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学校图记 英恶士弗大学校图记

欧美学校图记 英恶士弗大学校图记

此篇作于

1904年,据《康有为牛津剑桥大学游记手稿》,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欲考欧美之学校,必得其最大、最先之规模,而一切后来之条理乃可求也。美国学悉出于英。欧洲学校以英之恶士弗为最先而大学之名第一者也,为英国至古至大之学,英人自夸为地球第一焉。盖一以其最古,二以其校最多,三以其出人才最众也。最古者,此学有啤料校,始于西一千二百六十三年,已当我宋元世。而在彼十四纪时有五校,英王咽活第二创开阿料校,咽活第三后创开女后校,而大学校玛利亚校、新校同时创于此地。在彼十五纪时又增三校,英王威廉创开玛地吝校、苏校、吊湾地校。继之在彼十六纪时增六校,以列沙白女王创开耶稣校,而色噂校、推拿地校、卑理顺那校、试烟问诃校、可罢士伽士地校继之。英王占士第一又创边布碌校。至近数百年益加增,乃为廿一校合而为一大学,故诚各国所无而最大且古者也。

欧洲学校以英恶士弗为最先大学之名第一

楼阁峥嵘,石筑完固,相峙于恶士弗一市中。塔宇相望,形制各异,极目数里皆是校舍,诚清异之地也。监布力住在后,亦同此式。吾后游美国波士顿之哈弗、袅嬉份之耶路及美中各大学,皆仿此制,则恶士弗诚为祖师哉。开创先在五百年前,英前后诸王既创垂而奖导之,日有增加。自以利沙白后益奖文学,楂理士第一、占士第一皆迭临学。王子皆齿胄入学,后为帝王列像于壁。而英数百年来强盛时之名将相、硕学、名士皆出于是,是以名最盛也。

硕学名士百出享有盛名

此学最旧,始由神学进为人道学,复古文学而增添入新世哲理学,旁及医、律,而于物质应用者盖稍稀。其学生皆讲希腊、拉丁文学,翩翩风流自贵异,不与凡俗伍,有中国人士之风。美人专以应用为主,以农、工、商列于大学,而不重希腊、拉丁,将议废之,颇有议恶士弗之守旧者,而英则绝不少改。即欧洲大陆各大学亦皆以各工艺、农、商置于专门而不以列大学,亦恶士弗之风化也。其义盖以大学者专养成士大夫,而以专门学为应用焉。

大学专养成士大夫以专门学为应用

吾于欧美各国变法,最爱英人。各国中若法之疾驰躐等,扫除一切,固不见功而祸患殷矣。即美之专务实利,则亦有质胜之患。惟英之进化,双轮并驰,大地开新,一切皆自英始。而抒怀旧之念,发思古之情,令人俯仰徘徊,雅韵深情,悠然自远,所以养人士之高怀雅性,悱恻缠绵,故能坚操逸旨,寄托遥深,虽慓悍不如法美,而深稳不败。故英之所获最多,鲜有失绩,其风俗有以致之也。盖人之为道,知新与温故皆不可缺,进取与保守皆不可无,稍有所偏皆足致病。相其时宜,步骤驰驱,天马鸣銮,温然中节。孔子言道最贵“中和”。英之为化虽不能至是,然合各国而较之,其亦稍近于中道者耶。诗曰: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英得刚柔之宜,协新旧之变,从容以赴,不疾不徐,真所谓“敷政优优”,宜其“百禄是遒”哉。

孔子言道最贵中和

吾国向来保守,当万国交通竞争之世,而以数千年朽弊之旧法必不能立于新世之中,则不可不大变。故戊戌时,吾冒犯一国之怒而变之。然今既人人知变,则自有轨道可寻,亦自有宜温故存旧者。苟不问可否,一概扫除,见西法辄师之,见我法即弃之,既不保存国粹,则无深情雅性逸旨高怀,而人格将下。且立国自有精神,不在形式。若事事从人,以顺为正,是为奴婢也。此野蛮之国则可,岂有数千年文明之中国而为婢仆之行哉!

波士顿一瞽者语我曰:“各国立国之道,皆以有自立之精神为主。闻贵国有志之士急于变法,今一切舍己从人,考之各国自立之道皆不然,敢问君宗旨如何?”吾甚惊愧其言,乃指吾服示其相者曰:“诚然。吾乃首变法者,而吾不变服,盖以吾国自有自立之道也。”今之人士能变法者,言衣服则欧装之迟难不便,言饮食则欧餐之干淡不调,免冠之易为风吹,握手之病易传染,此皆欧人与我自言不美者。乃虽其至恶者亦复从之,至言年代则动引十几世纪。夫华土数千年文明,我固自立,与西历何与而先自降耶?世乃三十年之义,何其不词?在日人之岛国旧无文明则可,在我从之何为?他若祭祀必以去烛为言,甚且行礼亦以立揖为敬。几若稍存国俗即为野蛮,少用西风即为文明者。无耻至此,大扇奴风,传此种根,他日何以自立?试问立国盛强之道,果在服食行礼否?如必在此,变之宜速,否则徒令欧美人笑吾沐猴而冠、生心害种耳。以吾国之广上众民,苟能自立,何不使人转而从我乎?善哉英制之意!而恶士弗之能存古也,宜其人才之众哉。

立国之道以自立之精神为主

立国强盛之道不在服食行礼

恶士弗廿一校,每校各有施者,各有学费,各有校长,各治其事,各有校舍,各有公食堂、藏书楼、祈祷讲道场,各延教习。各校学生多者数百人,少者数十人。如美国联邦之自立也。而国立一校长、总教习总持之,有合廿一校之公共藏书楼、祈祷道场、试院、公议堂以统之,如华盛顿、普鲁士之政府焉。此所以为大也。监布烈住大学、伦敦大学同制,不复详。

恶士弗学校之规模

吾尝观学生之竞渡矣。帐㭎河干,画舫接比,红女联袂,袨服缛川。其胜归者,所欢或所识之女,举帕招邀,掷果欢笑,其义主导乐以畅魂灵、壮体魄,未可徒以佻邪议之也。吾国重礼,斯须不庄不敬则以为轻佻,故坐如尸,立如斋,口容止而不妄语,足容重而不妄行。于德行吾为高,于和乐彼为畅。然人之所以为道,皆以为群也。不损于其群者,无可议焉。行己之斋庄,一己之私德也,非有益于人群也。与众乐乐,则能欢洽大群。夫以己与群较,则群大而己小,当舍小己而从大群。然则尚乐者,尚较有得也。

观学生竞渡

藏书楼数所,博物院甚大,吾皆游观焉。书楼有书卅馀万册,博物院有物数万种,以备学者之考察,亦足征矣。各国大学皆同。其阅书有立铜表,二尺许,上置木板,可圆转,可欹斜,置书于上以便阅者。边有钉以护书焉。吾登书楼顶以望恶士弗全市,但见校舍相触接,塔棱耸矗于烟云间,花木溪河周遭掩映。盖精舍书斋必择清胜之地以谢尘嚣,乃足以养学者之神魂欤。遥望大钟楼,夕时听百八之钟声,足助清听也。英人谓依昔学生数,然百八钟声,中国寺皆然,乃佛法印度俗也。英人不知之而妄附会,或不肯认印度俗耳。

游藏书楼及博物院

恶士弗环溪河,树木蓊匝,飞桥交通,树径花溪,行吟清胜。有某诗人行处,今以名其路焉。公囿甚佳,畜鹿百数。吾居恶士弗凡四日,每晡游焉,为光绪卅年六月九日至十二日也。

学生多寓校外,室颇清整,近公囿处有佳者。有行歌于衢者,衣服整洁如常人,乃乞丐也。给之以钱,彼亦不能乞人,但能以歌悦人耳,以博人欢,则给以钱,亦近食功而非食志者。衣服整齐,则能不辱国体,美矣。

行歌于衢者

市中有旧时焚新教人处,泰西争教之力惨酷至此。致以益人者也,若此是反以为毒矣。新旧教之争死者,百万乃得行之,其与我国汉宋、朱王之相攻仅以笔舌相去何远哉!

