过,她是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对文学更一无所知。她对小说的兴趣就象一个普通人喜欢注重故事情节而不是文章风格那样。正是基于这些原因,我知道她的评论或多或少也能代表通俗的见解,所以我信任她。她聪颖伶俐、富于感情,这是我所了解的。虽然与专家们的见解不同,不能登大雅之堂,她的评论也许不足以作为对我的故事有无文学价值的参考,但它能使我知道这本书是否具有生命力。总之,不管是什么书,头一件值得全面考虑的事就是要有生命力。有些书虽然写的极不完善,粗制滥造,杂乱无章,但有活力,拥有读者,人们总爱读它,反之,有些书写得详细完善,构思周密,井然有序,辞藻讲究,但却没有活力,人们不爱读它。通过多年的阅读和评论,我确信这一事实。因此,首先我必须知道我的书是否具有活力,而没有人比我妻子更能向我证明这一点的了。

对于写出令人喜爱的作品的尝试,我应该说是有所准备的——我认为有一点极为重要,就是心情完全宁静。我仍然怀疑我创作的故事是否有文学价值,文学水平怎样?因为我还没有反复诵读它。同时,我又感到,率尔操瓢,匆忙写就,难免有失考虑。但是,说到活力,我对此似乎颇具信心。过去,每当我写作时,所有我写的那些贫乏的、陈词滥调的、不适当的、拙劣的、诡辩的语言不仅使我沮丧,多年来使我不能自拔,到头来还使我半途而废。现在,这些缺点是否已逐渐消除,我的文章是否已有一些起色?难道我还没有觉察,每当我写作时语言的堤坝就在我胸中崩溃,胸有成竹的语言消失得没有了踪影,它们的消失不是象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而是象洪水般泛滥成灾。我是否感觉到,无论我写什么都是真实地反映我自己?似乎我一切写作都是基于我自己。由此引起的相同和不同的争论,使我不得不冷静地面对一些容易引起感触的事,因为我这故事可能触犯我的妻子。

还有一两个实际困难。手稿虽然不算很模糊,但字里行间,增增减减,改改涂涂,划去的或加上的满目皆是,读起来感到一团糟,令人不悦。有时,在某一点上,我也许得停下来检查其他页,拾遗补漏,以免破坏文章的魅力,有损文章的连贯和完美。有时,第一次草稿匆忙写成,某种细节、某种结局的几笔描写也许会给忘却了。当我和丽达一道散步时,我们一边漫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一边和她讨论当日下午要念给她听的一些段落的正反两面。末了,我又决定这件事情再等十天再说,在这段时间里,我要把手稿打印一遍。我知道,当我打印时,许多可能错了的地方会得到纠正,还有一些不足之处会得到充实。这样,剔除糟粕,确立文风——这是决定性的理由——再过十天我就能首先亲切地欣赏到我的尚未出版的杰作了。一想到这里,便使我信心倍增。

这台打字机是我从罗马带回来的;它是一台新打字机,或者可说几乎还是新的,因为我只用来打过一些业务函件和偶尔写的一点文章。这是一台美国造的打字机,是当前认为最好最时髦的一种。当我的创作处于贫乏时期,这种高质量的打字机却使我充满了痛苦。我觉得自己不过象那些富有却又无能的作家,他们拥有写文章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金钱,时间,舒适宁静的书房,优质的纸张,最好的自来水笔,最新式的打字机——除了天才以外,一切都具备了。这种人最终倒倾慕起那些贫困而有才华的青年,他们坐在大众餐馆或咖啡馆的角落里,时而拿着铅笔快速疾书,灵感泉涌而出,文章瞬息而就。而现在,我这台漂亮的打字机和优越的条件使我为自己贫乏的才能感到痛苦,没有写作的天才,这一切优越条件便毫无存在的价值。我既富有,时间又充裕,但是我必须创作;我有价格昂贵的纸张,有书房、藏书室、打字机,一切我应有尽有——但是我必须创作。我相信凡是创作的人,或自认是创作的人都迷信这些东西。

当天下午我去检查打字机,一切都好,然而却发现把打字纸丢在罗马了。我知道在这个村庄里找到这种纸是不成问题的,因此我决定到市镇上去买。那儿有一个供应邻近地区所有办公用品的文具店。但那天不管怎样我又不可能去,因为农夫的单套马车——我唯一的交通工具已在上午外出了。我打算第二天再去。当晚,我把我外出的计划告诉了妻子,说我得去镇上走一下买点东西,但没详述要买什么;我相信出于礼貌她会陪我同往。我说“出于礼貌”,因为我知道单套马车上的座位不会宽敞,她不会喜欢这种缓慢、不舒适的交通工具的。但她如果不去,我也不会感到遗憾,我独自一人办事,比有人陪伴感到更好。果然不出所料,她拒绝了,甚至连我要去的目的也一点不曾问及。少顷,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就回……无论如何要赶上吃午饭。”

她沉默一会,然后很随便地说道:“如果理发师来了怎么办?”

