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伦敦
六月七日，自法之巴黎往伦敦。三时乘汽车行，七时渡衣袖海，乘汽舟颇小，暗浪汹汹，游客多晕。两国对岸，海边小山相接，炮垒相属，灯火相望，而英、法两界划分千年不能混一，惟此海之故。此海相隔八十里，汽船一时可渡，有若雷、琼之间耳。而英国恃此洪波，凭对大陆，自为国土政俗，大陆诸国无奈之何。虽以拿破仑之雄志吞欧土，而以海军联合丹墨，凡二十馀舰，一败于鼐尔孙后，海军扫地而尽。拿破仑乃出封锁英货之法，而不能少损英之分毫。卒之，鼐尔孙寻之于埃及，威灵顿扰之于西班牙，终乃擒之于滑铁卢焉。若英不立国于海上，无此海以限隔，与大陆相连，或相去不远，则未必能练此雄劲之海军。
自巴黎往伦敦
夫以拿翁之雄才，再灭意而三入奥，西吞班、葡而北咽日耳曼，以俄之大且远，犹提百万兵蹂躏之，矧英之至小而至近者哉！借非此海，拿翁之大
英伦三岛而奴属之久矣。欧洲既无强英之频挫其锋，频扰其属，频牵其臂，则拿必成功于俄，而全灭欧土。当是时也，英之汽机日出，汽船亦成，拿破仑乃凭借奖借而用之。夫以亚历山大之才，年不三十，而兵及印度。况拿破仑挟全欧之势，既灭奥后，即可西取突厥、波斯，而印度本法所经营，英既不保，取携更易。欧亚既并，轮舰飞驰，不十年可以千万大兵，千艘汽舰，压于我国，则吾数千年之文明种族将为印度，而大地将归并于法，拿翁将为全球之秦始皇矣。有此数十里之海，拿翁遂不能飞渡，蕞尔岛国之英得以独立，而吾中国即赖以保全，地球赖以不吞并。则此衣袖海也，天堑显设，以限陆海，岂徒英赖之，地球各国赖之，吾国赖之。凭船阑览眺，波浪汹涌，灯火苍茫，追思鼐尔孙拥旌旗破法舰之威灵，吾种族犹在帡幪之下，既感既兴，溯下风而惊叹不置也。试问吾国僻在远东，风马不及，闭关自乐，岂知幸不灭亡者，乃赖数万里外区区之衣袖海哉！
无衣袖海拿破仑据英伦三岛而奴属已久
尝论今民权立宪之制，物质汽机之学，乃至无量政治之法，多出于英，为大地万国师。而英政俗之美，国力之厚，远包印度、澳大利亚，近举美洲，属地数十，旌旗随日月出入，其气象之伟大，为地球古今所未有。谓欧人明锐勇猛，则欧之为国十数，何独英擅其胜？谓近海者能练海军而辟新地，则班、葡、荷兰先英而有美洲及南洋，即法亦肆力于美洲及印度而先得之，何以大利独归于英？谓英为条顿种族，最能自治，最得自立，则日耳曼、奥、德、瑞士、荷兰皆出于条顿种族，即法兰西之兴，亦皆法兰克之馀，同为沙立曼之裔民，其后种族亦多杂揉矣，即丹、瑞亦皆选主欧盟疆场之间，一彼一此，种族亦多杂揉，何莫非条顿之馀枝？政俗略同，风习无异，何独英为最能自治、最得民权、最先创宪法、最先创物质汽机哉？此亦今论政化学之第一疑问矣。
民权立宪物质汽机政俗之美多出于英
又拿破仑封锁大陆，英货不流，虽有西班牙时时盗买，亦有限矣。英既困穷，而是时人民仅千万计，壮夫不过一二百万耳。虽任农、工、商，何能自养？以之充兵，何能立国？且连岁兴戎，用兵不戢，而乃财政优游，兵力绰绰，以抗将混一欧土之拿破仑，障百川而东之，为全欧之保障，岂不异哉？运何财力而能致是，此又论政化学之最难疑问也。