泰西争教之惨酷

有东方茶馆,遍挂东亚器物出售,所食有一茶一饼或酪,价三佩尼。

戏院广大庄严,仿罗马斗兽场式,亦为演说处,皆许外宾男女入座观听。有竞走场,有竞渡处。欧人之立教与我最异者,莫若此矣。然孔子之六艺以礼、乐并重。我国旧所偏重者礼也,欧人甚称之。欧人所重者乐也。礼主庄敬,乐主和乐,盖皆圣人之道,而人道所不能无焉。其学生皆登台扮演,骤观似甚游戏。然《武》之为乐,天子亲舞,冕而总干,一成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六成之中,歌《酌》、《桓》、《赉》、《般》,岂非今之戏剧乎?然则何怪焉?所异者于学校中诸生扮为男女之戏,未免太媟而不庄。然欧人以寻乐为主,父母子女亦复戏扮男女,以招客娱宾,不以为怪。盖欧人之视男女游戏不以为媟也,其礼俗然也,此事得失难言之。以其波澜远大,关涉极重,故欧人不贱优。昔士卑亚之词,如吾国屈原、太白,不止汤若士矣,士人莫有不讽诵者,而昔士卑亚乃一优人也。顷英国一名优□□□□死,英王唁之,英相自巴科以下诸大臣皆往吊,倾动全国。其人有文学,能创新戏本,吾尝观之,旌旗变色,无所不备,盖兼诸天星界之人物,礼乐而一新之,故自不凡。然在吾国终不能行此。夫戏者乐也,乐以化民成俗者也。所关至大,乌得不重视之。既重视之,乌得不以学生学之。吾国以虑其媟也而轻鄙之,士人不屑为,且优者不齿人数焉。故乐益坏,而戏剧无人主持,乃益淫哇而无益于风化焉。夫凡物为人情所同好而不能免者,则为治教者必当有以维持之,不能以轻鄙绝之也。学者愈轻鄙之而又不能绝之,则愈败坏矣。夫道者,非从天降地出者也,因人之身体性情而率而行之之谓道也。故孔子曰“道不远人”。戏剧者,人身体性情之所乐好,所谓道也。既有此道,绝之而不裁成善美之,则俗化衰矣。故学生之为戏剧,岂非所谓“道不远人”者耶?若其竞走、竞渡,所以习水陆之行而强肌肤之节,寓之游戏之中以为有用之地,欧人救火、泅水之戏亦类此哉。因事设教,近于人用者也。

游戏院

欧人不贱俳优

莎士比亚之词国人莫不讽诵

孔子曰道不远人

因事设教近于人用

啤料校开创至古而学人至多,今犹然。今学生百馀人,脩金每季四磅,房租、食用中等者月十二磅,奢者不止此,俭者可稍渻,但不能应酬交接矣。每岁学期二十来复,约须百五十磅。

啤料校开创至古

凡学生新入学者,不论学位,万国皆可,但投愿学书则试之。必兼三国文乃可入学,欧土一切以英、德、法三国文为通行。古文则希腊、拉丁也。拉丁在中学时已习之,故必考拉丁文,通乃许入学。其馀阿喇伯、印度文、西班牙文,皆得备一国文。今年新增中国文,通之者准作为备一国文矣。美国有数大学亦同此例。盖交通渐繁,而欧美人之渐留意中国也。

新生不论学位国籍

新学生入学时,礼不能自往旧学生,旧学生先来则可,惟至第二学期则可任意。同校生新来此,旧生必先请酒,而后新生乃敢请之。若请茶,则新旧皆可先后。同校者月必请茶。其礼仪繁复迂拘,甚似吾国翰林衙门焉。

同学礼仪甚似吾国翰林衙门

学生会有公所,其公所分藏书室、阅报室、辨论室、发信室、写字室、食堂、烟室、茶室、打波房、花园,莫不成备。公举人任其事,以便学生之息游、观摩、讲辨、办事焉。入会者人一磅,另每学期纳二十五诗令。经纳九学期后无庸纳金。好写书札者纳三诗令。若立交十磅者后无庸交。规条详明,堂室整洁,园林幽楚,甚可游息也。其藏报无不备,当日俄之战日日皆有电报告大众焉。学生之信电来者,皆于公所发收。其辨室每来复四日八时至十一时开辨,公举一人主持焉。

学生会及公会

凡游校须三诗令,有学生导游者免。学生之领人游校者许带九人,多一人纳三诗令。若学生不衣礼服,以常人论,即学生亦收诗令。

校中有戏院,有印字馆,有自行车室。

七月二日监布烈住大学华文总教习斋路士先自瑞士令其子来见,赠我以像。既归,约往游。斋君昔为汉口领事,居中国二十年,能操京语甚熟,盖欧人之精熟华学第一人也。著书甚多,为欧土华文导师,吾闻欧人凡读华文者必由斋君之书入焉。斋君之室陈设书画、什器,皆华器也,其笃嗜专好如此,宜其致精矣。性貌醰粹温温,盖学人也。与吾谈学,盛称中国之文明及诗文之美,盖方译《文选》之诗也。《楚辞》斋君译讫。其寄我札引宋玉词曰:“愿皇天之嘉惠兮,及生还而无恙。”吐属渊雅,可谓情深而文明矣。因论及中国之教,斋君曰:“五经与四书皆为理雅格译坏,彼私其教,译不得公。我欧人不知,误信之而看轻中国之教。吾欲为之,而苦恨力不逮。”吾乃谓:“君若能再译,吾当竭力相助。”斋君欣然。呜呼甚矣!斋君之公也。然非斋君之明通,安能知此乎?

