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英国游记

补英国游记

此篇作于1909年,据上海博物馆藏手稿。

吾于英游,十年之间凡四矣。游稿累成,既乃复失,久懒补述。然而英者为宪法之先河,而欧土先创文明之大国也,其政俗所影响于大地者甚大,是岂可以已乎?乃略其琐文,而补记其有关系之大者,不能复如前之详备也。

补英国游记

吾戊戌八月九日乘英国重庆船到上海,将至口外三十里,则英总领事璧南遣工程局长濮兰德来船,持吾像访余,告以奉伪旨逮捕事,因出上海道交出之密旨,称吾进丸弑上,已大行。即欲投海,濮兰德谓上存亡未知,不可死。上海已遍布罗网,不可入,英国已备轮船相救。乃扶绳梯而下船,英国乃调兵船护送至港,于港督署见其前兵部大臣子爵柏丽斯辉,慷慨以救上事自任,因约往伦敦。而日本宰相大隈伯电请游日本,乃从日本行。至己亥二月乃往英,道加拿大而至英伦。

英兵船护送至港

日本宰相大隈伯电请游日本

光绪二十五年四月十日三时至利物浦,夜八时至伦敦。道斜滑覆车,伤吾胸,就近投客舍。柏丽斯辉遣其书记来谓,与吾大臣相见,不可居客舍之小者。因询费足否,请移居于其园,而先代租诗士大客舍一厅三室一浴室,费日百诗令,吾实力不逮,而以方有事,故不能不强支也。柏子殷勤相助,先是,柏子游日本、德、美,欲约三国合力助中国,皆未成。而柏子乃又进步党魁也,与当国之保守党不相能。保守党沙士勃雷方为相,吾约见之,而沙士勃雷先惑于其党驻中国英使窦纳乐之言,窦纳乐不知中国内情,为荣禄所卖,于是柏丽斯辉之说不得行。及议院开议,保守党主不理中国事者多十四人,进步党员少,遂败。柏子深恨窦纳乐,骂其出身于兵,不知政体,而怪沙相误听之也。吾以不得意遂行,五月乘船复还加拿大。乃始开保皇会,以求人无权,不如求之己也。此行以事等秦庭之哭,不及记游,事变而曲折甚多,有关于君国者,事皆不成,亦不复谍谍也。

由日本道经加拿大抵伦敦

还加拿大开保皇会

去英伦五年,至光绪三十年甲辰,游意、奥、瑞士、德、法,以六月八日复至伦敦。夜渡都华海,望见炮垒,灯火森列,海波浩渺,仅隔水八十里,如一衣带,晴明两国壁垒可相见,而夜深灯火可相望也。以此八十里海故,产出种种非常异事,震动大地,开发文明,且以遥遥绝域数千年神圣之中国,亦赖此八十里紫澜以为之隐庇默护而不沦亡。噫!岂不异哉?倚楫中流,凭阑太息,素月半轮,波影相照。追思鼐尔逊战破拿破仑而死时,此月亦相照也,令吾发思古之英情,生地势之异论焉!

去英伦五年再至伦敦

今论者以英之强盛,政治之创美,工艺之先精,啧啧道之曰:此由条顿种人之强毅活泼好自由也,条顿盎格鲁种人能自治也。然德意志岂非条顿种之宗邦哉?萨逊岂非盎格鲁之本种哉?即至危弱之奥、德种人尚千馀万,其他诺曼种人遍于欧北各国。何以立宪之政,工艺之精,不始于大陆诸国,何哉?以此知谓条顿种之尤能自由自治者非也。盖英所以为守宪之先河,为工艺之先达,实以岛国不连于大陆故也。

英之强盛实以岛国不连于大陆故也

昔罗马之政,文明仅在其三十里之京,意大利虽其本部,仅服戎出租,馀则羁縻而未开辟,如吾之蒙古、西藏等耳。自罗马解纽,峨特南侵,全欧大乱数百年,文化扫地,耗矣尽矣。沙立曼虽创业一统,而起自佛兰觐草昧之地,以兵力立国,如元、魏、辽、金、蒙古耳。既大封群臣以为部酋,而北人方为海盗,日作边警,治本榛狉,未识文明。奥、法分裂,日寻干戈,上则有教皇为牵掣,下则有群侯与竞争。故千年以来,大陆王侯惟有躬擐甲胄,跋涉山川,以兵为国,不知政治。夫以兵为国者,奴隶其民,丘甲其赋。以严酷为政,压抑其下。以戈甲为器,无事美艺。其与立宪自由、通商惠工皆最相反者也。又以近世言之,条顿种人之正者莫如德意志,而德意志之主为普鲁士,而普开国极北,自其先王大威廉、大非猎累世以来,穷兵黩武,东征西定,以有于今。自彼十八、十九纪开国以来,奥、法、俄大敌频窥累至,无少休息,以故用兵日精,屡耀其武,君权日盛,服从日甚。立宪自由之理,何从而天降地出哉!且国大民多,亦无能产宪法者也。

