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祭熔炉
在印度中部的某些土著部落,流传着关于亚述铁匠的神话故事。据比尔霍人讲述,亚述是世界上第一个熔炼铁的民族。熔炉里冒出的烟雾,触怒了天神辛-邦加,天神派出信鸽,阻止铁匠进行冶炼。亚述人辩解,冶金是他们最喜欢的工作,并打伤了天神的信鸽。于是辛-邦加亲自下凡。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亚述人身边,诱骗他们进入熔炉,然后将他们烧死。结局是他们的遗孀成了自然的精灵。[1]
这个神话更加完整的版本流传在蒙达人中。起初人类为天神辛-邦加工作。他们在水里看见自己的长相和上帝一样,于是拒绝为辛-邦加工作。辛-邦加将他们逐出天庭。他们来到凡间一个有铁矿的地方,建造了七个熔炉。熔炉里的浓烟触怒了辛-邦加,在其信使与人类交涉无效后,辛-邦加伪装成病恹恹的老人来到凡间。没过多久熔炉就裂开了,铁匠没有认出辛-邦加,仍然向辛-邦加请教。辛-邦加说:“你们必须用人来献祭熔炉。”因为没有献祭的人选,辛-邦加牺牲了自己。他纵身跳进发出白色火光的熔炉。三天后熔炉里出现了金、银和珠宝。在神的引诱下,铁匠也跳进了熔炉。他们的妻子拉着风箱,铁匠在熔炉里哭声一片,被活活烧死。辛-邦加为消除铁匠的妻子的疑虑,对她们说,她们的丈夫哭,是因为在熔炉里瓜分宝藏。于是,铁匠的妻子继续拉着风箱,直到铁匠完全化为灰烬。当她们问铁匠变成了什么的时候,辛-邦加将他们变成了掌管山脉和岩石的精灵巴(bhut)。[2]
奥朗人中流传着相似的神话。十二个亚述人和三个罗德哈兄弟都是有名的铁匠,熔炉里的浓烟惹怒了巴旺(Bhagwan,即上帝)。巴旺伪装成一个病恹恹的老头来到凡间,住在寡妇给的一间小屋里。铁匠向他请教如何修理熔炉,结局和蒙达神话一样,铁匠被活活烧死了。[3]
亚述是一个铁匠部落,原本可能住在旁遮普的北部,后来被雅利安人驱逐到位于印度北部的那格浦尔山区,即他们现在的家。沃尔特·鲁本揭示了亚述人和吠陀诗歌中的阿修罗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他们沦为诸神的敌人,陷入了无休止的斗争。[4]亚述铁匠的神话传说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兴趣,并被临近的蒙达人和德拉威人(奥朗人)保存了下来。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必须强调以上所有和冶金术有关的人祭主题,我们研究的神话很少涉及此类主题。
在现代版本中,这些神话多数强调对铁和冶金术的怨恨。在周围部落人的眼里,亚述铁匠被熔炉里的炭火烧死是罪有应得的,因为他们触犯了至高无上的神。同样否定和悲观的态度存在于对铁匠工作的仇恨中。例如,在关于历史时期划分的理论中,铁器时代曾被认为是最悲惨、最低级的。当然,我们并不排除这样的假设——这种否定态度源于历史的局限。铁器时代以连续的战争、屠杀、大规模的奴役、普遍的贫困为特征。[5]像其他地方一样,印度所有神话都把铁匠刻画为各种各样的巨人和恶魔。他们是诸神的敌人,代表了另外的时代和传统。
除了对铁器的痛恨,亚述人的神话规定了必须献祭熔炉,就像在我们提到过的神话中那样,人祭凸显了炼金的恶魔性。熔化金属被看作不祥的工作,因而需要活人献祭。[6]
在非洲,同样发现了为了冶炼金属进行献祭的证据。在尼亚萨兰的阿切瓦人中,想要建造熔炉的人要向巫师(sing-anga)请教。巫师准备好“药剂”,将其塞进玉米棒里,让一个小男孩把它扔向孕妇使她流产。随后巫师找到胎儿,把胎儿放在一个洞中,用药剂烧掉它。[7]然后,在这个坑洞上建造熔炉。奥通达人的习惯是把胎盘的一部分扔进熔炉,确保熔炼的顺利进行。[8]暂不论述流产的象征性,这两个非洲的例子,都描述了真实的或象征性的人祭(例如,指甲和头发)和替代型祭品(例如,坦噶尼喀铁匠中母鸡的献祭,同上,第61页)的一个中介形式。人体和金属矿之间的神秘联系的思想暗合了其他习俗。因此,在一次事故之后,金矿被塞内甘比亚的曼迪哥人废弃了好几年:他们认为矿难者的尸体将指出含量丰富的金矿的位置。
这些神话、仪式和习俗都预设了一个原始神话体系,它先于这些神话、仪式和习俗,并使这些神话、仪式和习俗合法化[9]:金属来源于某个神的身体,或被献祭的超自然存在。这些仪式几乎都是事件象征性的重复,在那个时候,事件重新设定了一种模式,或者揭示冶金工作的阶段——冶金工作要求对原始献祭进行模仿。就以上所说的关于天体演化的神话(世界、人类、植物都是原始巨人的身体衍生而来)而言,金属诞生于神祇的四肢这一主题,似乎是同一中心母题的置换。那些为了提高收成而进行的祭祀活动反复强调:正是神的自我牺牲才使谷物的出现成为可能。因此,金属冶炼过程中的人祭(真实的或象征性的),都有意去模仿神话模式。