“七月二日”至文末“于意云何”与前文《英国监布烈住大学华文总教习斋路士会见记》基本重复,文字大同小异,因底本互异,故两存之,以便参照。

监布烈住大学华文总教习斋路士约往游

大道之光不为一时一人

凡此显晦有时,大道之光不为一时一人。理患不至,道患不宜。一时之盛不足喜,一时之衰不足忧。好尚必有变迁,得失必有循环。吾夙昔未出游,因欧美百年来之表面观之,惊惧颇至,以为其教俗之极盛美。今久游其国,乃觉彼俗化,尚远不若我东汉、宋、明之世,不过道路、宫室、器用、兵械之美,因新学之汽电发明而过我,与教化全不相关也。吾国稍能致力物质,自强之后,通译诸经之精义微言,乃最切于人道,而为彼土化所未至者。苟未至大同之世,则诸经之教旨略可久远普教育于欧美间。盖孔子以人为道,不远于人,故切于人用。今欧美之新义,不过“利用安身以崇德”七字。诸经多据乱世之文,而今欧美犹在据乱之时期,美欲升平而未之至也。受病既同,故药方亦同。故所开药方虽古,尚甚合于今病,则此补养之药方尚当大行,而中国之大医王尚当尊奉也。然后有志士欲译经学,或兼典学之职者,其谨之,所关在吾数千年一国之文野,令人之轻重敬慢有在焉。若不通孔子三统、三世之义者,慎勿着笔也。盖不通三统、三世之义而论经,则开口即错,其极亦为刘歆、朱子之学而已,非偏谬则狭隘,不能包容宇宙,通变宜民,非止阻塞进化,晦盲大道,则为人所轻亦宜。

欧美教化远不若我汉及宋明之世

孔子以人为道切于人用

与斋君论欧人为华学专门者,甚恨经游多未识之。

与斋君论欧人为华学专门者

法人撤繁(Professor E.Chavannes),译《史记》未毕。所译《史记》数卷,吾在南洋久见之。撒繁在巴黎为大学华文总教习。

法人古弄(Mauvice Courant),译《书目提要》。在里昂为大学华文总教习。

法人阁借(Cororer),译《中国书目》。

德人嘻打(Professor Hirth),撰《中国罗马交通记》。今作纽约哥林布大学华文总教习。吾在芝加高游大学时,嘻君已寄声约见,及吾到纽约访之,嘻君已避暑出矣。

德人佛兰格(A.Franke),在柏林为大学华文总教习。

意人褒噫腻(C.Puini),在意大利之佛罗炼士为大学华文总教习。

英人噫诗觐(L.C.Hopkins),撰《中国字说》。今为天津总领事者。

英人巴遽(E.H.Pavker),撰《匈奴史》。

英人梯罅(C.H.B.Taylor),今在北京。

荷人的阁落(Degroof)。

美人傅兰雅(Flyer),久在中国制造(于)〔局〕译书,今为卜忌利大学教习。

虽有习华文者,然甚浅云。吾所游各国大学咨问学华文者,闻德有百馀生,尚未知确否。馀国皆落落可数,不过数人,或十数人。以地不关世界之冲,又无日新之学足供人用,苟非游华,不周于用,故欧美人寡有学之。昔在汉唐,各国遣子就学于吾者甚多,服吾缝掖,读我诗书。今则吾反遣学于人,俯首易服,不进化则退化,亦可感喟已。若二三十年后,吾国学子既众,且能自创新学、新器以行于世,而兵力霸图,汽船又能遍及于大地,是时吾国文必大行于世界。有一法人语我曰:“异日世界有三种文字盛行,英文、德文与华文也。班文次之,我法文昔为欧霸,后其殆乎。”此甚知言哉!至是时,各国之入我学者当甚众,此则惟吾国人能发愤,能保全,能自立,能自强,而后有此声灵乎。然挟吾广土众民及尊士好学之风,致此至不难也,未知老夫得见此否耳。思之感仰,今故为之累欷。

汉唐各国遣子就学中国者甚多

吾遍游欧美大、中、小诸校凡百数,而华人之在学者每试无不褎然居首,否亦必在前列,虽中才亦然,吾甚怪之。吾游历有一大事。今与欧美人之比校,不在乎今日国形之强弱,而在乎将来人种之盛衰。如使吾种而果愚弱,则吾国即能如匈奴曷拉末之破西罗马,如突厥索立曼之灭东罗马,亦如拓跋、契丹、女真、蒙古之强盛,终必合于中国,徒为中国拓大而已,一时之盛,亦何足恃?故吾种果愚弱,终必与黑、棕之种同归于尽。使吾种而果强且慧也,则如罗马人为峨特、匈牙利所蹂躏,今何尝不为地球之霸乎?故吾日游于欧美人间所深观密察者,惟在此事。

欧美华人之在学者每试必褎然居首

吾察欧人之秀白颀伟,种诚绝美,而不解入学之必败绩于我也。吾始疑吾国人来游学者,多为聪敏之士,此同行军之选锋,以我选锋当彼常卒,故胜不足异,而败亦不为奇也。又疑欧美学子在其家国,多好佚游嬉戏,不勤于学,而我游学之士苟非官选良才,即为发愤自费者,远游异国,谈何容易,故少游嬉。以我精勤胜彼游惰,非果我种之能胜人也。然吾观美国中诸市邑,吾华人十万,所在儿童甚多,吾尝调查之。即以砵仑而言,吾国小儿入学者四十馀人。自十岁以上者,学课至下无出九分者;十岁以下学课之至劣无出八分者。若美之小儿至高不过八分,其劣有至二三分者,其平常皆六七分为多。美国小学必有纸、木、金之工。美小儿学工,动问十馀次乃解,记性奇劣,作工亦复粗劣。吾华小儿则听受立解,即问亦无有至二次者,作工又复滑美。作画尤佳,故砵仑小学校室之画皆用华人所画,无一用美国人者。砵仑学生罗长根言之甚详,且述美女师之言曰:“华童驯良,灵敏易教,美童顽钝,有累教数十次不识一字者。吾愿教华童七十人,不愿教美童十五人。”罗长根又言:“吾不敢与吾国人竞学,若美国儿童,任听人人吾皆敢与之竞高下。”吾在砵仑观赛会,所陈小学校中华童之作金、木工及画,诚精美过于美童。吾又考黑童如何,则诚远出白童之下,钝愚万分。又遍考多埠学课,吾华童学课分数无不高于美童者。凡此生长儿童,此非选锋,亦非有所知而发愤,然则吾华种之胜于欧种确确矣。

华童驯良灵敏易教

吾华种胜于欧种

英之学士与吾言曰:“中国人长于强记,欧人长于毅思。”盖中国人诵读多自暗记背诵,故积成一质传种子孙故也。由此推之,中国之读书贵学已数千年,其积成精细明敏之种以受学亦固其所。欧土自开辟来,仅罗马三十里城中有学者耳,及千年黑暗之世惟事战争,自僧众外无学校无读书,殆少识字之人。此二三百年乃始兴学,以此之故,传种受学不如我之滑熟亦宜。要而论之,吾种种考察华人入学无不胜欧美人者。在美东诸大学,日本学生甚多,我华人学生又无不居日人之上者。然则吾之种人无论为天禀,无论为传种,要皆为世界第一慧敏之种,无与我敌矣。夫慧敏则强,钝下则弱,此天理也。

吾种为世界第一慧敏之种

夫慧敏与钝下不关于躯干之修伟也。相彼犀、象岂不尤大,其如钝何?相彼印度之宾杂人,今当香港巡警者人所共见也,其修伟过于欧人远甚,其如钝何?吾闻欧美人之言曰:“黄人思不能毅,欧美人能毅思,以黄人脑度不及欧美人故也。”夫脑度之大小人人各异,我见欧美人之愚钝者多矣。今以其制器一日之长而诩及全种,则我自周时之输攻墨守,木鸢飞战,宋偃师之木人演剧,张衡地动之仪,孔明木牛流马之用,南齐祖暅之之轮船,宇文恺之行城及图书馆,金人之开阖门帐,岂亦脑度不足耶?然则我数千年制作文学之盛,欧人千年黑暗几不识字,又可谓欧人脑度不足耶?

