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我几乎为他们的消失感到遗憾。月光把两个草垛之间的那块空旷地方照得通明,使我能看到他们刚才腿儿相压,脸儿相偎地舞蹈着。那阵子,我感到那不是我的妻子和我认识的理发匠。而是被灿烂的月光召唤出来的两个夜间幽灵。我为亲眼目睹这一幕而感到不知所措,但我努力自控,以便对此事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我希望用一种美学的观点来看待它,使自己得以解脱。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最严峻的考验。我记得那天打谷场上的月光也是这样温柔如水,使我感到在这美好、寂静的夜晚,正好与妻子寻欢作乐。我的这一欲望是正正当当、合情合理的。然而,似乎就在这最后的刹那,我的位置却被别人取而代之了。我本能地感到那拥抱的美的享受;但拥抱着的不是我。

突然,我又转念一想,我力求用客观态度来看待这件事只是为了慰抚我那颗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虽然我尽量使自己能通情达理,但事实却仍然是:我受到极大的欺骗,妻子背叛了我,跟上了理发匠,我一想到在我们之间有了这种出卖的行为,就感到莫大的痛苦;当我第一次看见安东尼奥搂着丽达,我已意识到自己好象在被迫充当一个角色。一个有外遇的妻子的丈夫。但我明白,我不愿意也不能接受这一角色。迄今,我还不象其他做丈夫的人那样成为一名丈夫;我们的关系已不象我们初婚时的状况了,那是我有意要与妻子分居的,因此,这种分居的状况仍得保持一段时候。我必须理智,首先是明智地对待这一切。写作是我的职业,即使妻子背叛了我,那也不能使我放弃写作。我跑步返回别墅,头脑里不断地复现着发生在妻子与安东尼奥之间的一系列千真万确的事件。

这个男人肯定是一个嫖客,但一开始他可能是无意的,头一次与我妻子的接触不过是偶然事件。同样,她的确对理发匠的失礼行为感到愤慨——虽然这种愤慨之情也许部分被隐藏起来,甚至当时就有一种无意识的激动和诱惑。当然,实际上,她要我辞掉理发匠,要求我保护她,但是我竟未能理解及此,什么也不考虑,只是自私地顾及到自己的方便。她没有看出我的自私性,就象她不明白她自己内心深处的动机一样。她的所作所为,既没有感情,也没有善意,不过是屈从于自己的原始欲念。她就这样容忍这个男人对她的侮辱,不知道她对这个男人有着强烈的诱惑力,使他每天光顾这座屋子。几天过去了,对于我们之间的隔阂和感情关系,我暂时不予理采——这种做作的场面是我有意采取的办法,以便我的工作能顺利完成。避免矛盾尖锐化。三个星期以后,我的工作完成了,但在这段时间里,妻子那错乱的、隐晦的欲望达到了极点。——也许她还不自觉。上次我进城去所了解的安东尼奥的真面目,本来早就有必要揭穿让妻子知道的。

我想,上次安东尼奥来时,准是发现我不在,他们便在某个地方——楼上或是书房相遇了。也许是他主动向她进攻,也许相反,是她作出主动的。总之,两人经过短暂的接触,最后,突然完全理解了。从那时起,丽达的行为发生了变化,就象一块坚硬、沉重,迅速堕落深涧的石头,也许她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与安东尼奥约会的地方正是先天晚上我想与她发生关系的地方。等安东尼奥走后,她便作出了冷酷的野兽般的决定,再也顾不及优雅、小心翼翼的风度,连食欲也没有了,好象是一个敌人,而不是一个仍然爱着她丈夫的妻子。她去赴约时,一定以为我在工作。她象猫儿捉弄耗子似的愚弄我,告诉我她与阿尔卑里军官的一段浪漫史。这显然是暗示她在同一天上午与安东尼奥的相遇。当黄昏降临时,她有意在穿戴上作文章,没有系美国式松紧带,这样行动就更加敏捷,身体更加裸露,更加迷人。我们吃饭时,她没有掩盖焦急不安的情绪,甚至于不屑伪装,在那种情况下,伪装虽然不是一种德性,但至少也是一种好的态度,是一种对人尊敬的表示。我对她缺乏食欲的原因全然无知,谁知道她是由于有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欲望。她担心我会过于认真对待她伪装的身体不适,甚至她还想把她的伙伴留在房里,她便胡乱地作了解释,让我以为她是遇到了经期,我关上门在书房里写作时,她在楼下一直坐了三个钟头,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着,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一到,她就奔出去赴她的约会,那种舞蹈——接着我就成了一名观众——就是她这种压抑了很久的、强烈的情欲的最终爆发。