财政兵力为全欧之保障
昧昧我思，窃以英之能创立民权、宪法之美，汽机、物质之学，及一切政治之美者，皆岛国绝海为之也。欧洲民智之颖出、国土之分峙，既赖地中海、波罗的海之港汊分歧，山岭错杂，险阻可恃，故竞智斗力，混并为难。罗马未北，沙立曼不东，盖全欧实未有混一之者也。及千年以来，封建百裂，殆几散为千数百国。虽其先佛兰克之立法不善致然，而地势实有以致之。侯国既多，国小力薄，无一若吾国之万里泱泱者。于是积孕而生市府之国，若意之斐尼士、佛罗炼士，德之汉堡等，纷纷出现矣。是时方当黑暗之世，人皆不学，非有闻于希腊之风而慕之，乃积演自然之势而成之也。然则民权之产，乃欧洲海港汊丫、立国纷多之所致，非英能自产之。惟英能保守延长之，而成立宪议院之法耳。
地势致一切政治之美
夫同列欧土，同出条顿，何以英独能保守延长其民权而产生宪法、议院，而他国不能者，何哉？则岛陆之势异故也。且同列欧土，同出条顿，同有民智，何以物质、汽机、哲理之学皆先产于英，学校亦先开于英，而他国不能者，何哉？则亦岛陆之势故也。
英赖岛陆之势
今且不论欧土他国，先以条顿正种之日耳曼论之。普之强其国也，非布烈大王纯以专制治其民而世济其法，故至今德人之服从性甚至，而奥、法可勿论也。盖大陆诸国角立，岁役兵车，不日不月，无时不争。讲兵事者不专制，则威令不行而战功不立，故兵争之国政制尚严。商君以刻酷治秦民，而秦遂以强并六国，盖严则易使易奉令也。且方多外争，必无暇于内讧，必当上下辑睦，势也。若使听民权之自由，则岂能率之以日事战争也？故大陆诸国，迫于生存竞争而致然也。惟英远在海外，与大陆不接壤，陆国大治，非兵舰不能以一矢加遗。英之君民从容酣嬉，苟非好事者登大陆而竞争，则几可闭关卧守。故英政压制不深，而英民生存稍易。外争既寡，内讧自兴，而又小国寡民，人数百万，则君不甚尊，民不甚贱，旁观市府民政之激刺于耳目，于是与君争自有之权利。此自然之势，非英民有何特别之质也。进步、保守之议院，岛国从容自治。故约翰、显理之宪章，为市府自保之馀波也；楂理士舌士之见杀逐，无外兵之入，而事内讧之发生也。咽活、显理、以利沙白之先兴学，倍根、陆克、边沁、弥儿、奈端、华忒之先出，无外兵之犯，而君民得以从容文事、治器、兴艺、变法改良也。
强国必以专制治民
商鞅以刻酷治民秦强并六国
夫凡兴文学、工艺，必赖太平雍容，积暇穷究，而后能为之。中国文学、工艺之美，皆在汉、唐、宋之盛时，若北朝及金、元之频经丧乱，则校舍皆废，周礼不可得，雅乐不可闻，而民生苟且，不复精治器艺矣。即日耳曼三十年之争，与法国革命之乱，农、工、商皆尽废，田野荒芜，人民流离，尚何暇兴学研理、校美艺、治良器哉？且英以海外绝岛，易于避乱。故每当大陆之兵争大乱，德、法之名士、名匠、大商、富家皆走避于英，受廛为氓，英乃大开网罗而受之。名士多，故学日以智；名匠来，故艺日以精；大商富家麇集，故财用日以丰盛。是故英之政学工艺盛者，乃大陆之频战力争有以为之，渊驱鱼而丛驱雀也。
中国文学工艺之美皆在汉唐宋