慧敏与钝下不关躯干修伟

欧美人又谓中国人目不能圆视周正,足弯不能直,欧人目深则视周远,鼻高则脑强力。吾固最爱欧美人相好之端美者,吾昔有诗所谓“地中有海生人白,二者天骄我不如”。吾每见欧美胜物,常诵此二语而愧之,吾种人相好诚愧之矣。然谓足不能直,则巫来由足直不弯矣。印度人目深而鼻高矣,其强智又若何?且吾国燕人之鼻多高直过于粤人,而智敏不如粤人,则或不在此耶!

形像与智敏无关

欧美人之议论多从实验,此固倍根最得意之学派也。往者欧美人论养生,多谓食麦者强而智,食稻人弱而愚。今因日本人胜俄,于是美中实验学者又谓食稻更强,纷纷倡食稻之说,近且议令兵士皆增食米,其可笑若此,美人之即实事穷理,舍己从人,变化极速,固自可喜。然而中国之万万事物,彼人多未实验也,则欧美人之所谓实验精确者,安知其不又为日本之米也?夫吾国近者凡百败坏,远逊欧美,吾岂敢自谓吾种人之必过欧美也?然学生入学之实验高下优劣若此,则吾正以倍根之法行之也,吾亦无以自解也。然而吾国数千年之文明冠于大地,盖有由也。藉使吾种为黑人,其必不能致此文明矣。

今兹败绩由一统之故

然则今兹之败绩者,盖由一统之故。以一统之故,人心不竞争,君力太压制,遂至不能发扬其聪明。但以为守旧泥古亦非然也。彼欧人者,其千馀年之泥古何尝不深乎?徒以诸国角立之故乃觅新地,既得新地乃得新识,既得新识之比较,则旧识之谬大见,自濯去。而新者日新,乃奖导之,乃实利之。夫有所凭藉则成就甚易,以所改易者少许而成功立得矣。吾在芝加高闻有能创新德律风者,旧制须归总公司代传,今则人人各自能直达。又新刨一传电器与电灯者,吾甚神明其人,以为聪明绝特而能制作者也。及游其公司视其制器,其创作人出见,则年三十许,蠢蠢然一钝物,曾从电学卒业,但于旧器少拨易一二机而得之者。若是,则何人不能?吾乃笑曰:“欧美之制器人吾知之矣。”始吾神明爱的森而欲求见之,从此亦罢论矣。

吾游美中,见吾华人未尝学于工厂,未尝游于工学,而费城梁某能自制车头,砵仑余焕和能自制电车,表色地一弱冠少年能自制轮船。是数人今尚为粗工,不过寓目而即能之。吾令余焕和学电焉。此就吾亲见者,其吾所未见者不知凡几也。然则吾国之弱,吾种人不尽能任其咎也。盖吾未尝竞国争,未尝入竟智场考试,何事于学?既不事学、不考试,则吾国之不能列名于强榜中乃固然也。如深山农隐,若王霸蓬头之子,公孙弘牧豕之夫,长子抱孙耕食凿饮,其与朝市士子之终岁摊书橐笔竞于名场,夸科第之荣,炫试艺之美,穷工极巧日益加增者,相去固若南北之风马牛矣。然令公孙弘十年诵读,则六十老翁立能冠汉廷之贤良科,而王霸应征而出,舍耒乘轩,何让邓禹、卓茂乎?

吾国闭关自守不能列名强榜

欧美之人不尚学业但贵实利

欧美之人不尚学业,但贵实利,英、德尚佳,美人尤甚。国家虽有强迫教育之法,而童子八岁多弃学而执业者。虽入学不取脩金,然美人之能入中学者甚稀。盖实利既盛,但能致富即可得一切之权。吾所过美诸城邑,见其城主、市长及郡守甚多,郡守吾国人多误译为总督者也。自纽约、费城二城主有学识,芝加高、新藟次之,皆以律士充举者。此外皆工肆之主,若挨利贺之郡守则以牧羊致富被举。乃至第二三繁富大郡而吾华人误译而敬为总督者,乃一鞋肆之主,以九万四千之金买众工之欢而举得之者,美人相与笑其朴鄙曰:“加份拿即郡守也左置一律士,右立一书记,人问之则唯唯左右顾。”人谓吾曰:“请游其鞋肆则喜。”接吾于车站并携吾手而游其肆,无一言。循此而谈,则吾国之超擢某市侩为京卿,放使臣,乃正合美国之俗,不足诟詈也。此所谓文明矣。美人某告我曰:“我美国尚实利而不必事学计,后此百年亦必无一哲学者出。”我与一大名鼎鼎、门徒数十万之大牧师谈欧土名理,不能答一词也。吾始见欧美之儿童、仆隶皆以为博学而神明者也,今见美之人士已能想像之。彼为大富翁、大腹贾或制器匠则或多矣,若博学穷理乎,则恐全美国之人未知谁能之也。纽约哥林布大学教授论全美人才,以黑人卜碌架、华盛顿为第一,而置总统甚才且仁者于第三,亦可想美之学风矣。以林肯之贤且仁,然为总统时不能自读议院之疏章,而人不知观听。美之富强,但曰文明。文明,学多,校多,则还观于我国何如也。

我国无强迫之教

我国无强迫之教,无不收脩金之学,然父母犹多典鬻以教其子。我生海滨之粤,而吾耳目所接知识之人,未尝见有不识字者。当十五年前吾教授于粤,粤一城之馆,大、中、小并而计之,凡三千校。此皆以门贴某人之馆计之,若延师于家而课读者,无从知之,犹不足数也。每书馆以二十人计之,尚为六万人,况在家课读之倍于此者乎?欧美人家贫年壮而为学者盖绝无也,吾国人则皆是。故以欧美之大学例之,若英美诸大学之三千人者,吾若有此大学,必逾三万人可断断也。是故吾国人之嗜学虽俗尚使然,殆天然也。其不如人者,则以所学所习非所用,人日学开智,而吾日事八股以锢灵耳。今若易其八股以科学,则焕然启发怒萌不可遏矣。夫万国之开化在教,而教莫不自贵其僧。故婆罗门及佛暨耶莫不尊僧而传其文学,印度、暹罗、缅甸及千年黑暗中世之欧土皆非僧无学也。吾国教无僧,惟以士传其教学,兼任官师与僧,此吾国士所以最贵而最多也。

吾国人嗜学乃天然

万国开化在教

夫英开学于四五百年中,德、法开学于三百年中,至近百年乃极盛。印度号称好学,而儿童十数诵读于街衢。而我命夔教胄乃在四千年前,战国诸子从徒数千百,汉太学生乃至三万,汉儒著录、宋明儒讲学皆万数千人,精舍、学宫皆千年物。我学风之盛,求之大地未古有其匹,数千年学术之书研精入微。故欧人多谓吾东洋能言哲学,我游欧美,诸报访事多质哲学于吾。

