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

一会儿,门开了,她提着长裙走进来。我意识到,在进攻中,她采取防守的动作。我又禁不住笑起来。她还扶着门把手,问:“你在干什么——你不是在工作吗?”

我头也不抬地答:“没有。”

“我睡不着,就去公园散了一会步。”我并不曾问她,她便自我解释了;“你怎么啦?”

说着,她向桌子移过来。但显然不敢靠近我。她笔直地站在桌旁,望着散乱的纸张。我努力地说出:“今晚,我有了一个发现——一个欺骗性的发现……这对我妻子来说,有着重要关系。”

我望着她。她仍然站在桌旁,眼睛盯着打字机,皱眉蹙额,板着一副脸,大声问:“什么发现?”

看来,她准备回击我,我在思考:她的举止使我想起某种昆虫,危急中害怕地抬起它们的后腿——自然科学家把这种举止叫做“鬼怪动作”。我似乎听到她在咆哮:“是的,我跟了理发匠,我就是喜欢他……,好吧,现在你知道了,那就随你的便吧!”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当我读完我写的故事时,我发现它太没有价值,永远当不了一个作家了。”

我看见她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从那惊疑的表情可以看出,我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于是,她用一种粗暴的声音大声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对你说的是真话,”我平静地回答:“我是在自我欺骗……当我动手写这本小说时,我自以为是一部杰作,但实际上却是一部失败的作品……,我一无所有,不过是一个前途无望的凡夫俗子而已。”

她将手横过前额,然后慢慢地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很清楚,文不对题的对话迫使她努力扮演这一意料之外的困难的角色;“但是,西尔维亚,”她说,“那怎么可能呢?你是这样地断言。”

“我现在可以肯定这一点。”我回答:“因此,我一时几乎想到要自杀。”

我说这话时,一边抬起眼来望着她。我意识到,甚至在我谈论我的作品时,我一边还想着她。现在,作品对我来说倒无关紧要,作品无疑是失败的。我感到揪心之痛,难以自持。她头发蓬乱,甚至还能看到几根稻草沾在她头发上。她头上插着的那一束花也不见了;很可能是掉在打谷场上了。她的嘴唇惨白,东一块,西一块的唇膏使整个脸谱好象花面狐狸。她的衣服也揉皱了,膝以下还沾有新鲜的泥巴,显然,这是跌倒所致。

我明白,她是有意把她这副样子亮出来给我看的。否则她会很容易地先去自己的房间,描脸画眉,收拾一番,脱去这身衣服,换上睡衣。想到这里,心里又觉得一阵绞痛,因为我面对的,好象是一种傲慢无情的敌意。此时,她说:“自杀?为什么,你疯了……就为了一本没有写好的书?”

我内心上说:“为了一时的变态欲望,……我抵抗不住这种诱惑。”我口头上却说:“对我来说,这部作品非常重要……现在我知道我失败了……而且,有证据,就在原稿里面,”我粗暴地几乎是无意识地做了一个手势,但并不是指着放稿件的那张桌子,而是指着她。

这下,她明白了(也许她早已明白,不过是想欺瞒我而已),慌乱中垂下了眼睛。放在大腿上的手往下移着,想去掩盖膝上的泥印。肉体上的爱情是需要耗尽体力的,因为效果是靠体力冲动产生的。当时,她已疲惫不堪,外表脏乱,要想复原,并象从前那样表现出一个妻子的魅力是困难的。我担心话会脱口而出,只得暗自对自己说,这下我应该将真相告诉她。我听到她用出乎意料的颤抖声问:“为什么说是失败了呢?那么你没有想到我吗?”

这话,使我惊疑了好一阵。她说这话,与其说她有胆识、狡黠,不如说令人佩服,也许只不过是一时的机智吧。因此,这使我觉得——似乎是一种感人的诚挚。我反问道:“你能替我做什么呢?你不可能赐予我所缺乏的才能。”

“是的,”她率直地、充满感情地说:“但,我爱你。”

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双眼一直在凝视着我,目光坚定,明亮,从我身上,她又重新恢复了力量,驱散了愁云。我拉着她的手亲吻了一下,我在她面前跪倒下来。“我也爱你,”我温柔地说:“但是现在你应该知道……恐怕这也不能使我活下去。”

我把脸贴在她的大腿上,这双腿,不久前,我还看见它裸露着,在打谷场上跳着性的舞蹈。同时,我反复思索她话中的含意。下面是我从她的话语里撷拾出来的:“我错了,欲望使我迷失了道路……但,我爱你,对我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对不起……原谅我吧,我再也不干了。”

这一切,都是我意料中事。现在,我不再感到要排斥她的情感了。虽然,这种情感尚不够充实。我听她在说:“当你觉得绝望时,你应该尽量去想想我……总之,我们彼此恩爱,这是最重要的。”

“想你?”我温和地回答,“那么,你也想我吗?”

