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者与劳动本身的异化

第三节 劳动者与劳动本身的异化

在马克思看来,工人在劳动过程中同他的生产活动也是一种异化的关系。劳动本身与人相异化表现在:“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到损伤,精神遭到摧残。”[34]46“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的劳动。因此,这种劳动不是满足一种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种手段。”[34]54-55

《掘墓人的女儿》中,人类与自己的劳动相异化的情形也发生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上。“人与劳动本身的异化造成在工人看来,劳动只是一种谋生手段,他们丧失了自由。同时,劳动对象与劳动资料为资本家的价值增值提供服务,致使生态平衡严重受损。劳动,此时成了征服自然的方式和基本手段。”[39]雅各布一家初来美国,迫切需要融入这个陌生的国度,通过与当地人建立联系来缓解内心的焦虑。“墓地”位于荒郊野外,远离社会生活的中心,屋子残破不堪,这意味着从一开始他们就被置于美国社会的边缘,被孤立隔绝开来[43]。然而,远离了希特勒的战争迫害,初抵美国的雅各布仍然保留着之前作为教师带来的体面,对给了他们全家一处容身之地并提供了掘墓人工作的市政府官员充满感激。尽管掘墓人的工作薪水低,工作量大,且居住环境异常恶劣,他仍然怀揣着快速融入美国社会、全家人功成名就的美国梦,兢兢业业地每日做着墓园的工作,意图以管理好墓园的工作为起点,进而融入美国社会,成为真正的美国公民。然而,面对毫无创造性的工作,雅各布难以发挥自身才能,无法通过工作实现自我价值:“他一脸的苦相,手操长柄、短柄的镰刀和耧耙;或在长满浓密马唐的墓地里推着生了锈的手推割草机,割草机起劲地工作着……有时他停下手中的活,抹一把额头的汗,从工作服的衣兜中取出一个广口瓶,脖子一仰,眼睛一闭,咕嘟咕嘟地喝着水,像一条渴得要死的狗似的。”[38]63欧茨从雅各布工作的神态、动作以及工作后的一系列动作描写中,细致生动地展现了雅各布对烦琐、一成不变的墓地工作的厌恶及麻木。尤其是最后的比喻句,更是表明雅各布的工作早已丧失了做人的尊严,成为被异化的“他者”。工作对雅各布来说,是一种强制的、外在的东西,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不工作,就无法养家糊口。安娜的工作就是永远重复洗衣、打扫、做饭等单调乏味的家务,而且因为雅各布在这个家庭中的绝对权威地位,安娜无法发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尽管全家人都生活在墓园的石屋中并在墓园工作,却只能领雅各布一人的薪水,赫彻尔和古特每天帮父亲在墓地干活却拿不到一分钱。此时的劳动与全家人过上安稳生活、融入美国社会的设想相悖,每天机械的、按部就班的劳动无法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也无法满足赫彻尔和古特的精神需求。全家人都因掘墓人的工作而感到羞耻,丽贝卡上学时因父亲是掘墓人的工作被同学嘲笑,周围居民的孩子也常到墓地来恶作剧。在这里,全家人从事劳动只是为了生存,仅仅把劳动作为谋生的手段。此时的劳动已不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特征,丧失了自觉性,只是作为满足其他方面需要的一种手段而已。掘墓人的工作不仅不能证明雅各布一家的存在价值,反而使一家人逐渐处于异化的边缘。

马克思指出:“异化不仅表现在结果上,而且表现在生产行为中,表现在生产活动本身中。”[34]54劳动产品作为生产的结果与劳动者发生异化,是在劳动过程中发生了的,劳动活动发生异化是劳动者发生自我异化的外在表现形式。雅各布看守墓园的工作所获的薪水作为其劳动的结果,与雅各布本身所付出的劳动是极端不对等的。雅各布全家人都在管理墓园,但只能从市政府领到一份薪水。微薄的报酬在维持全家人的基本生活时捉襟见肘,雅各布只能卑微地向市镇官员提出加薪要求,但被“坚决又审慎” 地拒绝了:“工作干得倒是令人满意。可管理墓地是不需要什么特殊技能的,是粗活……你不能加入任何工会,将来也拿不到退休金,也无保险。”[38]93作为资本家代表的官员们对雅各布的劳动及请求视而不见,他们的目的仅仅是保证自身的利益不被损坏。看守墓地是一项非常烦琐而又被人轻视的工作,“掘墓人”的身份在这一异化的过程中,雅各布逐渐由刚到美国时的雄心勃勃变得失魂落魄、牢骚满腹,“像个被去了势的男人”。雅各布无法在工作中找到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异化的劳动禁锢了雅各布的潜能与创造力,剥夺了他的主体性价值,日复一日的工作使他不断否定自己,否定全家人的价值,失去了应有的尊严。

没有自然界提供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也绝无可能。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要靠自然界生活。一方面,人把自然界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材料、对象和工具,自然界为人类的生产提供生产资料,人类要生存和发展就一刻也离不开自然界。另一方面,自然界又为人类的生活提供生活资料。“人(和动物一样)依赖无机自然界来生活,而人较之动物越是万能,那么,人赖以生活的那个无机自然界的范围也就越广阔。”[34]49于是,自然界也就因此而成了人类生存和发展所必不可少的自然物质前提。人类维持生命所需的生活资料,如食物、水源等无一例外地来源于自然界。雅各布一家居住在远离小镇的墓园中常年阴湿不堪的石屋中,“石头砌的墙、阴湿的茅舍,也能称得上小屋。四个拥挤、逼仄的房间,原木锯成厚木板扔在地上当作地板,粗陋的大石块垒的墙,只有一个煤炭炉子”[38]81。从他们一家人居住的环境来看,远离人群的墓园、石屋代表着他们处于被主流社会孤立的边缘,难以和他人建立起和谐的人际关系。但是对雅各布一家来说,最难以忍受的是日常的饮用水给他们的生命带来的严重威胁。保证全家人生活用水的唯一一口水井被埋在墓地的死人尸体腐烂后的污物污染,安娜很发愁。“她敢肯定,吃这种水一定有危险。”“孩子喝水时觉得恶心,把水吐了出来。”[38]88雅各布多次向当地市镇官员反映情况都没有被受理。市镇官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说,水井里的水都是纯净的地下水,坟墓里漏到地底下的东西不会影响到水井里的水,并且井里的水都“定期”检测。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食物、水、睡眠等是所有生物中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也是最重要、最有力量的需求。当这一最低需求无法得到满足时,人的最基本生存得不到保障,将会导致两个后果:要么持续地压抑不满,要么持续地发泄不满,这两种方式都具有潜在的危害,如雅各布把不满和压抑发泄在二儿子古特和妻子安娜身上,竭尽所能地讽刺挖苦古特,最后还杀了自己的妻子;大儿子赫彻尔则是变得性格暴躁偏激,在一个夜晚,他冲动得发泄怒火,杀人之后逃之夭夭;母亲安娜长期压抑着自己,精神差点崩溃;古特遭受父亲的辱骂毒打,之后离家出走,再也未回家。雅各布一家人无法从自然界获得健康正常的饮用水,其余衣、食、住、行等的基本需求均无法得到满足。雅各布一家人与自然环境产生对立关系,被美国社会孤立隔离,这为一家人最后的结局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