我命夔教胄在四千年前

以视欧人,当吾明末乃知去黑暗而复古学,至倍根、笛卡儿,出始去古而渐放光明。即上而索格底、伯拉多、亚里士多图,近而康德、黑智儿、□□□□□□□□□,其所发心理人道,则一披宋、元、明《学案》,而积牍充栋,人人皆是矣。其边沁、□□□□□□□□□□之新说横生,乃正因学术之初启,如吾战国诸子然,既无统宗,各抒(边)〔偏〕见,此乃吾学界已过之世,而彼后生新产耳。然不过如庄子所谓耳目鼻口,各明一义,而不相通者也。英人斯宾塞兼和心、物,学识最为精深,其论穷理尽性且至于命,吾最取焉,然试取朱子集与之合读,同者甚多。若夫因物质以求物理,此固欧人奇特之新得,诚为吾国所未有。若虚学乎,则吾国所最擅长而绰绰有馀者。而今学者以欧美一日之富强而尽媚之,以为无不绝出吾国者;见吾国一日之弱,轻其东家(邱)〔邻〕,以为无一足取焉。吾国最礼祀观音者也。观音作女像,制之以白玉、白磁,像必甚美,白衣莲座,相与拜跪而祈祷之。吾粤有极美者,则必曰:“是岂观音耶?”吾女同璧携一女妪从往印度,女妪平日事观音者,闻得往西天佛土而欢喜敬仰无已也。既至印度,行数千里,深入至舍卫,睹印之妇女乃至若王妃、公主者,吾女皆往来焉,率皆深黑瘠黄,圆目紫唇。女妪乃叹曰:“昔之观音乃亦如此乎?”以经典之神所传乃皆欺人者耶,于是遂不佞佛。今吾国人之不详考而媚外也,则皆谓观音为秀白而丽美者也。若至印度而深考之,其未有不为女妪之惊叹且悔而且笑也。否则未尝读己国数千年之书,盲瞽无睹,则骤至印度乃开目也,则亦捧无盐以为西子也宜矣。

不可媚外自轻

故吾国人种之慧、好学之风,横大地而无与让。若能改良宫室,务事净洁,置隔板以去地湿,多开窗以通光气,多种花木以吸养弃炭,多习体操以强筋舒骨,多食生血欲滴之牛肉以强体润颜,多饮啤酒以行血丰肌。德人貌干最丰伟,因饮啤酒,吾别有说。择匹端丰长大之妇以合婚传种,孕子育儿者勿居山谷img埆之地,其废疾者淘汰之。男女六岁以下必就学,壮老之夫皆设休息日学及夜学以教之。则传种日强,相好端丰,颜渐渥丹,神益清明。而挟吾国人士之多以讲求物质,妙抒新理,则吾国之盛强,吾学之修明,万国应无与我竞者矣。

讲求物质妙抒新理

监布列住大学校距伦敦汽车一时许,近学处市街清洁,绿树阴森。教习斋路士君遣马车来迎,出妻女相见。令其女先导游女大学校,与吾女同璧偕。花草绕径,大院石筑二层,长廊绕之。藏书楼数万卷,上下两列。学分神、文、医、算、物理、拉丁、德、法语诸科,但无律耳。三年卒业。女学生一百二十五人,多年廿馀岁者。女教习屑嗤嘘(Mrs.Sidguick)导游焉。

游女大学

女大学不设科第

女大学不设科第。盖欧洲各国旧俗仍抑女,大学皆无科第,此惟美国平等耳。吾谓斋君女公子曰:“男女皆天所生,同为平等。今开议院,女应预议,何为不争此权?”斋君女曰:“女子之职,义不可作议员也。”盖英女虽预燕会应酬宾友,而安分尚若此。吾所识其法部大臣噂夫人,文学甚深,有才气,常昌女权,则大为报纸所攻矣。英、美仅隔一海,而风俗相悬乃若是,亦可怪矣。然既不欲愚民,既开大学以教女,并习各科以为世用。女子亦天生耳,且科第与官事无预,但以为荣,何为吝此科第而不使女子稍一扬眉耶?此事终让美人出一头地,吾取美矣。吾国若立女大学,当如美之给予科第,令黄崇嘏常出世间焉。英人他日亦必变,但以渐耳。

然美国女权最昌而淫风最甚,讼案居十之九,隳胎居十之八,人类将日少,则可畏莫大焉。美设严禁,隳胎者囚三年,罚金六千,然迄不行。而英女风尚不至此,则其斟酌保守或别有故耶。英之变法多逡遁而最少弊,法、美最新最勇而弊最多,皆为前车,而我后者得以鉴其得失,然后稳着步焉。此吾国人所宜留意也。

美国女权最昌

监布烈住凡二十三校合为一大学,学生凡三千人,校至大者容七百人。有新有旧,而彼得敦士校为最古,阅三百年矣,墙甚旧黝黑。此校藏书楼尤古,已四百年,深长廿丈,书左右列,凡十二万卷,有高宗《耕织图》存焉。

高宗耕织图

每校各有食堂、讲室、书楼、博物院、祈祷道场,各有校长、教习,各为经费,皆如恶士弗。推此而言,吾粤之有菊坡、学海、粤秀、越华、广雅、应元、羊城、西湖、禺山,各有校舍,各有经费,各有校长,各有教习,皆依原名不必改,合为一大学。于府学宫而设总校长、总教习领之,增设总博物院、藏书楼。能通普通学而具脩金者,听学生之来。斋内不足居听寓斋外,虽三万人亦可容也。其有不尽能通普通学者,设补习学校。则莘莘胄子、文物人才盛于列国矣。其民间有校舍、有经费愿归并者,随时合并之,则规模日增。各省城书院数所者,皆照此合并为一大学,至易至简,何为多事更张虚名而无益乎?

中国亦可合诸校为一大学

游总藏书楼,是日不开楼,校长特取钥陪游。书七十万卷。别一室藏中国书数万卷,皆故华使威妥玛所赠者,惟装钉加以西式。中华书著作者八百八十三人,所藏书美恶杂揉,有极恶劣之郢书燕说而亦列焉。以书目赠我,吾许以书赠之。吾入刁生学舍院,楼三层,有大园,墙亦甚黝黑,与恶士弗同。英王昔学于此,每临学必谒其师,故有行宫在焉。斋墙甚厚,故不甚光矣。

游总藏书楼

中国藏书

其祈拜耶稣之殿尖塔无数,耸峭宏丽,盖每校有之,而总大学别为一所焉。盖凡教学必尊其先圣、先师,此中西之通义也。遍观各国大、中、小校,莫不同焉。其本校教授之有名者悬像于中,敬先师也;皆有祈拜耶稣之殿,敬先圣也。吾国人就学者虽非同教,既入其学亦施敬焉,其重先圣、先师至矣。其神学科别为一派,班次、衣冠皆在诸科之上,敬先圣因重其传受之人也。日本学校昔本崇孔子,今中国微矣,变用西法,一切扫除,而其国俗则儒、佛同尊,难定于一。孔子又非其国产,故不立祈拜之殿,扫除经学之专科。然中学必诵五经,小学必诵《论语》,彼亦无能自外焉。若我国以儒治国垂数千年,笃生教主,不假异地,此乃大地之所无,而吾国文明之最光远有耀者也。况孔子去世卿,去奴隶,而开二千年一统平等自由之治,定同姓不婚,而人民数万万冠于大地,功莫盛焉。其改制为教主兼该三世,自据乱、升平、太平莫不备具。一世之中又有三统、三正,以待变通,故曰上下无常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其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以文为主,尚进化也。《诗》始文王之君主,以寓据乱;《书》首尧、舜之民主以示升平;《易》称见群龙无首,天下治也,以示太平。明堂之制,上圆下方,三十六牖,七十二户,则各国之王宫、议院正同之。衣长后衽,尚白尚黑,建子建丑,则今欧洲各国行焉。试问谁能于数千年前范围欧土之制乎?