“时时刻刻想你。”

我对自己说:她不是在说谎。也许她是时时刻刻想我,也许她委实是这样。——甚至不久前在打谷场上,她献身给安东尼奥的时候还在想我,我感到荒谬可笑的是,她是这样无时无刻地想着我,却未能使她做到不背叛我,而且,也许是想我想过了头,使她的背叛行为更带有诱人的味道。但是,我宁可这样想:她确实无时无刻不在想我,就象一个人全神贯注地思考一道未能解决的重大难题。她对我的思念也许是出于善意;但我认为,除了善意,她对自己的一切都糊涂,这种糊涂,以致使她经不住诱惑,投向了安东尼奥的怀抱,因此,我们在说着各自的语言。我一点也不认为这种善意有多么重要,——它不过是常识和情理的产物。更多的,倒是人的本能。没有这种本能,我想也就不可能有爱和艺术的存在;然而她却把善意放到很高的位置上,似乎善意是她最大的优点。排斥本能是错误的,也是不适当的。我直觉到,一个人总是贪爱没有得到的东西:她,为本能所困扰,必然会丧失理智;而我的冷静,却也是出于自然形成的本能。我自己念叨:“艺术,难道艺术的创作能全凭善意吗?”

她抚摸着我的头,显然没有听到我低声的絮语,但,当她好象听到时,便马上用一种充满活力的,独有的,带感情的声调说:“来吧,起来……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我这就去更衣上床,你来给我读你的故事……我们看着这个故事是否真的写得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身子做了一个敏捷的动作。我也站起来,但感到一阵晕眩。我说:“不必麻烦了,故事没有写好是无疑的,不值得再费工夫了。”她用手捂着我的嘴大声说:“来吧,……说这话还为时过早……好,我就去我房间,一会儿你也来。”我还想说什么,她已经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我走到桌前,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了手稿。于是,我想,她的善意越来越清楚,毫无疑问,她是一片诚心。我能指望这种善意会战胜下次的诱惑吗?我知道这只能以将来的事实作答了。

我点燃一支烟,一动不动地站在桌旁,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我陷入沉思,不知不觉过了好一阵子。我夹着手稿,离开房间,来到了她的门前。我敲了一下,她立即应声来开门,用一种愉快的歌唱似的声音唤我进去。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穿一件非常漂亮的镂空镶边睡衣。房间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床头灯亮着。她靠着枕头,胳膊伸在被褥外面,呈现出欢迎、希望的气氛。她打扮精致,卷发井井有条,疏落有致。左鬓上又斜插了一束鲜花。她真是美极了:面容沉静,舒展,含蓄着全身的美。望着她,我惊呆了。这张如此文静、光彩耀人的脸,刚才怎么会突然出现那种色欲的歪曲皱缩呢?她微笑着说:“振作起来吧!你看我穿上了我最好的晚服听你读故事。”

我斜靠着床边坐下来,说:“读给你听只因为是你要我……我跟你说过,这是一本很糟的作品。”

“不要紧……来,我听着。”

我拿起第一页开始念起来。我几乎是一鼓作气地念完了整个故事,除了不时地瞥她一眼外。她非常认真地,全神贯注地听着。我读着它,倒坚定了我原来的想法:“还过得去。”如此而已。虽然,“过得去”似乎是我的特点了,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却比我想象的似乎还有更多的份量。眼下,我只有期待妻子的评论。她听完我的故事,会作何评价呢?有两种可能:其一,她会立即大声说:“西尔维亚,这本小说真是太好了,你为什么那样看待它呢?”其二,承认这本小说写得平庸。第一种态度是一种漠不关心,带有欺骗性的态度,有意奉承我,让我相信这个故事写得好,实际上另有想法,她只希望能牵着我的鼻子走,那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虚伪加怜悯。第二种态度是爱情,哪怕仅象她那样出于善意和情感的爱情。我迫切地想知道她会采取哪一种态度。如果她说故事写得好,说不定我会咆哮起来:“不好!你什么也不懂,不过是个婊子而已!”

我一边念,一边胡思乱想,越是接近故事的尾声时,越是放慢了速度。我担心即将发生的事情。终于,我读完了最后一句,于是说:“完了,”并抬眼朝她望去。

我们沉默不语地互相望着,象一片云正掠过晴朗的天空,我似乎看见一片欺骗的阴影在她的脸上散布开来。好象她在大声说“写得好”。从这种曲意奉承和虚伪里面,反映出她的冷酷和狡黠,但是,这阴影几乎立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爱。爱中包含着真诚与敬意。她以一种诚恳的、失望的语气说:“也许你是对的……它不是你所想象中的杰作……但也不象你现在认为的那么糟。听起来倒有趣。”

我满心疑虑焕然冰释,我兴高采烈地回答:“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笔墨很好,”她继续说。

“但还有不足的地方。”