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声明,我认为这次丽达整个行为的欺骗性是一时的冲动,这种冲动突然将她埋藏在心灵深处的东西爆发出来,但接着就象沙漠里的河流一样重新被吸干了;换言之,我认为这种行为固然是狂烈的,但却只是一种违反规矩的短暂的冲动。她和安东尼奥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对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丝毫影响,她与理发匠私通——很可能只是那一晚——而她和我之间却是多年的夫妻。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发生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背景里。我敢肯定,如果我秘而不宣,丽达会象以往那样继续爱我,甚至比从前更为强烈。往后,她自己也会采取措施抛掉安东尼奥,但是这种想法远不会象应该给我以慰藉的那样反倒使我更加沮丧。这对于我的软弱无能又多了一条证明,对我的创作艺术,对妻子只是一种怜悯、怜爱、仁慈和善意的产物。忍让决不是爱,也不是诗。不过是一种勉强修饰的表面文章,一种少热情的单纯的幸福。真正的杰作不是属于我的,打谷场的舞蹈也不是属于我的,我永远被世人排斥,居于平庸之辈的地位。

此时,悲伤似一阵风席卷着我的心灵,我穿过公园,走进别墅,登上楼梯,又回到我的工作上。我坐在那里,手里握着笔,在一张纸的顶端写着:“最亲爱的丽达”——这是最后一封与妻子决别的信。一念及此,我不由得痛哭失声。

我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我只知道一边啜泣一边写字,泪珠儿滴落到纸上,又模糊了字迹。我要告诉她,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了,两人还是分袂为好。然而,当我想到这些,并把它们形诸文字时,我感到痛苦至极,就象整个身心都不忍出此。不曾间断的泪流几乎可以说明这一点。我理会到我与她是如此地紧密相依,她的背叛对我并无多大损伤,从长远来看,即使她把爱奉献给了别人,也不要紧的,那不过是一种简单的情感冲动而已。我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了她,我的一生将是怎样的一种面目。多年前,我想过自杀,现在,却是自杀的时机了。我仍然在写着,在抽泣。完了,我签上名字。但当我重新开始读时,却早已泪迹纵横,字体模糊。我知道,我决无勇气把信送给她。

我清楚地感到我的软弱无能,那是一种病态的、自私的软弱无能。我竟全然承认了这种弱者的性格。我知道,自那天晚上以后,我应该是一个更谦逊的人了,如果我愿意,我是一定能够做到的。如果不加改变,至少也应纠正自己,因为,在一夜之间,我已经学到了比多年来生活中所学的还要多的东西。这种想法使我又平静下来。我站起身,离开桌子,走进卧室,清洗了一下红肿的眼睛。然后返回书房,倚窗而立,朝房外望去。

我在窗口站了大约十分钟,什么也没想,让寂寥的夜晚平静我的意乱心烦。我没有再想丽达突然,我吃了一惊,她在那块空坪角落处出现了,正朝门这儿跑来。为了能快步行走她双手提着长裙,匆匆地穿过月光照亮的碎石路,我从上面望去,心想她活象狐狸或伶img一般的小动物,偷偷摸摸地,无知地袭击了鸡舍,身上沾着血迹,散发着野兽的气味。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笑起来。这时,她一边奔跑,一边抬眼朝站在窗户边的我望过来。两道目光相遇,她立即低下了头。我想她一定预感到了我已经侦察到这场令人不快的场景了。她走向屋子,我慢慢地转过身来,在沙发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