祁拜耶稣殿

我国以儒治国

孔子改制为教主兼该据乱升平太平三世

今兹经说泥古而不能进化,皆刘歆伪说为之,伪《左传》以夺《公羊》,而微言大义绝。不然,则我六朝时已进升平世矣。太平大同之道,今欧美尚去之万里,而何自弃其妙道大教乎?妄人寡识,以己国一日之弱而惊于欧人一日之强,乃欲尽弃其学而学焉,于我国所弃除之诸子旧说出之,欧人则珍之,而乃轻其东家丘,至有谓中国无教主。敢谓孔子乃哲学家、政治家、教育家,非教主者,审若是,然则中国无教乎?于是媚外风行,群盲推波,乃至大学堂编官书亦公然采兹谬说,渐且有议谒圣不行拜跪礼者,渐且有自称西历几世纪者。无识无耻,谬妄颠愚,举国若狂,甘为奴隶。噫!何吾国人之少弱即不自立,愚顽忘耻若是之甚也!夫今之敢倡是说者,不过以日本书盛行,日读而迷之。日人以神道为宗教,乃日人之妄定名词耳。因是之故,佛、耶、回之言神道者,则以为教儒不如佛、耶、回之专言神道,则以为非教。试问教之为文义,并非日文,亦非西文,乃出于吾古经传记者也。若《书》之称“敬敷五教在宽”,“教胄子”;《易》言“教思无穷”;《论语》言“子有四教”;《孟子》言“教亦多术”,又曰“教以人伦”,“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史记》称“仲尼弟子以友教于四方”。此皆至近之说,人人共知。教之为义至浅,亦人人共识,岂有数千年文明之中国而可无教,又可无主持教化之人乎?若数千年中国而无教也,然则中国人不皆为禽兽乎?人虽欲媚外自轻,亦何忍弃自昔先民无数圣哲之精英乎?亦何忍自降于无教之禽兽乎?人虽欲自辱自贱,何至如是哉?国有大圣而必自攻弃之,而谓他人父、谓他人君乃为然耶。此等异闻岂真数千年来未有之特识耶?

教之文义出于古经传记

且试原之。日人之于华文训诂多所未惬,如“自由”、“经济”等词皆与中国本义相反。即“体操”二字,在中国文法只可曰“操体”乃通。而其行文又习于佛典之重文,若“慈悲”、“勇猛”、“坚固”等字必用双名。由是主名百物多用双字,如教主、立教之“教”而必曰“宗教”,教学之“教”而必曰“教育”。此今人述日文而视为不刊者,实考之而皆极不通者也。夫宗之与教二文本不相关,中国自古名词有言祖宗者,有言宗庙者,未有言宗教者。日人之为此名词也,始生于佛学者也。自唐世佛学分离,于是《传灯录》分五宗,乃有禅宗、天台宗、慈恩宗、华严宗之目也。其后禅宗中又分宗曰临济宗、沩山宗、仰山宗、云门宗、法眼宗、曹洞宗。所谓宗者,犹战国诸子之分曰某子,后世汉宋之争曰某学,又曰某派、某门云耳。又如人家族姓所谓继别为宗,太史公所作《五宗世家》,今人所谓某房云耳。撰录之僧偶作名词,本无意义。日人又增加本愿宗、真言宗、净土宗、秘密宗焉。日人以其复文之俗习读《传灯》之书,乃取宗字加于教上。盖当时教者专指佛教言之,宗者专指佛教下诸宗派言之也。教大宗小,以宗加教上已大不通矣。

日人为华文训诂多所未惬

夫教者中国之文词,教者效也,凡学、觉、交、效、爻、孝皆从此义。大意以二物相合,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一人先立一道术,后人从其道而效之云耳。中国既自有教数千年,而《史记》秦扶苏称“诸生皆效法孔子”,汉武帝称“诸不在孔子之道者绝勿进”。而学者束发读经,入学皆拜孔子,言义皆折衷于孔子,犹欧之奉耶,突厥、波斯之奉回。此中国数千年之实事,而非梦呓虚幻之言,虽愚者亦皆知之也。夫举国数千年皆尊奉其道而效之,不谓之有教、不谓之教主而何?

中国有教数千年奉孔子为教主

及佛、道之起,于是有各从其道术而效之者,故谓之佛教、道教,合儒教言之曰“三教”。中国虽尊儒而辟佛、道,然既有此教,即不能不谓之为教。乃至若旁宗外道若白莲教之类,虽其道可辟,而仍不能谓其非教而没其教之名。故教者犹道也,佛典称九十六外道即九十六外教。道与教皆有是道、有是教云尔,苟非率天性而修之道、教未必皆精美也。故教乃事理之一名词,有之非必足贵也。有教未必足贵,然苟非野人若禽兽则未有无教,若无教则惟野人及禽兽耳。惟教术之不一故有美恶,亦惟教术之不一而有人神。然无论其教之术如何,终不能不谓之为教也。今日人宗教之名,本于译欧美之书而定此名词。盖因欧人向宗耶氏,别无他教,故其名曰厘利尽(Religion)。厘利尽者,谓凡能树立一义、能招徒众者之义。然则与中国所谓教别无殊异,所含广大。或谓含有神道之义,则因耶氏尊上帝,而欧土之教只有耶氏,故附会之,并非厘利尽必限于神道也。若令厘利尽必限于神道,则当以神道译之,而不可以宗教译之。又或以神教译之,而不可以宗教译之。今日人以佛氏宗教之词译耶氏厘利尽之义,耶少变佛而本出于佛,回少变耶而实出于耶,其同为神道固如一矣。然若限于神道为教,则宇宙甚大,立教甚多,岂必尽言神道者?凡能树一义以招徒党而传干后者,苟非神道则以何名之?以何译之?既无他名词则亦不能不以厘利尽目之,则哩利尽亦为凡教之广义,而不能为神道之专词矣。

儒佛道三教

宗教之名出自欧美之书

夫孔子之道至大,兼陈三世以待变通,无所不有,既不能执一端以窥之。日人以异域传儒书,始知韩、柳,继讲朱、王,其不足知孔子固不足异。然孔子既自言之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又曰:“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故虽远鬼神而不语,以扫野蛮时迷信过甚之风,亦存祭祀而畏天,以示照临上下左右之切,故尽毁淫祀而仍隆敬祀典,立天地、山川、社稷、先祖之祀。《诗》、《书》所载,语必称天。“明明在上,赫赫在下。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六语之中,四语称天。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诸经所述,不可胜数,虽耶教尊天之切,岂有过此。

孔子之道至大

中国开明最早,以孔子早扫神权,故后儒承风,几为无鬼之论。然在孔子之意,以生当乱世,人性未善,不能不假鬼神以怵之,仍存而不绝。如管子所谓:“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也。”故庄子称孔子曰:“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六通四辟,无不在。”即以神道为教,孔子何尝不兼容并包,但不欲以此深惑愚民,若异氏之术自取尊崇耳。今多谓孔子不言天神、灵魂、死后者,皆误因《论语》一二言如“子不语神怪”、“远鬼神”之说。则《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故知鬼神之情状。焄蒿凄怆,天地之精,乃取而祀之。经说固无限,且即以《大学》开〔端〕曰“在〔明〕明德”,岂非灵魂?而《中庸》开口曰“天命”,终语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此又何言?故日人之加宗于教以为名词,义不可通。

中国开明最早

夫欧人文法无合两字义为一字义者,稍有重复字义以为极劣,其在蒙学,蒙师亦即以笔涂之。中国古者形容之词行文偶有一二,至六朝人之文必用骈语凑足字数。野僧不学,当译佛典乃全用双字。日人不知其本,无论述何字义、行何文词,必用双字。若如其例,则“天命之谓性”必当曰“天帝命令之性质”,“大学之道”必当曰“广大教学之道术”,“在河之洲”必曰“止在河水之洲渚”,“若嵇古帝尧”必曰“顺若嵇考古先帝尧”矣,“乾元亨利贞”必曰“乾元始亨通利益贞正”矣。此在注家训诂则可,否则岂复成文乎?在中文固无理而可笑,在欧人则以为鄙劣而不通。今以日人所学我数千年文明之汉文,我乃舍而从日人不妥可笑之名词,愚陋甚矣。是故宗教二字之不典不妥,在日人已不可,况在吾国人,必不可引之于笔端。吾国数千年文词只有教字之一字一义,吾国人行文只可曰教,安有宗教之不妥贴而令人迷惑者乎?