然则英之渊、丛所以独成于欧土者，以岛国绝海而致然也。英既以岛为国，立国于海，自必以创治海军为命，而又坐受列国之人才财富，因从容内奖艺学，以张大其实力。其地势内力，有攻人而不攻于人，有制人而不制于人，较班、葡、荷、丹之时时见攻于人者异。故出其馀力以收班、葡、荷之所有，因以内御欧陆诸大国，而外日扩其殖民之域。海王之大势既成，则虽以拿破仑之强霸，可独抗而生擒之。故英之政法、学俗、民权、议院皆成于自然，非有意更张、有所响慕而为之。以其出于自然，故施之民情至顺，措之事势至当，较之列国有意更张或不适宜者，自为事善也。故英之政化、学艺为大地师、为万国冠者，皆以岛国立于海外致然也。
英之政俗民权皆成于自然非有意更张
夫马达加斯加、爪哇、吕宋、澳洲、古巴皆岛国也，地皆与英等也，而不能致政化、学艺之美如英，何也？夫是数岛者，生于热带，民皆蠢愚。既无从比较于英矣，且去大陆文明太远，民天生于岛中，地小而文明不开，无从濡染以启发其智慧。古巴开辟日浅，皆不能与英比也。若夫近印度之锡兰，传印之佛教矣，而印以太热，民性惰而不能自张，况锡兰乎？近中国之日本，亦濡染于中国之政治、儒学矣，而中国一统无争，故日本无自大受其利；且渤海之隔，日本与中国相距三千里，岂若欧土文明大启，列国日争。而此衣袖海之隔也，仅八十里，英国借其近大陆也，以输入文明；借海以限隔大陆也，得以保全优养。然则是衣袖海也，天之生是，使独使其依于欧土而隔于欧土，用以诞生英之一切政化、学艺，为民权、议院一切之祖也。吾于是衣袖海也，亦挹受不尽而馨香无穷也。瞻彼沧波，望古遥集，为之惊喜无尽矣。
日本濡染中国政治儒学而大受其利
英当大陆封锁时，既频经兵难，又须大养海军。拿破仑欲待其内力竭毙而后击之，则英可立亡。然当拿破仑封锁大陆之时，正英大将陈兵恒河、召合群藩之日，全印度已落英手。英挟全印之珍宝产物，以运行于美洲，而输入于西班牙，以转运于大陆。故拿破仑方欲徐以待英之毙，岂知英已别辟万里之外府。其人民、土地皆与全欧相等，故其力亦适与拿翁之将混一欧土相等。英得之顺，拿得之逆，故拿卒为英擒。故英之破法海军、扰西班牙而擒拿破仑也，非三岛之英能为之也，万里之新印度为之也。向使印人不自言革命自立、裂为二百国，则英人不得印度。英不得印度，则不能久经兵难，养多数之海军以抗拿，不能不畏封锁而内毙。于是拿破仑先攻英而顽攻俄，于是英早亡而拿破仑可混一全欧，而馀威及于我国，若元之灭南宋，不费大力矣。然印度，故法所经营，为囊中物也。英若非立岛国于海上，则必不能大治海军而与法争锋，则印度为法有而非英有。然则印之革命自立以召吞灭。英之以岛国能治海军以灭印度而抗拿破仑，以保欧洲各国，而馀波分惠于吾中国，而吾数万万神明之种族赖以保全。吾百年前闭关自乐之人，孰知夫印度之亡于英而吾得以庇焉！事势回环，其理甚隐甚曲，甚奇甚大，可惊可骇。而其故皆英为岛国，有衣袖海限隔大陆以为之也。微衣袖海也，吾其为奴久矣！衣袖海乎！万国之保障乎！吾与汝隔绝数万里，孰知汝为功于我至厚且大乎！天乎！有此衣袖海也。
全印度落英手
衣袖海为万国之保障