“也许,”她说,“也许你下的功夫不够……如果你把它重写一遍——有必要再多写一遍——最终,会象你所希望的那样。”

她沉思起来,那模样还真有点象搞文学的人的派头。

“我希望如此。”我说:“灵感能创造好的作品,没有灵感,就没有价值。”

“你错就错在这个地方,”她激动地说,“你没有在创作中下最大的功夫,而总是忧心忡忡,功夫是很重要的,好的作品不会从天而降,象变戏法一样。”

我们继续争辩了一会儿,各持己见。最后,我把手稿折起来,塞进口袋里,说:“好啦,好啦,我们不要再谈论它了。”

短暂的沉默,然后我轻声地说:“你不会介意吧,有这样一个不成功的作家做丈夫?”

她立即反驳:“我从来就不认为你是一个作家。”

“那么,你是怎样看我的呢?”

“嗯,我不知道,”她微笑着说,“怎么说呢?我现在太了解你了……你就象……不管你创作还是不创作,对我,你还是一样。”

“但是,如果你说出你的意见会怎样?”

她迟疑片刻,然后诚恳地说:“但是当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好说出口的。”

从这一点,就可以说明她是爱我的。她的固执己见令人感动,我拉着她的手说:“你是对的……我也是对的,正是因为我爱你,虽然我很了解你,但也不能随便对你作评论。”

她眼神一亮,大声说:“不是吗?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时,会爱他的一切,包括缺点和优点。”

此刻,我本想十分诚挚地说:“我爱你,爱你现在这个样子:坐在床上,穿着漂亮的睡衣,舒展,文静,卷曲的金发,鬓上插着鲜花,眼睛清亮如水,楚楚动人。我还爱你,不久前,在打谷场上跳着性的舞蹈,咬着牙,提着裙子,倒向安东尼奥……我将永远爱你。”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知道,她已经明白了,明白我什么都已经知道了,而这一切,在我们之间,又都得到了解决。我只好说:“也许有一天,我要重写这个故事……它还没有写完……有一天,我认为我有能力再写它时,我会拿起笔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快活地说,“过些日子,你应该重新写它。”

我吻过她,祝她晚安。便返身回房去睡了。那一晚睡得好极了,象一个犯了错误或任性的孩子,遭到父母的鞭笞,泪水汪汪,失声痛哭,但最终得到了宽恕后,反而睡得深沉。翌晨,我起床甚迟,自己修完脸,吃完饭,便向妻子建议午餐前一块儿去散步。她同意了。

在农场建筑群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山顶上有一座小教堂的废墟。我们沿着羊肠小道爬上去,在围绕着教堂院落的一堵矮墙上坐下来,观赏着周围的景致,这是一座很古老的教堂,在支撑着外面门廊的两根柱子上,还可看到大写的罗马字母。除了门廊,部分围墙和几乎难以辨认的半圆形塔柱的残基之外,什么都荡然无存。教堂庭院里用灰色的旧石头铺成的路,早已杂草丛生。从破门裂隙中望去,可以瞥见门廊底下茂盛的灌木丛,枝叶在阳光下闪光,长势猖獗。我抬首望着教堂,发现有一根柱子上还刻着一副面相。由于年代久远,面相已经风蚀剥落,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它曾经是一副魔鬼的邪恶形象。当时的雕刻家把它刻在教堂的浮雕上,作为规劝世人要诚实善良的偶像。突然,我吃了一惊,这副一半被风蚀掉的古代面相,啮牙咧嘴,竖眉蹙额,不是与我那天晚上看到的妻子的脸谱雷同么?是的,这从前的石造物,有意刻画出色欲的悲戚,他那厚厚的嘴唇,狂热,贪婪的眼神,暗示出性的诱惑。从雕像上把视线移开来,再看看丽达,她正凝视着风景,似有所思,然后她转身对我说:“喂,……昨儿晚上,我在想你的故事……我相信,我知道它为什么没有令人信服的艺术力量。”

“为什么?”

“你打算描写的就是你自己和我,是吗?”

“是的,从某方面可以这样认为。”

“好啦,你错了,一开始……我的意思是,你写的故事,让人感到你对我了解不深,同样也不甚了解你自己……也许写我们两人的事或我们的关系还为时太早……特别是关于我;你没有把真实的我写出来……你把我太理想化了。”

“还有吗?”

“没有,没有别的了……我想,过一段时候,当我们彼此了解得更深刻时,你必须再把故事重写一遍,象你昨天晚上说的那样……我相信你一定能写出好作品来。”

我一语不发;只是捏着她的手。同时,目光掠过她的肩,望着柱子上那张魔鬼的脸,心想:为了把故事重写一遍,这次,我不仅要知道魔鬼被人认识的一面,而且还要知道尚未被人认识的另一面。“这要花很长时间。”我收住想象的缰绳,温和地,大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