宗教二字不典不妥

今即不泥文义而姑从其意而虚会之,其曰宗教家者,耶、佛、回之言神道者也,非言神道者,不得号曰宗教也。若如其意义则非宗教也,乃神道也。今欧美各学校于研求耶教经典之科,日人亦知译为神科矣。然则于耶、佛、回之教何不译曰神道乎?不尔则亦曰神教乎?孔子虽天人并包,兼举神灵,然若曰中国之教、孔子之道为神道、为神教,则非徒不足以包孔子之道之大,而义实不切。数千年来,皆以孔子为教,无以孔子为神道、神教者。若妄名之,非愚则诬,亦言孔子教者所嗤而不受也。若以宗为神,则中国宗之文尊也,有祖义而无神义。即以佛教《传灯录》创立宗字,彼禅宗、天台宗、慈恩、华严皆指心现境,不尚鬼神。故以宗教代神教之名,谬矣。若以代中国普遍之教名,则白莲教、五斗米道教皆得为教,何况数千年中国之大教乎?故如日人之名词,无一而可也。

日人之名词无一而可

今日人之号名学派译自欧人,自宗教外有哲学、政治、教育等名词,而以宗教为神道、神教。中国之大教主孔子者,既非神道、神教,则无以名之。而孔子又适四通六辟,无所不在,故谓之曰哲学家、政治家、教育家也。夫以欧人自罗马中绝,仅有三数百年之学术复光,其阅历至浅,本不足该摄宇宙。至百年来,则又书籍太多,业难兼该。故欧人于其十九纪之人才多专门,而少如彼十八纪之通学者,时为之也。故彼今之俗,政党之政客日夜运动,无少休息,机谋日出而德心浅,奔走应酬日多而学问浅。故为政客者不为学者,为学者则教授穷理不为政客,几若绝域而居。而我中国则实无此数者之分,即如道德之士中国所贵,如黄叔度、郭有道者并非哲学教授,政治家何称焉?上之圣贤如伯夷、柳惠、颜、曾、闵、冉,亦又何称?故日人所译述欧人之名词,在彼欧土则可,在我则大不当也。

政客与学者若绝域而居

吾国人今以一日之弱迷于日本之新书,醉于欧美之强盛,不问是否,不审时变,但出自欧、美、日本愚下人之论说,则尊尚之,盲从之。于是凡中国之旧说,不论其为圣贤豪杰、圣经贤传则弃去之。此是何状?此作何名?今好新者动以奴隶性质骂人,而以自主自立为贵。然媚外自弃若此,非奴隶而何?以数千年学术文教最文明之中国而全弃之,不能自主自立,如何甚且以日人所译欧义不完不备、不妥不通之宗教等名词,〔奉之惟谨〕。人摈我为无教,我亦曰“吾无教”。人(控)〔摈〕孔子非教主,我亦曰“孔子非教主”,如木偶、土梗,如留声机器,听人之揶揄辱骂为无教之野蛮禽兽,而亦甘签名具亲供,曰我中国为无教之野蛮禽兽。真不料吾神明之种族,有此无耻无愤、不知不觉之物也。

一人自供认野蛮禽兽犹以为未足,而乃智者创述之,官书公定之,行之通国,教之学童,惟恐举国四万万人及后嗣子孙不知己为野蛮禽兽,而大昌扬训导之曰:“尔中国无教者也,无教主者也。”是诚何心?不过欲尽驱纳之于他教,尽驱纳之为他国奴耳。就令若是,彼创述者亦何益焉?而乃互相传习,互相称述,尽翻数千年中国为有教、有教主之说。惟恐不至,惟恐不尽,惟恐未明,若尚使中国数千年稍有一不作野蛮、不作禽兽者而少有教焉,则心不安耶!苟非丧心病狂,则何称焉?吾国神明之胄不幸何以有此乎!吾国人士若不念神明之种,甘为野蛮禽兽也,则从之曰“中国无教、无教主”可也。

吾国人士而稍自念神明之胄,不甘为野蛮禽兽也,其无盲从妄说曰“吾中国无教、无教主”也。知吾国教最文明、最精深,然后吾种贵。知吾国产教主道最中庸、最博大、最进化、最宜于今世,可大行于欧美,全地莫不尊亲,然后吾种贵。知吾国有最美之教,有神明圣王之教主,我全国及各校宜尊之拜之,将来使大地效之,如欧人之尊耶稣然,然后吾种贵。知吾种贵,然后不媚外为奴,不称人世纪而自立。知自立而后学,盛道尊而后种强民贵焉。兹事所关大,可不留意耶?盖他教虽各有神圣,而中国数千年民俗之宜,功德之盛无如孔子者,此为吾国教也。民间乡曲宜尽废淫祠而遍祀之,立诸生以司讲劝焉,如欧美人之祠耶稣,立祭司、牧师也。大、中、小学校宜设殿拜跪祭祀敬礼,诵经讲经,宜立经学科,尤尊崇其诸生以传其道,如欧人之学校之必有礼拜耶稣之殿以诵经讲道,又必有神学之科焉。宜立儒教为国教,而其馀听民之信教自由,如欧人之以耶稣或天主为国教,而以其馀听民之信教自由也。宜以孔子纪年以统中国数千年之记事,以省烦渎,而与国朝今上纪元古今大小并行,如日本之以明治君号纪元,而又以神武天皇纪元,二千五百年同为大小并行焉。昔张之洞定学制,固多未宜,请立经学科一事乃最有识,与欧美之尊先圣甚合。今之媚外者乃大攻其守旧,彼于欧美之法无不媚,何为于立教之大学校中神科之设而反忘之耶?