夜十一时入至伦敦，五年再到矣。昔无电灯而今有之，道路亦比前较洁。重入诗士大客栈，摩挲旧室，为之低徊。诗士客栈以文石为壁，画磁贴之，甚壮丽，房八百，英之最大者也。己亥四月来游英京时，道路不平，覆车伤胸，遂入小客舍。是游也，以英故海军部大臣柏丽斯科子爵为主。柏君吾识之于香港，及来加拿大，彼电加拿大总督派兵护卫。比至，柏大臣令迁至诗士大客舍，以便与英士大夫往来。其书记为择室焉，一厅二房一浴所，四人日一百诗令。时英后域多利寿，房不易得，故甚昂也。柏大臣并约至其乡大园中住，意至殷勤。盖伦敦人多地狭，寸地皆金。大臣世爵之第皆极小，虽有三四层楼，而门户广二丈许，如吾国之一间者，骤视之寒俭甚矣。此来访公爵某及大臣某，室屋皆然。西人视吾北京大官第宅至卑陋，然吾国官宅之宏广多矣，但不丽耳，岂若英京第宅之狭小哉！乃知各国京官皆不免俭陋之叹。英之世爵园囿伟大，动皆数里，以为避暑住所，皆距伦敦百数十里，此则规模宏伟，甚可惊也。
至伦敦
入住诗士大客栈
柏丽斯科大臣约至其乡大园中住
诗士大客栈后有园，临太吾士河，吾室正对埃及华表，甚触旧游也。旁为沙隈客栈，大亦相等而甚新，其丽尤过之。然吾遍入欧土各国大客栈，尚不如美纽约之窝多、芝加高之□□为最宏丽。吾所住之窝多大客栈十五层，上有园，即昔李文忠公所寓者也。闻突厥有大客栈，为房三千，号地球第一，吾未之游。要之欧美之俗，王公大臣聘问联翩，富人豪家出游相属，故于中小旅店亦竞闳丽，木石之精，铺设之美，等于王宫。吾频年远游，道长为生，几以逆旅为家，习常而忘之矣。然欧美人之中下者，皆不惜旅费，日费十数金而居上等客舍，否亦择大客舍之小房而居之，内可省费而外存体面焉。吾国宫室器用既粗陋，民贫物贱，旅费艰难。吾昔游苏州，居旅舍三日，仅费钱三百六十，其相反远若此。然今中外相通，旅舍为观瞻所属，岂可令外人轻视。吾不自收其利，人将代我收之。故吾国自京师至各互市口岸，皆可经营壮丽之旅舍，宫室、什器皆仿照欧美之制式，以安宾旅保国体。且每客每室，皆可收取数金或十数金，以博重利。吾国食馔既精，花木又多，欲致精美以跨欧轶美极易，何为而不为耶？
道长为生逆旅为家
经营壮丽旅舍以安宾旅保国体
己亥四月来游，本为秦庭之请，柏大臣力任相助。而议院既为波国事不暇及，英驻华使臣窦纳乐为荣禄所惑，误信之，以告其相沙士勃雷，故开议院时保守党不相助。柏丽斯科为进步党魁，党人较少，输十四人，事遂不成。吾遂行。其后拳事起，英议员多有归咎窦纳乐者，乃调往日本。英议员歇住著书，尚有述吾旧论而存之，以待将来至此重见，乃叹谓英人士谓我言之可信云。是行也，以二月十二日离日本，二十九日到域多利，以四月朔自加拿大曼梯河渡大西洋，九日而渡，五月节后出利物浦，候船而复还加拿大。以求人之难，不如求己，于是专意开保皇会，至六月十三日成。居三月，九月七日以母病还港。十二月废立事起，吾犹未行，乃得联各埠及各省而电争废立，内外震动。二十四日立溥隽，二十七日遂为皇上祝三十寿，以安人心。皆伦敦之事不成，激切为之，幸而有成，则天佑中国也。追思前尘，今乃得从容游历，环球一周，中间经历万险，如寐如梦。入伦敦街市，睹灯火而喟然也。
保皇会成立
