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器时代的神话

第二章 铁器时代的神话

铁的那些广为人知的神秘属性不必多讲。无论从天空坠落,还是来自大地母亲的腹部,人们认为铁充满了神秘力量。即使在具有较高文明程度的人群中,我们依然能够发现这种对于金属的敬畏态度。距今不远,马来半岛的酋长都拥有一块圣铁,并将其视为王权的一部分,他们对铁器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敬畏之心。[1]没有金属加工知识的原始人更加崇敬铁器。比尔霍人——生活在印度东部山区的原始人——常常将得到的第一份果实,祭献给从其他部落获得的箭头。[2]这并非拜物教,或对物品自身的崇拜,也不是迷信,而是对来自外界神奇事物的敬畏。这一事物来自他们熟悉的世界之外,因而是未知世界的象征或符号,一种近乎超自然的象征。在熟悉碲铁(而非陨铁)的文化中,这一点非常明显。在传奇故事里,有关天空金属的记忆仍然在延续,正如对神秘奇迹的信仰。西奈半岛的贝都因人相信,能够用陨铁打造兵器的人,在战场上不会受伤,且战无不胜。[3]这种来自天空的金属不同于地上的金属,它来自天空,因而具有超自然的能量。这就是当时阿拉伯铁器具有神奇的性质,并且能够创造奇迹的原因。这很可能源于偏重神话思维的记忆,这些记忆可追溯到人类使用陨铁的时代。这里我们再次遇到了超自然意象,因为神话保留了传奇时代的记忆,在那个时代,人类相当于半神,具有非凡的能量。这些神话时代与历史时代之间有一段间隔——在传统精神的层面,每段间隔象征着某种超自然力量的消失。

即使在拥有高度发达文明的人群中,铁器仍然享有非凡的巫术-宗教威望。普林尼写道,铁可有效对抗毒药,也可以预防梦魇。(《自然史》,第34卷,第44章)在土耳其、波斯、印度的达雅克族和其他民族中都可以找到类似的信仰。1907年,戈尔德齐哈尔就已经收集了大量有关铁器击退恶魔的文献。二十年后,塞利格曼将相关文献增加了十倍。关于这一主题的资料数量惊人。正是刀而非其他别的东西击退了魔鬼。在欧洲东北部,铁制品不仅能保护庄稼不受异常天气的影响,也能阻止咒语和邪眼。[4]在金属时代晚期,最晚出现的金属的价值多数没有被发掘出来,被保存在大量神话中,这些神话包含习俗、禁忌和迷信。犹如铁匠一样,铁器保有矛盾的特性,因为铁器也可寄宿邪恶的精灵。这个观点似乎认为铁器具有“双重胜利”,即贯穿于文明(农业文明)和战争的胜利。这种军事胜利有时相当于魔鬼的胜利。对佤邦查加人来说,铁器自身包含了一种魔力,这种力量是生命与和平的敌人。[5]

铁匠的工具也有这种神圣性。铁锤、风箱和铁砧是神奇的和有活力的。它们能够在魔力的驱使下自己工作,而无须铁匠的辅助。多哥的铁匠,在谈到他们的工具时,将其形容为“铁锤和它的家族”。在安哥拉,铁锤受人尊敬,因为它能制造出农具,人们敬之如王又护之如子。奥果韦人对相邻部落铁匠的风箱怀有敬畏之情,因为他们不熟悉铁,也制造不出铁器。莫森人和巴·萨卡特人认为铁匠的尊严集中体现在风箱上。[6]就熔炉来说,它的建造是神秘的,构成了某种真实的仪式(参见后文,第033页以后)。

这些信仰从金属的神圣力量一直延伸到冶金工具的魔力。从本质上看,制造工具的技艺是非凡的——不论其是神圣的还是邪恶的(因为铁匠同时也锻造邪恶的武器)。石器时代的这些古老的神话残篇很可能保留在或者融入金属时代的神话中了。石制工具和手斧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些石器的碰撞犹如雷电一般。石制武器的魔力,不论是邪恶的还是友善的,就像雷电一样,被传递到金属制成的新工具之中,且常常被放大。作为石斧的继承者,铁锤成为神力的象征。这使我们能够理解,为何风暴之神和农业之神有时被认为是铁匠之神。广西土家族将山羊献给用头做铁砧的神丹塞(Däntsien Sân)。风暴来临,丹塞在用于祭祀的野兽的两角之间锻造铁器。他将闪电和雷鸣投向大地,击退群魔,保护人类和庄稼。风暴之神丹塞对应藏族的具誓,也即骑羊护法(金刚善护法)。他骑着山羊,是一位原始苯教本尊神,如今被称为铁匠之神。人类对他的崇拜与风暴、农业和山羊联系在一起。[7]我们发现在多贡人中也存在类似的情况:正是天上的铁匠充当了教化人间的英雄,他给人类带来了粮食的种子和农业。