吾国教最文明最精深

宜立儒教为国教

吾国人有一奇质,变化最速,得新则弃旧,故绝无古物之存,为文明之大憾。外国人攻吾国为顽固保守,此特见一时而已,吾则深怪吾国人轻佻悍薄而已。试详论之。今突厥、波斯之与欧土至近也,若突厥更与奥、俄邻界,自君士但丁那仆至奥京之湾不过三十六时,不过一日半耳。然欧土变法数百年,而波、突今犹酣睡,若罔闻知。即以监布烈住吾国学生已十馀,突厥乃仅一生,波斯则无焉。即以欧土各国变法皆经数百年,次第渐变而成今式,试观吾国一二年间一跃而大变,几若以日本为腐败、以欧洲为留滞,欲一超而过于美焉。闻日京、上海之间所号称之男新党、女豪杰,其家庭、衣服、体发气象种种革命,千怪万状,日异月新,不可思议。自我不见于今数年而大变,若此几若异世宙矣。近人名词必用日本书,称年必用几世纪,虽不知自立,然无论誉之攻之,要其不为顽固保守易见也。以为一二人乎?则今几遍于全国矣。我自戊戌维新,忧心沉沉,惧国土之覆亡而人士之不我从也。曾几何时,相将飞变,甚且攻我为守旧矣。

吾国人得新弃旧非顽固保守

即如近者毁佛寺以兴学,粤城之长寿既毁,梧州之冰井生波。何所不可以兴学,徒令古迹荒芜,亦复何必更闻长寿刮及佛身之金?夫成住坏空,大劫自然,天地且不能久,而况于人?盛衰轮回,物之理也,何足计哉?然佛固大地一大教也,其教虽不切于中国,而其学则微妙精深,洽于至理,无能毁之者也。今日之所趋,水流沙转,而轻重深浅自见,不必过用人力也。至于古物遗迹则尤珍护之。吾所著意、法、英游记中,诸千数百年之古宫室、寺垒尤多,其图可具见也。岂惟本国,乃至所灭之异国、异种、异教,于其古迹并加珍护。印度舍卫之佛殿,以石柱数十扶之。蒙古前帝之食殿,饰金以三千金补其三尺焉。其馀石像刻镂之物,皆收拾一室,有守者司其钥而待游人之览焉。彼岂有恭敬之心哉?以为大地之珍奇当与大地古今之人公共之。一以开知识而为进化之助,一以不示专己守残,当博异闻之意至深远哉!此英之所以为文明而强盛也。

佛教微妙精深洽于至理

古迹遗迹尤当珍护

洪秀全之乱也,所过名蓝旧迹莫不焚烧,吾过庐山之九十九寺皆灰烬焉。野番争则焚人之庐,岂有异欤?此岂止盗贼之行耶?不爱大地古今公共之珍奇物者,非人理也。今之为维新务实用好媚外者,非新不用,非欧美则弃,勇猛好事,则亦勇矣,然是非深远,甚难定也。庸讵知今日之以为是者,不旋踵后人即以为非乎?苟无关大体者,无宁留有馀以待后人之思,且藉以博见闻而考进化耶!且即以为非而扫除焚薙之,不类于野番盗贼之行乎?专务实用耶?则家人筐箧、厨灶、米盐莫尚矣,此岂数千年文明之人族所宜有耶?假令行此,岂不羞耻?若英人者以我为野蛮,不亦宜乎?秦之长城,隋之邗沟,吾今日日数之以炫我文明。今中国城垣无用矣,然不可毁。寺观无用,亦何必毁神佛之像?何不留供博物院之料?舍此岂不能应用而兴国乎?保护珍惜,留此示后人。

不爱大地古今公共之珍奇物者非人理也

一瓦一石,一椽一砖,皆千数百年之遗物,有可以令人兴观群怨者,譬之《诗》、《乐》、长歌短谣,一倡三叹,亦何用乎?而意倜乎远矣。比兴甚深,感人甚远,岂止作人之厚质雅韵?深情远度,而见闻之可博,进化之所关,亦甚大矣。吾戊戌之毁淫祠,乃无名之庙宇耳,非有教之庵寺也。即欲毁弃一教之大,安有不明下诏书辨析而后去之?吏胥之奉行不善,致僧尼震惊,岂明诏之初心哉?且吾之变法乃缘救国不得已。当国争世,虽微他日太平世,必又有转轮而兴盛焉。即耶氏之盛,夫亦佛氏之绪馀。故凡一大教之能立,必有至道入人者焉,虽有帝王强霸之力,无能灭之者也。但兴衰有时耳,挟一时之强力而欲灭教者,皆愚者耳。今耶氏势盛则保护之,佛教衰微则践蹈之,柔茹刚吐,亦志士仁人之大耻也。

前人遗物可以令人兴观群怨

夫昔人非无辟佛者,当北齐时,人民二百馀万,而僧居六十万,民人多舍身佞佛。若此则人道将灭而教治大坏,如是则不能不大辟之以拯其敝,此昌黎之徒所为日大呼耳。若夫今日之中国,佛教几尽沦亡,行广西数千里几无一寺矣。今日所为中国患者岂在佛教乎?缁徒于今虽少有德学者,然吾观山水佳处及书画古物,多得山寺僧徒以点缀保守之。若人间则专事谋食,不能居守名山水也,变乱已多不能保守名物也。故昔人于寺僧可辟之,今于山寺僧徒真可以为中国绝妙之博物院、古物室焉,则弥可珍爱焉。

山寺僧徒为中国绝妙之博物院

吾遍游大地矣,入新国,游山水名迹,无古寺、古物之可考,无怪服之僧、出世之典可见,辄觉寡趣,虽以至盛强之美亦然。盖人间世之事理甚多,墙之有东西,相反而相成也。有用之与无用,出世之与入世,亦有相成者矣。一室之无空虚也,身何以转旋焉?宅之有门户也,当其无以入出故有。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人能知无用之用、出世之成乎,则几乎可与变法者也。人之务实利实用固矣,然人固有高情逸韵,远度清襟,自然馨逸,人亦爱慕之。闹市华堂,清庙广廷,曲室洞房,固人之所欲处矣,然山林泉石、天风海涛之空旷,萧洒高流之士尤乐焉。厨者以饮食,人所最要而不可少者也,而多远之。怪石山花不周于用,而斋堂以为清供,与之尤亲切焉。野人饮食男女、厨溷床〔第〕,外无他事物,至务实用也,而教化最浅,去兽不远,人所至轻之者也。名士高流,陈书画金石之骨董、嘉花异草之清供,此饥之不可食、寒之不可衣者也,而文明最深。若欧美之富室,陈设如骨董肆焉。由此以谈,然则能用无用者岂不尤文而贵乎?专讲实用者岂非野鄙而贱乎?一切可以此推焉。

专讲实用者野鄙可贱

吾观欧人之变法也,用其新而不必尽弃其旧也,英尤得焉。双轮并驰,徐以俟其得失耳。苟政治之败、物质之窳必当与各国絜短较长者,则吾为日不给而改良救正之。故八股、诗赋吾所笃嗜也,忍爱而立割焉。若夫不关于救国之政治、物质,则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猎较犹可簪花一枝。旧酒醰醰,古器泽泽。遗簪不弃,故剑宜求。摩古钟鼎而欣然,玩旧书画而色喜。步游废寺而徘徊,俯读断碑而堕泪。故人风雨,故园草木,故乡庐墓,故国山河,每一相思侧望,何极眷恋反侧。我怀如何,庄子所谓旧国旧都,望之惕然,人之情也。君等独无情哉?苟无故旧之情欤,其为真爱祖国之仁人耶?吾不敢知也。虚img者不足以任大,浮慕者不足以举实,轻躁者不足以虑远。斟之酌之,损之益之,断之续之,思得其宜则变通尽利矣。《诗》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吾国数千年文明大国,大地诚无过我者。过十年自强后,保国粹之论必大出。春兰秋菊,时出芳馨。必有英俊领袖之者,追视今者之披头乱服,乱舞傞傞,必嗤为蛮野无耻矣。抱爱国深情者,于意云何?

变法利用期新不必尽弃其旧

庄子所谓旧国旧都望之惕然

得其宜则变通尽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