伦敦人口六百万，纵横九十里，为大地都会之冠。以建筑既古，人口日增，无由改作，道路狭隘，有若罗马，欧土无有焉。昔者道路既污，马粪相望，其甚者乃有类燕京，亦无电车，无电灯。其无电车者，道狭不容也；其无电灯者，则煤汽灯公司皆权贵人为之，故不欲电灯之开，而致夺利也。此次再来，则电灯煌煌矣，然电车尚不能开。孰知夫吾国之后变，而北京之电车乃先于伦敦乎！盖道狭而人多，肩摩毂击，诚有过于他国。然在吾观之，尚不若吾粤城双门底惠爱街之繁盛也。闻百年前伦敦可对街楼上互递巾物，其狭可想。然则今已拓之又拓，盖旧国更改甚难也。阛阓喧阗，楼阁黝黑，奈波里亦略类焉，盖机厂多而熏成之。天气常黯然，少有晴光，英人即喜而相告，盖以为难得。少出伦敦十馀里，即天朗气清。其于卫生真非所宜哉！特无如其为都会，百业皆萃，于是不得不赴之。然故英人多晨出城而夜归乡者，然其楼阁虽黝黑，而英人不肯少粉饰之，盖熏烟实盛，无可如何。若在各属地，则行政者必令人岁月垩之矣。
伦敦为大地都会之冠
机厂多致楼阁黝黑天气黯然
锡兰总督卜公已寄介绍书来，一致大审院长噂公夫妇，一致仙挖住公爵，一致《太吾士报》记者，一致《老名士月报》记者，一卜夫人致其姊公夫人。乃连日投书往见。噂公夫人才女也，能著书，以发明女权为事，与卜夫人并擅才名，故为至好。喜待客，故在伦敦皆其招待焉。其女与婿皆出见，其一婿则为印度部大臣也。再三招宴，请看剧，遣电车来游园，远及烈住文之大囿。其情至殷勤，可感也。约往司法署大审院，石筑，遍观讯狱审堂，凡二十五所，亦大矣，规模与各国同，惟颇狭隘，盖已古也。法官皆法服法冠，高坐堂皇之上座。噂公于法堂上让坐，视讯火船相碰事。盖此为海港讯堂也。起执别出，不数月而噂公父子竟逝。噂夫人居忧避地谢客，仅以书唁之，甚愧，无以酬其厚意也。公夫人旋往苏格兰避暑矣。
锡兰总督卜公介绍书
往见噂公夫人
观讯狱审堂
英驻华二等书记官来见，介见于其外部次官灵利，总中国事者也。往外部署见之，石筑，甚闳伟，署门二重，署皆重楼，以视丹、瑞诸小国相去远矣。
英驻华二等书记官来见
《太吾士报》记者甚勤勤，于吾旧事甚悉，于吾国政府大臣皆明了，视之极轻。吁！何以致此？吾乃荐罗生入其报学习，且以中国情事与通焉。
仙挖住公爵邸在寒丁邓，去伦敦八十五英里，汽车一时半可到。书来约为三日游。寒丁邓即其旧国也。途中荠麦青青，草树甚茂。二十日三时往，六时半至，仙公以马车迎于车场，接待极优。仙公年六十馀，魁伟能谈，终身不娶，惟好客，有孔北海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风。其先世在诺曼，从威廉第一入英，封建此土，盖千年侯国矣。邸第壮丽，亦垂千年，累有增修。邸上皆作堞垒形，高下方圆，各式皆备，大如一城，皆石筑。其中楼阁四达幽雅，别有内院，厅堂宏壮，花木幽深。卧室亦复宏大华严，悬挂各像、陈设各物皆华重古异，与寻常人家气象迥异。欧土古者封建侯国之规模，于是略窥一斑焉。此为克林威尔旧宅，有刻文在邸上，归于仙公二百年矣。仙公传爵已九代，昔有地万馀英亩，削封建后日绌，去年卖千馀亩，今尚有千馀英亩在此。阿尔兰亦有数百英亩，每英亩价值五百镑，今其产业尚将百万镑焉。园林大数里，老树蓊郁参天，绿草成茵弥望，间以疏花，中有山池，亦有仿日本式者。花径、花室分各种为之，姹紫嫣红千万种。小雨晚晴，仙公陪游，晚宴有意公使夫人在座，亦来访之者。宴毕入书斋，深长五六丈，外室圆壁，环壁皆书。