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认为没有必要来叙说我是在甚么地方和怎样与我妻子初次相见的。一定是在某一个客厅里，或是某一个海滨浴场边，或诸如此类的地方。她的年龄与我差不多，我认为，她生活的许多方面与我类似，这是确实的。至少从表面看来，许多方面象我。她生活宽裕、安逸、在同样的社交场合活动，和我一样过日子；只是就我来说，我的热情不持久，这一点却似乎十分重要，几乎象我发现我有相似的两个灵魂一样。

她曾在故乡米兰和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结过婚，那时正值豆蔻年华。两年后，婚姻即告破裂，不久，她在瑞士获准离婚，从此过着独身生活。我认识她的第一天，她便向我坦诚地表白，她对迄今为止的生活产生了厌倦，希望与我建立真实的感情。这种坦诚的表白，是极其质朴的，没有感情的冲动。就象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而不是对过去没有爱情的生活表现过多的伤感情绪。我似乎意识到，我那萦绕多年的心事竟与她如出一辙。顷刻间，我怀着春心萌动的感情，认定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终于找到我梦寐以求的女人了。

我并不认为丽达十分聪慧，然而就凭这点平庸的才智，她竟然获得了成功。我得感谢她在我生命中起的作用，得感谢她那老于世故的神态，得感谢她把恩惠和讽刺合而为一的精心考虑，在我眼里看来，已赢得了一种神秘的权威；由于这个缘故，哪怕是她对我心领神会或表示赞许的一个微小姿势，对我都是宝贵的，满心欢喜的。那时，我还有过错觉，以为是我说服了她，要求她嫁给我。但是，现在我才明白，是她自己作的主张，否则便不会成功。我那时尚处于初步追求阶段，想象这段婚姻还会遥远且不无困难，而她，却几乎是硬要我和她成亲的。这种降服，换上另外一位女子，也许我会觉得是一种轻佻的行为，会遭到我的蔑视，在她则是天真无邪的少女心情的流露，是绝无仅有的好品质。直到我占有了她之后，我才认识到她那保持下来的神秘的威力，实际上是我至今不改的急性子给加强了的。过去，她巧妙地利用了我想让别人理解的心情。现在，她又以更加出色的机灵，利用了我的欲望。因此，我发现她那瞬息万变、稍纵即逝的美与她心灵上的相同特质是和谐一致的。我从不敢断言我完全占有了她；每当我稍感得意时，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突然又会使我感到可能再次失去她。这种占有感和失望感反复变换，可以说一直持续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当时，我强烈地爱着她，我知道要不惜一切防止象有些人所经历的那样，在沮丧和空虚之中结束爱情。由于恐惧，有时是厌烦，有时是过虑，我几乎把事情做得太简单了。我终于提出要她嫁给我，希望她立即明确、爽快地接受我的请求。但，我惊异地发现自己被遭到拒绝，好象我冒渎了正常行为内的神秘条律。她的拒绝，使我陷入旧日那样的绝望的深渊。我离开她，迷茫地想到自己现在已一无所有，如果不是胆小鬼，而今，委实到了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了。几天后，她给我打来电话，惊奇地问我为什么不去见她。我去了，欢迎过后，她亲切而又鲁莽地责备我，说我不该离开她，应该给她时间去考虑我的请求。末了，她同意做我的妻子，隔两个星期，我们就结婚了。

自此开始了我从未体验过的美满幸福的日子。我痴情地爱着丽达。同时，依然担心我会中止对她的爱或失去她对我的爱。我想尽一切办法使我们两人的生命结合在一起，编织维系我俩之间的感情纽带。我知道她学识浅薄，便建议她接受一套审美学的课程，告诉她，在学习中，她将会享受到我教她的乐趣。我出乎意料地发现，她具有非凡的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经共同协议，我们安排了一个学习计划和作息时间表，我着手教给她如何鉴赏那些我所熟知并欣赏的一切事物。我不知道她掌握了多少，理解了多少，也许比我估计的要少得多。但因她总有一种神奇的威力，每当她简单地说声：“我喜欢这曲子……这首诗美极了……让我们再听一遍那张唱片吧。”我便觉得我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同时，为了利用我们的闲暇时间，我教她学英语。她记忆力好，又肯学，取得了稳步的进展。她始终对我表现得温柔善良，情意绵绵，在我看来，读书、讲解课文，都变成了有吸引力、有意义的事情。这在某种意义上说，她便是学生，我便是先生，但有时我却为学生进步不快深感惶惑，倒象我是学生一样了。这一点也不假，因为我们之间真正的课题是爱情，每天，我似乎都在祈求胜利。

确实，无论怎样，我们的幸福除了共同的志趣以外，最牢固的基础还是爱情生活。我已经说过，她的美，有时候会被那丑的面部和身体的扭曲所破坏，但是，在我们欢爱的时候，却不是毫无意义的。让我再赘言一句，这种美的享受，后来已成为我生活漩涡的主流，曾经是黑洞洞的可怕景象，现在却变成明静的、慢悠悠的、有规律的漩涡。多少次，我躺在她的身边，注视着她那裸露的身体，对她的美真感到惊叹不已。同时，在我的凝视之下，使我想象出世界上所有关于美的定义也莫过于此了。多少次，她仰卧着，头沉在枕头里，我反复抚摸着那长长的柔软的金发，企图找出为何这飘然的金发如此动人，令人神往！这是一副多么不可思议的神态啊！多少次，我凝视着她那双大大的蓝眼睛，惊讶地看见她那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柔情蜜意或烦恼！多少次，我猛烈地，长久地吻过她之后，便以她嘴唇的精确动作，分析、比较留在我嘴唇上的感受，并希望看透那一丝含有特殊意义、几乎是古典美的淡淡的笑容的涵义所在。这种表情颇具古典美的风度。那一丝微笑在吻后仍留在她那大大的弯曲的嘴角上。显然，这是只有在那古老的希腊塑像上才能看到的笑容。事实上，我发现了一种神秘的东西，在我心中，在我眼里，我惯常用它来检验美，最后它却自行消失，把我带到一个宁静、迷人、广阔无垠的境地。她似乎理解到我对她如此崇拜的一切重要因素，她更以百般温顺让自己得到我的爱，也让自己接受教育，在知识上得到满足。

也许，我获得的这种幸福能如此完美，得归功于我自己的特殊保护，但主要还是我妻子的美貌，以及我提到过的她的友好温顺。显然，她对我的爱，并非象我一样情不自禁。但无疑她能极力让我欢心、满足，有时近乎奉承。总之，所谓友好温顺，就是没有轻蔑的迹象。要做到友好温顺而一点也不隐瞒什么，是困难的，如果偶有败露，势必与本来的面目相矛盾，因而危害友好温顺的效果。有些事情，仅从态度就可察觉出内藏奸诈。我接受妻子的友好温顺之意，象接受一个她爱我的证明，我毫不怀疑，那时，也不调查这种爱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还有某种隐藏的东西？事实上，我自觉十分幸福、无私。我相信，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得到爱，与往常不同，不是轻率的热情，而是把心中一切美好的感情全都奉献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