现在,我们来浏览下面这组神话意象:风暴之神用“雷石”撞击地球,其标志是双面斧和铁锤。风暴是天堂与地球联姻的信号。当敲打铁砧时,铁匠模仿这位神的原初姿势。事实上,铁匠是这位神的后裔。所有这些神话都围绕着农业丰产、炼金术和铁制品的主题,且都有相对晚近的渊源。冶金术被纳入精神范畴要晚于陶器和农业,在这个精神世界中,仍然存在于采集狩猎社会的天神,最终被一位强大的神所打败,即丰产男性(the fertilizing Male),他是大地母亲的伴侣。当然,众所周知,基于这一宗教视角,神婚和血祭创世说取代了至高无上的天神创世观。我们从创世观念过渡到生殖观念。这就是在冶金神话中,我们会遇到仪式联姻和血祭主题的原因之一。理解献祭或者自我献祭的创世观的新颖性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早期神话仅仅表明世界是从无到有,或者从神所制造的原始物质中诞生的。将血祭作为创世的条件——宇宙演化和人类起源——不仅强调了人类和宇宙的同源(因为宇宙本身源于原始巨人的身躯),而且引入了一个观念,即生命的诞生源于另一个生命的牺牲。这种宇宙和人类起源学说有着极大的影响。如果没有最先的献祭,生命的创造是难以想象的。例如,在奠基仪式中,牺牲者的“生命”或“灵魂”转化为建筑本身,从建筑方面来说,这座建筑变成了牺牲者新的躯体。[8]

马尔杜克(Marduk)用被降服的海怪提阿马特(Tiamat)的身躯创造了宇宙。类似的主题普遍存在:在日耳曼人的神话中,巨人伊米尔(Ymir)被视为原初物质,在中国和印度神话中,盘古和原人(Purusha)也是如此。原人表示“人类”,在印度的某些传说中,人祭具有宇宙起源的功能。但是这样的牺牲是原型,可以说,被用来献祭的人类象征着神圣的和原初的巨人。这种象征不仅源于造人神话传说,也可追溯到农业起源神话。为了创造人类,马尔杜克牺牲了自己——“我将凝固我的血,我将献出我的骨。我将养育人类,的确,人类是……我将创造人类,地球上的栖息者……”这本文献的第一个译者伦纳德·威廉·金,试图将该文献与柏罗沙斯(公元前4世纪,极具价值的迦勒底历史文献的作者,该文献用希腊语写成,但已失传)记录的美索不达米亚创世传说联系起来。“当贝尔看到地球的荒芜和贫瘠时,便命令诸神之一断其头颅(即贝尔的头颅),将他的血液与泥土混合,创造了有生命的人类和动物。”[9]埃及人也有类似的宇宙起源观念。所有这些神话的深远意义十分清晰:创造即献祭。创造生命的方式就是自我牺牲(血液、泪水、精子、灵魂等等)。然而,就形态学而言,另外一组此类主题的神话涉及农业起源,认为农业起源于神或者女神的自我献祭。为了确保人类的生存,需要牺牲一位神——无论这位神是妇女、少女、男人或者小孩,各种可食用的植物从他(或者她)的身体里长出。这类神话为定期举行的仪式提供了原型。这就是人类为了庄稼的丰收而献祭的重要意义:献祭者的身体被肢解后,撒满大地,使土地变得肥沃。[10]我们稍后会了解到,根据某些传统,金属源于献祭的原人或者半神的血肉。

此类宇宙起源观念强化了人类与宇宙之间的同源感,一些思想观念继承且从不同角度深化了这种同源感。植物和矿物王国、工具和周围事物的性别化就源于这些观念。在与性别象征直接联系的形象中,我们一定会想起地球腹部的复杂形象——矿井类似子宫,矿石好比胚胎,这些形象把采矿冶金和分娩生育紧密联系在一起。

[1]A.C.柯莱特,转引自佩里《太阳之子》(伦敦,1927年),第391页。

[2]理查德·安德礼:《原始人的金属》,第42页。

[3]W.E.詹宁斯-布拉姆利:《西奈半岛上的贝都因人》(巴勒斯坦探索基金,1906年,第27页)。转引自罗伯特·艾斯勒:《该隐的标志》(《东方世界》,第29期,1929年,第48—112页),第55页。

[4]铁在魔法、农业以及民间医学等中的角色,参见注解B。

[5]沃尔特·克莱因:《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矿业与冶金术》(巴黎,1937年),第117页。

[6]理查德·安德礼,同上,第42页;沃尔特·克莱因,同上,第124页;R.J.福布斯:《古代冶金术》,第83页。

[7]多米尼克·施罗德:《度人宗教》(《人类学》,1952年),第828页以下;H.霍夫曼:《西藏苯教历史之源》(美因茨,1951年),第164页。

[8]这个观念一直持续到今天:如果不牺牲一些重要的东西,那么什么也得不到,各行各业都包含着自我牺牲。

[9]伦纳德·威廉·金:《创世的七块泥版》,第86页。转引自兰登:《苏美尔人的诗:天堂、洪水和人的堕落》,第33—34页。亦参见爱德华·多姆:《巴比伦与亚述宗教》(巴黎,1945年,玛那作品集),第302页、第307页。参见本书末注解C。

[10]关于由此而来的这些神话母题和仪式,参见伊利亚德:《宗教史论丛》,第293页以下;伊利亚德:《大地母亲与宇宙神婚》(《爱诺思年鉴》,第22卷,1954年),第87页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