吾及问英世爵掌故，摊卷相告，通凡四百馀爵。始自威廉第一从龙之将，降及近世立功者，爵地姓名、传世功业莫不毕备。公爵二十馀人，侯爵四十馀人，昔译出，今失之矣。厅悬拿破仑像，仙公之从母即拿破仑子妇也。而仙公不喜之，斥拿不仁，谓拿一生用兵，残害人命无数，非为国事，但为一身，是不仁也。此论拿，真一言中的，仙公心术盖有吾圣贤之学焉，所谓翩翩浊世佳公子耶？宿仙挖住公爵邸，感英封建民权之故，夜不寐，得诗二章：
游仙挖住公爵邸
欧洲封建侯国之规模略窥一斑
拿破仑用兵非为国事但为一身
千年旧藩邸，百顷好林泉。床帐金绳丽，风烟玉树圆。迎宾门置驿，好客酒为船。楼阁华灯靘，凭阑夜不眠。
感封建民权诗
此是克林宅，遗踪二百年。当时起雷霆，从古发民权。游钓犹如溯，亭池自惘然。试来摩大树，郁郁蓊苍天。
仙公爵因留小住，特派议员某女公子兄弟殷勤相陪。是日同璧女到，故还伦敦，惜未留观，尽其所藏，关于英封建世爵之俗甚多也。
尝考封建世爵之义，中国盛行于三代时，计日耳曼之世爵法兰克，当西三、四纪时创之。其时一以封功臣，一以因旧酋长。至今垂千六百年，乃始削去封建而存虚爵，犹汉时之关内侯也。吾国封建亦累二千年，孔子恶之，讥世卿，贬诸侯，而归于定一于一。秦皇、汉武遂能实行之，于是二千年之封建亦尽为虚爵，号称王侯，皆无治地以君其民矣。盖建侯世爵必皆虐使其民，日事戎兵，以争邻国，此其最大害。上观春秋，下观欧土中世，其事效亦可睹矣。然近者欧洲一切之□，皆赖封建世爵以产之，我以秦始混一之故不能诞生，则我得中有失，而彼失中有得。是以凡事之是非深远者，不易言焉。
封建世爵中国盛行于三代
封建世爵孔子恶之
英国自约翰以来，大宪章之立，请愿书之求，民权之争，议院之成，今波及于大地而产生于欧洲者，一切皆非平民能为之，皆世爵为之，即克林威尔亦诸侯之一也。此犹周召共和而流厉王于彘，季氏之出昭公，孙宁之逐卫辄，三郤之弑晋厉耳。其要君设盟誓，无得专恣亦多，其请愿书与大宪章，所谓载在盟府，见于《左传》者多矣。盖世爵各有治地部民，其权力能常与其君主相抗。故君主有恶，诸世爵联合而废之，甚者弑之，众力相等，又不能以一人独篡。故复立君而誓之限之，此事势之自然，无中外而暗合者矣。君主既恨世爵之抗己，故日思废抑世爵，势不能不引平民以抗世爵而助己，于是议院分为二。故平民之渐有权者，亦世爵之反激力有以生之；若无世爵之反激，可断欧土千万年无上下议院之诞生也，而更安得有立宪民权之事出？若其我异于欧者，则欧有世爵而立宪议院成，我有封建世爵而立宪议院不成，何也？则前过衣袖海已详论之。
英有世爵而立宪议院成
英国既去法不远，仅隔七十里之衣袖海，以输入大陆之文明，而又以越在海岛，与大陆不接，故兵事鲜少，民情从容，故得以馀暇上与其君争政。大陆诸国强邻交迫，日困于兵，故惧外之心多，不得不并力以拒外。既当并力，则不能不听命于君主，而君主亦必行专制之政，乃易立国致强。故普与英同为条顿，而非烈布大王纯用专制，政与英异，则以所处之地势与英异故也。吾国在春秋时，既无一海岛国若英之近，而又能自立者，若皆在大陆，日事于兵，正与欧洲诸国同，故并力拒外而不暇从容争政，以欧陆诸国之不能产立宪民权，则我中国之不能产乃事势之自然。非吾有所不如也，又非条顿种之独能创义也，地势为之也。