我稍想了一下,然后答道:“我一定赶在他来之前回来……如果我回来晚了,叫他等候一下。”我这样回答说明我讨厌在镇里理发,讨厌那些理发师用给其他顾客刮了脸的剃须刀又来给我刮脸。而安东尼奥是完全没带什么东西的,所有需要的工具都由我供给。

她什么也没说,我们便转变了话题。既然我已完成了我的工作,我觉得一种象以前那样热爱我妻子的感情又油然而生,甚至比以前更强烈。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我一直是爱着她的,但这二十天来为了工作,可以说,我只好停止表达我的柔情蜜意。我们坐在小餐厅的桌旁。丽达如往常一样,身穿一件长长的、线条流畅、低低拖在背后的白色的漂亮的晚礼服,朴素大方,宛如希腊女神。她的脖子上、手指上、耳垂上都戴着巨大、贵重的珠宝首饰。桌子正中放着一盏用羊皮纸制作灯罩的灯,那柔和的金闪闪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她面部化妆浓淡适宜,头发梳着安东尼奥为她设计的一种短短的、卷曲的发型。我第一次注意到她那颀长的脸不再是夹在蓬松拖曳的卷发中,那形象显得与我原来习惯了的有所不同,似乎还要年轻些,悠然自得,充满一种强烈的、原始的色欲感。那波浪翻卷的头发,不再给人以柔弱感。那对大大的碧眼关注地斜睨着,鼻子显出嗅觉灵敏的样子,嘴角略带微笑——一切都得到充分表现。她好象被剥去了某种外纱,因此显得更裸露真实,使人联想到那种古老的希腊神像,眉宇间有种模糊、讽刺、呆板表情的古代雕塑,想起那替人受罪的希伯来人耶稣的形象。在安东尼奥事件发生的那一天,我妻子在她的金发左鬓上还插着一束鲜花,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我望着她说:“你要知道,毕竟安东尼奥替你做的发型是非常适合你的……我这才觉察到这一点。”

当一提到理发师的名字时,她似乎有些震动,并垂下双眼。她修长的手指正拧着一个用大块水晶做的玻璃酒瓶塞子,她那削尖的指甲,涂得象红宝石一般,那用水晶做的塞子的表面在灯光下看上去就象光彩夺目的大钻石。她慢吞吞地说:“这发型不是安东尼奥的主意……他都是按照我的吩咐去做的——也不怎么好。”

“你怎么会想到这样做呢?”

“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姑娘时,就曾梳过这种发型,”她说:“这既适合于年轻妇女,而且也”——她微笑着说——“适合于象我这样的中年妇女。”

“你这是什么意思,中年妇女?别说这种傻话了……而且那些花你戴着十分合适……”

这时,佣人进来,我们止住了谈话。当她离开房间后,我放下手中的刀叉说:“你看上去象是换了一个人了……或者更确切地说,虽然你毕竟还是你,但是却是一种新的形象。”我突然心荡神摇,向她耳语道:“你真美,丽达……虽然我也许有时会忘记这一点,但当我意识到我是整个身心爱着你的时候,我就想起你的美来。”

她继续用餐,一语不答;但却没有鄙视的迹象,事实上,从她那微微颤动的鼻窦和低垂的眼睑里可见到某种满足的表情。我知道这表示她乐于接受我对她的赞美。刹那间,我感到有一种难以控制的爱欲袭来。我按住她的手并低语道:“吻吻我好吗?”

她抬起双眼望着我,诚恳地,并无半点嘲讽意味地问道:“现在,你的工作做完了?”

“不,”我撒谎说,“但我一看到你,就由不得不爱你,由不得不吻你。……我恨透我该死的工作。”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搂向怀里。她皱眉反抗,半愠半喜,她用简短然而充满了爱的声音说道:“你疯了,”然后猛地转过身来给了我一个突如其来的、热烈的、诚挚的、我要求的吻。我们呼吸急促地亲吻着,互相热烈地咬着对方的嘴唇;这种吻,真象一对还没有爱情经验的年青恋人之间的吻,疯狂地从神经上和切望中得到自己的享受。而这一串疾速的吻——我意识到与其说是受到我妻子的吻,不如说是我从妻子的嘴唇上抢夺到的——我感到我又回到童年时代,似乎有引起严厉母亲惊讶的危险,或忠心耿耿的老仆的焦虑和怜悯。吻罢,我们很快又平静下来,象两个孩子似的;她平静而安详,我却有一点气喘吁吁的了。仆人没有进来;我瞧着妻子尽情地笑起来,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她。我笑着并拍着她的手。这举动使她感到迷惑,便问:“你笑什么呢?”

