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的乌托邦
信息处理、人工智能、复合材料和生物技术的发展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以至于有关财富分配的问题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国界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整个世界通过光缆联为一体。
由于技术而使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说到变化的速度,有种夸大的趋势。到2001年之前我们还要过整整一年,可是我对克拉克(Arthur C.Clarke)预见的到那时到达月球的商业航班将变成现实的预见表示怀疑。个别技术开始停滞不前,再往前进行的更进一步的改进并不值得。例如,自从40多年前引入波音707以来,乘坐商业飞机的状况并没有显著的改变。(在证明这一规则时,协和飞机是个例外;它从没为它的发展付出过代价。)计算机技术显然还没开始停滞不前,可是,一旦固态设备的小型化遇到由单个原子的有限尺寸所强加的极限,它也将会停滞下来。一旦成功的技术变得能被普通民众通用,那它们也有受自身制约的倾向。我不相信今天从伊斯特河穿过曼哈顿到达哈德孙河可能会比一个世纪前乘马拉的车快。因特网已开始显示出拥挤的效果。一想到未来中国和印度的20亿个空调我就有些担心,每一个空调都会将它所排出的热量散发到地球的大气层里去。
然而,不论要用多么长的时间,新技术都必然要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中的一些决不是引导我们实现乌托邦,而可能完全是威胁。技术当然赋予了我们破坏我们的生活环境的能力。而且,我无法想像,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可以使青春延长几十年却只有巨富之人才负担得起的一种新的医疗技术对全世界的人的共同情感更具有毁灭性。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技术使大多数人从必要的工作中解放出来,那人们自己做什么好呢?正如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所教导的,我们最大的需要是爱和工作。工作给我们一种自我认同感和谋生的尊严,而且它是我们中的许多人走出家门的主要理由。在《机器停转》(The Machine Stops)中,福斯特(E.M.Forster)想像了一个非常舒适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在一台全面服务的机器中被彼此隔离。他们的生活是如此地骇人听闻,以至于当故事的标题变为现实时,读者才感到松快。
一些乌托邦主义者幻想工作的问题会自行解决。韦尔斯含糊地暗示说,在技术带来普遍的富裕之后,每个人都会成为艺术家;而贝拉米则认为工人在45岁退休之后,他们中的许多人会去从事艺术或者科学。我无法想出散布普遍的苦难的更好的方式。即使一个艺术爱好者能读这么多新文学作品,能听这么多新音乐,或者看这么多新图画或雕塑,而且力图从中挑选出最好的,每个人也都有陷入同样工作的倾向。结果,无论能从工作本身获得多大的快乐,许多作家、作曲家、画家和雕塑家将会花费一生于没人注意的作品。对科学家来讲也会是同样的情况。到目前为止,即使是在一些狭窄的分支专业中理论物理学家也不可能去阅读所有的论文,因此理论物理学方面的大多数文章没多大影响,而且不久就被遗忘了。
莫里斯在他的乌托邦中排斥现代技术,不仅是因为他钟爱中世纪,还因为他希望留有工作让人们去做。尽管现代技术使许多人对工作更加不满,我觉得莫里斯认为那是必然的这种猜想是错误的。不费脑力和重复的性质使得装配线上的日常工作令人讨厌,也正是这一点使得将来能完全由机器来完成它们。从自动机械工到宇航员,是技术创造了更好的工作。但是却不能保证技术的进步会给所有人提供他们喜欢的工作,而且在短时期中它还会使那些差劲的雇员失业。
技术乌托邦吸引人的一个方面是世界靠技术来统一的前景。在韦尔斯的《让世界自由》中,所有国家的边界都取消了;只有一个强有力的世界政府,也只有一种世界性语言(当然是英语),也只有一种世界公认的公制和相互兑换货币的固定兑换比率。在贝拉米的《回顾》中仍然存在合众国,可是它的国民盼望着最终的世界统一。
物理学家们(万维网的发明者)已经参与了一种早期形式的世界统一。比如,在全世界,我们共享的是一种基于英语的、用于数学符号的称为LaTeX的排字法则。最近我与一位正在访问京都的加泰罗尼亚物理学家合作做了些量子场论方面的工作;我们在得克萨斯和日本之间通过电子邮件以LaTeX形式来回传递我们的方程。
我不能肯定世界统一纯粹是件幸事。它具有缩小我们生活的心理空间的副作用。几百年前,地图的大块面积是空白的,留给人们用奇异的人和动物的自由想像去填充。据说,维多利亚女王(Queen Vitoria)试图尝遍长在大英帝国的每种水果,可是她从没有机会尝到芒果或者榴莲。现在我们能飞到任何地方,而且在本地的超市就能买到芒果。这并不是我的乌托邦思想。如果在别处都不能吃到芒果唯独在印度能吃到,岂不是更令人激动?如果与出发的地方没有差别,那迅速地到达某个地方还有什么意思呢?
到将来每个人都在经济上负担得起的某个时候,旅行就不再仅仅是娱乐,那时会有更多的东西处于存亡攸关之中。由于语言不同和国界的分隔,每种世界文化代表的是一种宝贵的与过去的联系,而且也是一种独特的艺术和智力创造的良机。所有这些都因迈向世界统一的步伐而濒临危险。
此处我已讲述了五种不同风格的乌托邦的困难之处,那么我能提供什么呢?没有简单的解决办法。并不存在一个简单的公式来告诉我们,如何才能在来自精英统治的危险与来自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的危险或者来自自由市场的危险之间,或者在新技术的良机与危害之间取得平衡。我不禁要提出我自己的一个乌托邦版本,但它是颇为中庸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