中国不能产立宪民权乃事势之自然
至秦、汉一统后，封建世爵皆削尽，虽位宰执爵王侯，实皆匹夫，其不能起与君抗，乃事势之无可如何也。若大无道之君，若秦政、隋炀、元顺帝时，平民之刘、项、窦建德、宋金刚、薛万举、朱元璋、陈友亮、张士诚等并起，则又缘无封建之故而摧枯拉朽焉。然平民称兵而剿灭群雄，即复为帝，则民权矣，而实为帝权之阶，抑不足道。然使欧洲大陆一统，则英之蕞尔三岛亦必不能自立。封建早发，其早成郡县久矣，又安能产出立宪议院之制哉？然则英之产此异义，天之生是，使独大地无一地势类之，而可有偶者也。然今君权之抑及今民主之前，则实世爵为之，与平民实无预焉。法平民之有权，乃因路易抑世爵而引平民助己之故酿成之，故平民亦为世爵反生也，非平民直接而能取权也。或曰六朝时世家之地位权势亦重矣，何以不能产民权？则六朝世家并无治地，仅同欧土今日之世爵，迫君不甚，而国土太大，议院未成，君又不须引平民以敌之，此所以不能诞生也。故世爵封建虽不善，而至善之立宪议院乃赖以生。禾非粪不长，物固有极相反而相成者，岂不异哉？
中国平民称兵为帝非民权
中国器用服物日不如昔，三代至古，宜朴略矣，而彝鼎尊罍杯盘之传于今者，刻画精妙，今世反远不逮焉。乃若器物之陈必幂以布，堂门之地必铺以席，观仪礼之铺设一切有定物，有定式，以观今欧美之礼意，乃多暗合焉。今所谓文明者非耶？降观于汉、唐、宋、明之遗器物，亦多精品。就近而论之，若宋世柴、哥、定、汝之磁，刻漆、创金、溜金之器，明之竹刻、铁画、烧炉、珐琅，皆今所无，而国朝乃无一创出绝异之器物，足以抗前古而昭来兹者。考明世吴下士大夫，几于人养优伶，各蓄家乐，以互相竞，以《陶庵梦忆》考之可见。而今举国士大夫，几未见有一人一家能蓄一部优伶伎乐者，何贫富相悬之远若此？伎乐不能蓄，则宫室工艺新器之精妙者，亦必不能产生。盖精妙之品物，必费无谓之资财而后能成之。既成之后，又必有无量好事之富豪爱玩，不惜重金而争购之然后流行而创制者乃可得利争为焉。故专卖特许之异品必富，而尚奢之美国而后创出乃多，贫国尚俭者则难产焉。
粥之不顾，而岂能事清供乎？故贾生曰，锦绣纂组者害女红，奇技淫巧者害农夫。乃至欲使巧工转而缘南亩。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欲使人安其居，美其服，无知无欲以愚民，盖尚俭农国之论如此。
中国器用服物日不如昔
贾谊反对奇技淫巧
老子主张无知无欲
当古者未开工商之业，则惟赖封建世爵乃得以租税，世禄之入及其刺剋百姓敛财之馀，以筑美丽之宫室，作精奇之什器。唐之藩镇，宋之武将，固富不可议，即文臣之厚俸，亦得以其仕宦之馀，以致精品物，此新器艺所以日出也。国朝尤少世家，而操下尤蹙。嘉庆时乃至知县规入皆上之部，后虽中止，而候补之员数多于正员数十倍，候官之年额久，率皆十馀年，故士夫率皆窭困已极。即间得外放优缺，亦以弥补累岁之亏空，甚至有累典南海、顺德、香山之大县，而身后亦复萧条，更安能以馀财致精于宫室什器？此惟世宦之子不知稼穑，乃能挥金如土，稍事器物耳，是亦世爵之馀波也。故吾国宫室什器之窳败粗恶，习而成风，殆不自知。又经宋学道德之馀，更以敝车、羸马、布袍、蔬食为尚，士大夫益更以俭陋相尚，以为盛德，而奢侈者几若为贪墨之代表。于是士夫且有伪俭为名者，故出使诸臣之陋吝，多为敌国嗤笑。而北京之宫室、道路、器物，我游爪哇王之疏罗京与墨西哥之乡落，乃大相似。呜呼！爪哇、墨西哥非野蛮人哉？吾何至似于是？