“对不起,”我说,“我不是取笑你……而是觉得高兴才这样的。”

她低头用膳,一边吃饭一边平静地问:“什么事使你这么高兴呢?”

这次我再也忍不住了,坦率地说:“因为在我的生活里,我第一次有了我所需要的一切,并且是一种更珍贵的东西——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

“什么是你最需要的东西?”

“多年来,”我说,“我想爱上一个女子,并且也能得到她对我的爱……现在,我爱上了你,而你,我坚信,也同样爱着我。多年来,我立志要写出具有永恒价值的、具有活力的、具有诗意的作品……而今,我已写完了。我敢说,我的这一目的也达到了。”

本来我想在书打印出来之后再把这事告诉我妻子的。但我太兴奋了,忍不住告诉了她。尽管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并对我的写作极为关注,但是她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响还是使我感到惊喜。“你真的写完了吗?”她高兴得叫起来,脸上焕发出异彩。“你真的写完了吗?”——她的声音象清脆的铃声,使我无比喜悦——“啊,西尔维亚,你却从未向我透露过一点信儿呀!”

我解释道:“我没有将这事告诉你是因为故事虽然已全部写完了,但我还想把手稿打印出来……只有当我把它打印出来,才能算是真正地完成了。”

“这有什么要紧,”她仍用发自内心的极其喜悦之情说道:“你已经写完了,这是伟大的时刻……我们必须为你的书祝酒干杯。”

这时,她更妩媚动人,用晶莹、美丽、碧蓝的眼睛激动地看着我,令我销魂。我用微微颤抖的手把酒倒进我们的杯子里。然后我们将酒杯高高举起。“为了你,为了你的书,干杯。”她望着我,轻声地祝贺。然后她放下酒杯朝我这边依偎过来,将嘴唇伸向我;这是一次名符其实的吻,长时间的、深情的吻,等我们吻够之后,才发现佣人早已进来,她手里端着盘子,靠着橱窗在看我们。

“过来,安娜,你也必须喝一杯;今天是一个伟大的日子,”我妻子用一种非常得体的命令式的口吻说话。每当在最困窘的社交场合下,她很善于运用这种方法来应付。“西尔维亚,给安娜倒些酒。来,安娜,为西尔维亚的健康干杯。”这位老妇人迟疑片刻,然后诙谐地微笑着说:“好,好,如果干杯是为了健康……”然后,她把盘子放进橱窗里,笨拙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妻子仍然举止娴雅地又吃起来,一边继续简单地询问有关我的作品。她问道:“这次你敢肯定你完成了一部好作品吗?”

“是的,”我答道,“只要谁能对写作这件事有把握……我一定能比他们许多人更有把握,因为我不是一个蹩脚的评论家自我吹嘘——因此,我敢肯定,至少是很有把握的。”

“你知道,我该有多么高兴。”她沉默了一会,把手放在我手上,端详着我的脸,继续说道。我抬起她的手,吻着它。妻子对我完成了这部作品所表示的欣喜之情,令我无限感激。这象绝对可靠的试金石一样再次证明,她对我怀着纯金般的感情。我也被她那副高兴的样子所陶醉。就象这种庆幸之情是来自最确切的评论家,而不是象她那样的对文学无知的外行人。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感觉,我相信所有的作家,甚至最有生活经验、最通晓世故的作家,在他们创作生涯的初步阶段,一度都是怯弱的,纵然有希望得到一些重要的老同僚的推崇。由于沉浸在这欢乐的气氛中过于兴奋,不知不觉,我突然发现我们已经吃完了饭。我们起身离开了桌子,步入起居室,我妻子正站在我面前倒着咖啡。

我不复清楚地记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的详细经过。就象忽然一阵眩目之光朝一群人闪过,记不清每个人的脸面和表情一样。但记得,我兴奋,欢笑,得意洋洋,和妻子谈论着我和她的未来。然后,我向她讲述我是怎样完成我的故事的。我谈到以我俩的婚姻作为主题,我分析我的取材,介绍我在作品中对她描绘的变化和深奥之处。我谈到如何引用了一些名著,作一些比拟,探索先例,使我的写作不离开传统。我不时也谈一些题外的思想意念或轶文趣事,最后我拿起一本书,是近期出版的一本诗集,大声地朗读一些现代作家的诗。我妻子优雅娴静地坐在沙发上,交叉着两腿,穿着银鞋的脚一只略微翘起,一边吸烟,一边听我朗读;我注意到她亲切地听我朗读,带着金子般不变的笑容。自从我宣布我完成了我的作品后,她始终对我表示发自肺腑的愉悦。我们孤寂地在这间十九世纪建筑风格的起居室里,置身于陈旧的吱吱作响的家具之中,在这幽静的乡村别墅里,我们享受着——至少我是享受着——两小时的无比甜蜜。正当我最后合上这本诗集时,灯光一下子消失了。