大陆王侯以兵为国不知政治

国大民多无能产生宪法

德意志与法分裂后,实兼合德、奥、意三国之壤,地半全欧,在新旧教争时,人民已三千万,故死者至有千八百万之多。当铁道未开之世,安得而聚集人民以大开议院哉?法虽尝召群英而公议政,然法之君权方且日涨一日,所以集议者,乃欲煦民为削侯之计,非开诚布公以为议会之谋,故迹愈类而去逾远也。惟意之img尼士、佛罗炼士诸市,以商为国,真有民主宪法之生存;而瑞士二十二村、汉堡诸七十市府与之相应和,皆以弹丸入市国。上传雅典、腓尼基民主之政体。此则欧土环海为洲,港汊歧互,适丁诸侯争乱,故得以别体争存。其伏流所发,乃为美洲新政体之基,而于大地万国立宪之本原,政治之先型,究不属焉。

惟英僻远,在西北之岛,立国千年,与大陆之会盟征伐渺不相接。其岛内之兵争,惟有苏格兰;其大陆之兵争,惟有法国;若与班、荷争,则远在其后矣。英以岛国习于水战,故其十三四纪与法争者,几灭法国。而法虽有英主如路易十四、拿破仑,亦无如英何。路易十四且岁赂数十万金于英,以免其助邻兵也。故英之为国,自非初未开化之时,稍为大尼萨逊诺曼人所服,后垂千年,未尝有外国之兵能一破其都而少躏其国者。此与日本之立国东亚正同,虽以蒙古混一亚洲之力,而范文虎十万之水师卒无如日本何也。盖其所恃者,以海为池,以岛为城,故虽众无所用之也。是故以岛国之故,得从容自保,只有君臣之内争,而无外警之迫切;故贵族得以敌其君,民生得易以自由;其文化虽后,而与大陆近,得徐以取人之长。此其大原因也。

英与大陆会盟征伐渺不相接

英国日本未尝有外兵入侵

以是原因,故有数果。条顿上世会议之俗,乃今我瑶、黎、侗通行之风,吾粤乡曲械斗之事,非足为贵异也,故一入沙立曼一统之国,而灭绝不行。惟其入于英也,七酋之时,人十数万;及威廉末造,当宋南渡时,全英人民仅百七十万耳。乃至康熙初,威廉第三入英时,人民不过五百万。夫其立国千年,人民不过吾一大县,而又有世爵大地主万数,以与其王相支柱。当威廉第二、显理第一之时,尚无法度、无刑例,故得设陪审人以证定而判罪。王仅有百馀万众,战争频仍,奢欲无厌,则日求金于其下。而其下之贵族、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各有隶民,王不能直取于佃农也,必问于有地之诸侯大夫,诸侯大夫有地者既以万数,自必合力成党,而不任王之横征苛敛。故约翰之大宪章,显理之请愿书,乃势之自然也。假令此大宪章、请愿书在德、法也,敌战既多,君权日盛,即贵族有权间开议会,浸假而有选侯之立,选侯地位尊重,亦何异于英之国王乎?而议会断续无力,终不能与民权而成宪法者,则以国大民多,争乱相仍,断无权以下与于民,亦势之自然也。其在中国以经法为治,所以治君者亦有限制矣。明世台谏之伏阙力争,唐宋给事之驳还诏旨,明争大礼议致有空朝者,此其民权党力,亦奚让于英之初开议会焉?徒以国大民多,君非有莫大之权不能治国,而文治既久,安平日多,君权益尊,此又势之自然也。故立宪之独出于英岛国后兴而民少,一也。

约翰大宪章与显理请愿书

中国以经法为治曾限制君权

英既地僻民少,贵族之权得与王相争;外患绝无,故得以其权分下;而又内乱相继,君一次为议院所去所立,即一次失权。自红白玫瑰三十年之争,楂理第一之弑,占士第二之逐,积渐而来,故成兹宪法。其间稍有强武之君,若咽活第一、第三,显理第三、第五、第八及女王以列沙伯,即复夺议院之权而行其专制矣。假令英国有若中国,法制早定,纲纪肃然,以立嫡为主,否则立继,世嫡早立,君臣分严,女子无立嗣立婿之争,宗亲无柄政分藩之力,则试观宋、明及国朝千年嗣位之变有几哉?嗣世无事,君位久安,乾纲益振,国事益定,民心亦寡思乱者。若是则议会从何而得权?宪法如何而能立,即有一二强劲之夫,若哥克敢与王抗者,逐之囚之,斯已矣。惟其本出草昧,未有政法,君位不定,争乱相仍,故议会以静制动,以治待乱,因得有其权。积数百年,体遂坚固,宪法永定,民权永伸,议院之制遂为万国师。是则以臭腐而化神奇,其与政法久定数千年之中国,乃为最相抵拒之反比例,无得而言者也。夫六朝之世,一国之君位数争,内乱频仍,则权落于大臣之手,而篡业成焉,以无贵族故也。春秋有贵族矣,凡争位而酿祸乱者,国人亦多立君杀君,若卫人立晋,莒人杀其君庶其。而周人流厉王于彘,周召以共和治国,此亦与英议会之逐弑其君,而别事拥立相同。然亦不能创成政体者,亦以政法已古,一成难变故也。故宪法之独出于英,以岛国草昧未有政化,二也。