唐宋以前美丽宫室新器艺日出
清代士夫窭困已极
士大夫以俭陋为盛德
一英官语我曰：“人谓李鸿章富，吾不信也，吾观其室乃陋不堪。”今以欧美之宫室论之，不特世爵、士夫、富豪第宅之精丽，乃至兵房、贫室亦复精丽整洁过于吾王侯焉。美人月有百元之工入者，即有一月租五十元之屋，器物氍毯称是，楼阁奇妙，花木楚楚。以湾高华二万人家，地不铺毯者二家而已。回视吾国士夫第宅，乃至大吏衙署如何？吾亦不欲言之矣。若其公馆，如议院、博物院、学舍、医院、书藏、狱室、宫衙，则雕墙峻宇，文石铁构，华妙严庄，动费千百万，以此壮万国之观，而表文明之象，令游者震惊咋舌。回视我国公馆之敝陋，真有天壤之别。乃若凡百器物，彼无不丹青翕赩金木精奇，雕刻妙美。我则无不粗劣苟且，黯昧败坏，两相比校，果在何等，宜彼人游中国而大轻我也。吾见印人虽俭陋席地，而筑室必石，尺寸皆雕镂，盖若不如是则不足齿于人者，所谓化民成俗也。欧人款客，食三四品常馔亦可，中国人则必珍品十一数乃可待人，此亦民俗之习惯耶。美之乾沙城有医者，与吾华之医者某同居上下楼，皆贫无所入。美之医者室铺设甚丽，而食仅豆麦；吾华之医者室设甚陋，而数日必食鸡豚，美之医者常笑华医之好食焉。二者相形，民俗各有尚能。食之丰美否，人不得见；室设之美否，可一览知之。吾国人之见轻贱于欧美，宫室器用之陋窳其大端也。
李鸿章居室俭陋不堪
吾国人以宫室器用之陋窳见轻于欧美
然原欧美之致精，注意于宫室器用之美者有故焉。当彼中世，举欧无学，民不识字，其蛮陋至甚，以吾汉、唐、宋之文明，有若天壤矣。而彼宫室器用在数百年前已多精丽，雕刻妙美，今各国博物院所陈可见也。所以致然者，则封建世爵既多，租入甚丰，或掊民甚至，世为侯矣。不知稼穑艰难，故不惜财力，以营丰屋，尽雕刻崇闳之丽美；以制什器，尽金木镂染之精良。以彼世爵之多，相习成风，相扇不已，富人艳而师之，士人习而尚之，不如是者则摈不与伍。故尚奢尚富之俗遍于欧，流于美，而宫室什器之华严精丽日新日出，乃以文明骄于万国。而工艺之精奇日竞不已，则轮舟、汽车、电线、显微镜、千里镜、留声器、无线电因以滋生，以器物之粗而其无量之大力，乃能缩地通天，破旧俗，变旧教，强国土，制大地。而凡徒尚道德、贵农俭之国，则愚暗钝塞，削弱几亡。而所以工艺致精之故，则皆世爵为之，此又失中之得，有不可思议者矣。善哉！孔子之言阴阳也。鄙人每思一事，无不具阴阳二义，咸具得失，皆有利弊。浅人不知，偶见欧美之一得，而诩诩道之，以为在是。岂知凡一事物，皆源远流长，根据极深，利病相反，奈之何其易于言也。吾恐流弊之不可思议也，吾真欲无言矣。
欧美注意宫室器用之美
无事不具阴阳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