这地方电力不足,停电不是罕见的事情。现在正是橄榄收获的季节,电力经常要被转送到急需的地方去。在黑暗中,我走到落地窗前,把窗户打开,这是屋前碎石空坪上方。月夜的花园车道如同白练,树影横斜处看整个夜空也是银白色。我伫立在门旁,搜寻玉兔。蓦然回首,只见月亮从古城所在的山巅后面忽地升起,起初,只露出一些月牙,继而,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推动着它,渐渐变得又大又圆起来,直到成为一个完整的银光灿灿的球体,悬挂在晴朗的夜空里。月光垂直地照到古城褐色的城墙上,使其显得支离破碎,赋予城墙一种凄凉寂寞之感。自从它们为保卫古城而建立起来后,日日夜夜它们忠心耿耿地卫戍着这座古城,无所畏惧。望着这古老的城墙,望着它上面高高悬挂着的月亮,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突然,房内传来了妻子的声音,她仍坐在沙发上:“你不认为现在是该睡觉的时候了吗?时候一定不早了,你知道吗?”

这几乎是个建议,表示我该返身睡觉去了,但我情绪激昂,把它看作是爱的邀请,急忙转身进屋,说:“今晚的月色美极了……我们何不出去散步一会呢?”我妻子一声不响,顺从着我步出了这黑暗的房间,她对我如此温顺,如此志同道合,我快意极了。两人步出屋外,走在屋前的碎石场地上。

外面静幽幽的,夏日的昆虫在这秋天的夜晚也都寂静下来,等待着来年的夏季。两只石灰塑狗从空旷的场地边缘注视着别墅,看去也成了这寂静中的一部分,它们姿态生动可亲,只是有些白而呆哑。我们开始朝那条有两排合抱呈拱形的树下车路走去。当我们走进树荫深处,我伸出胳膊来搂住丽达的腰,感到她懒洋洋地适度地倚着我的胳膊,没有感情激动,好象我拙劣的表演已司空见惯。我们依偎而行,踏着脚下的车路,走在两排倾斜交叉的树木中间,树干和树叶上到处洒满月光照射的斑点,如同月光透过灌木丛中一样。我们走到车路尽头,离大门很近的地方,又踏上另一条两边长着丝柏树的小径。越过丝柏树,人们可以瞥见月光下静谧宽阔的平原,小路的顶端一片空阔,月色如银,人们可以美美地享受绵亘的乡野开阔的风光。妻子靠着我的胳膊,透过衣服,我可以感触到她柔软的腰枝,以及相连的丰满的臀部的弧线。走到小路尽头,我们又折身走进一条将公园和田野分隔开的小道。到了这里,就算到了公园和广阔农村的天然分界线:最后一排树,将它粗大的枝干伸过小道,触摸着第一排葡萄藤。稍远的山顶上是一些农舍,它朴素的门庭,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小道沿着公园的边缘,经过农舍的下面,又绕过一个小丘,这里有一个打谷场,还堆着三个草垛,然后消失在乡间。

我们慢步走着。随着公园的树木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一会儿又到了一个绿草如茵的山坡。我们穿过农舍,到达一处,正在打谷坪下面。我们抬眼朝那三堆草垛望去。其中一个是新近堆的,完全是新鲜稻草,闪耀着金黄色光芒;另一个是褐色旧草垛;第三个只残存一部分,象一个舵,在弯曲的轴杆上用物支撑着。月光倾泻在三堆草垛上,由于背景空旷,三堆草垛显得轮廓格外分明,似乎屹立于小丘之上:这三堆草垛这样放置着并非偶然,看着它们可纪念的形象,使人们忘记了它们的自然真实,猜想它们是为着什么神秘目的而树立的。不禁使我想起在法兰西和英格兰平原上,到处可见到督伊德僧侣们以巨石围绕的地界。我告诉妻子,这月光下矗立的三堆草垛,使我想起不列塔尼的多门斯,我还告诉她许多有关异教徒在那些史前的圣殿里举行庆祝仪式的故事。这时,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一种欲望浮上我心头,我想爬上草坪,在月光下,在地上,在稻草上,与丽达寻欢。用这种方式庄严宣告我写作的成功,同时恢复我们的婚姻生活。我不是说文学纪念就不该有这种欲念的描写,毕竟我是一个文人,我认为文学里面也应该融入这种真实的、强烈的性冲动。无论如何,我早已有向丽达求欢的渴望,在这月色融融之夜,我认为极其自然,好象我就不曾受过多少文化教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