贵族与王争权

议院之制与中国政法相抵拒

宪法独出于英因岛国草昧未有政法

然大地之岛国多矣,何以不能成此政体乎?若西西里,则地太小而不能久自立也;若锡兰,则开化太久而政体早成也;若古巴、马达加斯加及南洋诸岛,则不与有治化之大陆近,而无从开化也。惟日本三岛皆可自立,而又近于中华之大陆,宜有新政体出焉。然而不能产出者,则土地人民颇已广大,王者无劳贪求,亦无贵族合党,王室政体师法中国,亦少内乱,故政权之失落于权将,而亦无有议院之能产。假令大地各国有能产此宪政者,然其国不当新旧教争、新地日辟、机器日盛之时,有汽舟、汽车、电线以张之,亦不能推行于大地万国也。当彼十六纪时,大陆争教三十年,德国死者千八百万,民无所归,争托命于英,于是文学艺术之士咸集岛国矣。于是以列沙伯受而用之,而英之学艺骤兴,倍根之流乃出焉。荷兰侯威廉入主英国,乃挟荷兰之海军商船所历世争之班、葡者,尽以归英,于是英海力骤涨,奄有印度、南洋与北美、澳洲矣。法之大革命也,法之贵族、富家、学人、艺士无所归,争托命于英,佐治、彼得受而用之,于是英之富力才人大盛,而莫与京矣。夫英所以独得此者,以海岛之别有天地,而乱世人所乐托足也。赵江汉走蒙古而理学大开于元,朱舜水走日本而儒学大昌于德川。故英者以岛国安乐之故,为大陆之桃源,坐受而集其大成焉。故以拿破仑之强雄,几混一全欧之诸国矣,当其时,大陆各国,无大无小,无强无弱,无智无愚,当之者靡,拒之者碎。而英遣鼐尔逊、威灵顿一二偏师,当大陆锁港之淫威,乘班、葡破灭之凶焰,乃破众舰于海,擒猛虎于陆,波清尘息,欧土复平,则以此都华海八十里隔绝之功也。若使英土连于大陆,则向已并吞于路易十四矣。借不然者,区区三岛八百万人之小国,其能当拿破仑之鞭笞哉?英不能立,则拿破仑必一全欧,如是则挟其全欧之土地、人民、财赋、兵力,与机器之日盛,新学之日兴,席卷全球,囊括东亚,自印度东来,从安南西入,海疆既压,水陆交侵。吾国在嘉、道之间,闭关鼾睡,文武恬嬉,虽草寇大呼,犹能乱十馀省。一旦若拿破仑横天而直下,若葛爹之入墨西哥,秘沙路之入秘路,惊为天神,一鼓而亡矣,岂待庚戌洪秀全之内乱、庚子联军之入京哉?乃以连鸡之势,群雄不得逞,而留我以变法之从容。今吾神州赤县、黄帝子孙,犹得有保国保种之一日,则实赖英岛有此数十里之衣带水以保障之。然则此海也,近保英及诸欧,远之保大地各国,以及于远东数千年文明之万里中国,岂不异哉!区区海波,蒙作天幕,亘作长城,以保我人,叹息嗟异甚矣!地势所关之大也。深思远怀,与月同光照,与海同浩瀚,未知百年渡海望月者,几人同此怀抱也。

日本政体师法中国宜可自立

英得富力才人地利而有宪政

夜十一时到伦敦,即与罗昌同入恶士佛大学,游数日,其详见《英国学校图记》。

游恶士佛(牛津)大学

十二日,自恶士佛还伦敦,凡百二十馀英里,汽车一时半可到。沿途小麦青青,红楼弥望。仍居诗士客舍。先是,过锡兰时,访英督卜公夫妇。卜公昔为港督,在己亥废立时,曾派警察二十人力保护我者。卜公乃为介绍数书致英之贵显者,至是,持卜公书访其姨公爵夫人。夫人以公爵之第,然亦甚小,与吾昔所访兵部大臣柏子爵之第相比,乃叹吾国京官之寒,亦不足异也。乃访《太吾士报》主笔□□,月报主笔□□,皆英之名士,主清议者也。又访其法部尚书噂夫人,噂夫人有文学盛名,主持女权,其婿为印度部尚书,一子及婿皆充议员,一门鼎盛。噂夫人豪谈善饮,厚意殷勤,延宴观剧,电车请游,介游各地,及见英之名宿焉,乃带游英及诸名胜、海舰及银行焉。见故商部大臣□□,问吾识张伯伦否。吾问张君大名如何?君谓吾虽不同党,未见其长,彼有何才何功,其异党而不相能如此也。

自恶士佛还伦敦

过锡兰访英督卜公夫妇

访《太吾士报》(泰晤士报)主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