确实存在关于金属起源的神话传说,根据这些神话传说,金属来自某个神或是半神的身体。[10]肢解因陀罗(Indra)的神话记载,因陀罗饮用过量的苏玛酒中毒身亡,他的身体开始腐烂,从而形成各种生物、植物和金属。“灵魂从肚脐流出,变成铅而不是铁和银,身躯从精液里流出,变成了金子。”(《百道梵书》,第7卷,第7编,第1章,第7道)伊朗也有相似的传说。当人类始祖迦约马特被堕落之徒暗杀后,他的精液流向了大地。因为迦约马特的身体是由金属构成的,所以七种金属由他的身体演变而来。[11]
根据《扎斯·斯巴拉姆的传说》,第10卷,第2章,“当他死时,八种金属从他身体不同的部分衍生出来,分别是金、银、铁、黄铜、锡、铅、汞和钻石。金子,因其完美的特质,被认为是从真元和精液中衍生来的”。[12]我们会注意到,通过在天堂自转净化后,迦约马特的精液中会以植物的形式,孕育出第一对人类夫妻。这种将伊朗传统引入复杂神话的主题极为常见,也非常古老。
在希腊流传着相似的神话。P.鲁塞尔注意到一条希腊谚语出自芝诺比乌斯的研究。这条谚语指出了最早的关于铁器起源的传说。“两兄弟杀害了第三个兄弟,把他埋在了一座山下,尸体变成了铁。”[13]
从形态学上来说,这些传统都是天体演化神话的一些分支,天体演化是它们的原初模型。我们应记住,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宇宙的起源似乎可以借助胚胎学的象征来加以识别。世界由人类始祖的身体演化而来,有时是以胎儿的形成来构思和描述的。宇宙从原初物质中成形,原初物质是胚胎性和无序性的。因此,我们得到了一系列等同或者互补的画面,在这些画面中,将用来祭祀的人比作原初物质,因而又将其比作胚胎。美索不达米亚的传统也充分证实了这个说法。我们将要继续探究的问题,也许能让我们找到被看作胚胎的矿石和被献祭给熔炉的牺牲之间的关系。
[1]萨拉特·钱德拉·罗伊:《比尔霍人》(兰契,1925年),第402页以下。
[2]E.T.达尔顿:《孟加拉描述人种学》(加尔各答,1872年),第186页以下。
[3]莱弗·德翁:《奥朗人的宗教与习俗》(《亚洲孟加拉社会回忆录》,加尔各答,1906年,第121—181页),第128—131页。亦参见拉赫曼:《印度东北部原始部落的神明》(《人类学》,第31期,1936年,第37—96页),第52页以下。关于十二个亚述兄弟和十三个罗德哈兄弟的故事,参见沃尔特·鲁本《印度的铁匠与恶魔》(莱顿,1939年),第102页以下。
[4]参见《印度的铁匠与恶魔》,第302—303页及各处。
[5]沃尔特·鲁本,同上,第153页以下。
[6]用金属杀死一个人,杀人者就获得了死者的灵魂,死者灵魂成为奴隶,即有灵魂的机器,这种观念属于同样的信仰范畴;参见伊利亚德《萨满教》中巴塔克魔法师的例子,第313页。
[7]霍奇森:《尼亚萨兰护国公时期多瓦地区的阿切瓦和安戈尼人考》(《皇家人类学研究会期刊》,第63期,1933年,第123—164页),第163页。
[8]克莱因,同上,第119页。
[9]它常常不是按照现实的排序,而是一种理想时序,隐含在主要神话主题的变体之中。某一传统可能从来没有来自神话整体的“意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意识形态在历史中,通常被转化成一个人能接受或保存的片段。这也是为什么符号的意义只是在大量的变体被检验之后才出现。另外,这些记载完全缺乏历史的连贯性,使它难以被人们理解。
[10]就我们的目的来说,金属起源神话在文化领域,而非那些为了熔炼的目的而进行的人祭神话中得到了证实,这一事实不难理解。从这一层面来讲,我们的目的在于发现大多已经消失、隐没或分裂了的精神世界的构造。我们不打算重塑任何特殊的神话仪式模式。不管怎样,这些都不可能在几页纸里说清,而且也没有专业的学识,所以我们在这篇论文里尽量避免这个话题。
[11]《伟大的班达希申》,A.克里斯滕森译,《伊朗传奇历史中的第一个人和第一位国王》(乌普萨拉,1918年),第1章,第22页。亦参见沙德尔在赖岑施泰因和沙德尔主编的《古代伊朗和希腊的宗教融合》(莱比锡-柏林,1926年),第225—229页,尤其是第228—229页的注释,作者讨论了伊朗传统中的身体和铁对应的情况。
[12]A.克里斯滕森,同上,第25页。因为钻石不是金属,所以不属于最初的七块金属系列(这无疑表明是受到巴比伦的影响。参见克里斯藤森,第52页)。
[13]P.鲁塞尔,《催生铁矿》,《语文学学刊》,1905年,第294页。关于冶金术所必需的活人献祭,参见普卢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第5卷,第306页以下。在埃及传统文化中同样也发现了金属与神明的躯体之间的联系。普卢塔克和狄奥多罗斯告诉我们,埃及人憎恨铁,称之为“赛特之骨”。在《伊西斯和奥西里斯》,第62章,普卢塔克说到了“铁从赛特的身体中来”。赤铁矿为“荷鲁斯之骨”;参见福布斯《古代冶金术》,第427页。另一方面,埃及人却认为众神的血肉为黄金所塑。但是,这却是另一种象征了,象征着永生不灭。黄金为完美金属,等同于永生。这就是为什么法老会以众神为原型,也塑以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