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火大师”

第八章 “御火大师”

炼金术士,同铁匠和他之前的陶工一样,都是“御火大师”。正是利用火,炼金术士掌握了物质形态转换的技术。在利用余火成功为黏土塑形时,人类的第一个工匠一定会陶醉于造物的兴奋之中,因为他发现了改变物质形态的媒介。天然热能——来自太阳或地球内部的热量——需要很久才能达到理想的高温,而火却能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达到造物所需的温度。造物的热情萌芽于一种朦胧的预感:重大秘密就存在于探寻比大自然“运行”更快的方法之中;换言之(通常有必要从原始人的精神体验层面来讲述),是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干预宇宙的演进过程。火就是人类所掌握的,比大自然“执行”速度更快的手段。此外,火还可以创造一些自然界中没有的事物。由此表明巫术-宗教的力量可以改造世界,但它不属于这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最原始的文化将从事神圣活动的专业人士——萨满、巫医和巫师——看作“御火大师”。原始的巫术和萨满教都有“御火术”的观念,御火术既可以是触摸燃烧的煤而不受伤,又可以是产生“内热”以抵御极端严寒。

在这里,我们只谈及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这个问题之前已在别处考察过。[1]然而,我们可能会注意到,人体内产生火焰是超越人类身体极限的象征。根据某些原始民族的神话记载,部落中年老女性[2]的生殖器官中“天生”就带有火,甚至还可以用这火烧饭,但是不能让男人看见,因为男人只会用诡计夺走她们的火。[3]这些神话反映了母系社会的意识形态,且提醒我们,两块木头摩擦(通过它们的“性结合”)产生的火苗,在远古人看来就是木头本身所带的,而这木头就代表着女性。在这类文化中,女性象征着自然的女巫。但最终还是男性夺去了火的“控制权”,而且,最后,男巫反而变得比女巫更强大,人数也更多。在多布,土著相信男女巫师都能在夜间飞行,并且人们也能看到他们飞过之后留下火的痕迹。[4]

众所周知,远古人把这种巫术-宗教的力量想象为“燃烧”之物,也将其表达为“热量”“炙热”“燃烧”等。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巫师与术士都要喝盐水或是胡椒水,并且吃很多辛辣植物,这是因为通过此类方法他们可以增加自己的“内热”。

作为“御火大师”,萨满和巫师能口吞燃烧的煤块,手握烧红的铁,并在火上行走。另外,他们很能抗寒。因为拥有神奇的热量,北极圈地带的萨满和喜马拉雅山地区的苦行僧都显现出惊人的御寒能力。[5]这种神奇热量连同“御火术”所包含的真正意义其实不难猜测。这种力量象征着进入一种入迷的状态,或者在其他文化(比如印度)中,象征着进入一种无条件的精神自由状态。通俗来讲,对火的驾驭和对寒冷与高温的防御能力,意味着巫师或瑜伽修行者都已超越了身体极限,到达精神境界。

如同萨满,铁匠也被誉为“御火大师”。因此,在特定的文化中,铁匠和萨满的身份,若无高下之分,定是平等的。雅库特的谚语说:“铁匠萨满同出一脉。”另一则谚语则说道:“萨满的妻子值得尊敬,铁匠的妻子也值得崇拜。”[6]还有一则:“最初,铁匠、萨满、陶工是亲兄弟,铁匠是老大,萨满是老二,这就是萨满杀不了铁匠的原因。”[7]按照多尔干人的说法,萨满“吞”不下铁匠的灵魂,因为铁匠的灵魂受火的保护;但反过来说,铁匠可以占有萨满的灵魂,还可以烧毁它。[8]根据雅库特人的传说,铁匠的技艺来自“邪”神库代巴赫西(K'daai Maqsin),他是地狱的铁匠宗师,住在铁铸成的房子里,碎火围绕四周。库代巴赫西声名赫赫,他可以帮英雄接回断臂残肢。有时,他还会参加地狱里有名望的萨满的入会仪式:他如打铁般锻造地狱萨满的灵魂。[9]

据另一传说记载,雅库特人的祖先艾利(Elliei)就是最早的铁匠。另一个传说中的铁匠是武士参谋——齐客(Chyky)。他打造兵器,提出好的建议。雅库特人认为,铁匠的治愈力量是通过自然手段实现的,而不像萨满,需要神灵的帮助。直到第九代,铁匠才有了驾驭超自然力量的能力,他不再惧怕幽灵,这也就是他敢制作萨满衣服上铁片饰物的原因(铁片发出的噪声可以驱逐邪恶的幽灵)。[10]

在西伯利亚人中,铁匠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他的工作不是为了商业的目的,而是天职。他们都是子承父业,行业入会的秘密也这样流传下来。铁匠会受到特殊神灵的庇护。施格南和帕米尔等其他地区,铁匠的技艺被认为是来自“先知大卫”的礼物,这就解释了铁匠比毛拉更受人尊敬的原因。但是铁匠必须是干净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铁匠作坊也被奉为朝拜之地,如果朝拜或集会没有场所,人们通常会聚集在铁匠作坊。[11]

很明显,“先知大卫”逐渐取代了某位天神或原始文明英雄,在布里亚特人的信仰中,清晰地体现出这一点。根据他们的故事,在未学会使用铁器的远古时代,人类是用石头猎杀野兽,用牙齿把肉撕成碎块,把兽皮等物穿在身上,物尽其用。后来,善良的神祇腾格里(Tängri)派波什托奇(Boshintoj)来到人间,这位天国的铁匠带着女儿和九个儿子,教授人类冶金的知识。另一个传说是波什托奇的儿子娶了凡间女子,就成了铁匠的祖先。只有这个家族的后裔,才可能成为铁匠。布里亚特人中同样有“黑铁匠”之说,就像他们把神灵分为“白”和“黑”那样,他们的萨满也分白和黑(好和坏)。“黑”铁匠在邪恶神灵的庇护下,给人们带来恐慌,因为他们会“吸食”人类的灵魂。有些仪式上,他们会用灰抹黑自己的脸。

布里亚特铁匠的神灵与守护神,不只帮助他们工作,还帮他们对抗邪恶力量。布里亚特铁匠有特殊的献祭仪式。在仪式上会献祭一匹马,剖开它的肚子,扯出心脏——这是一种特有的萨满仪式。马的灵魂随后会和天上的铁匠波什托奇重聚。仪式上,会有九个年轻小伙扮演波什托奇的儿子,另外一个则化身为天国的铁匠,陷入迷狂状态,再朗诵一大段独白。在这段独白中,他会透露自己如何把儿子送到人间来教化人类。然后他还会用舌头触碰火苗。在古代习俗中,扮演波什托奇的这个人,手上要拿一块熔化的铁。[12]今天,西伯利亚和北美的萨满依然会这样做。

铁匠技艺与萨满信仰的密切联系,同样也表现在某些萨满入会仪式中。在准萨满的梦境和入会幻觉中,他们会看到自己被“恶魔”法师撕成碎片。如今,这些传统场面直接或间接地包含着铁匠行业的手势、工具和象征物。在入会的不适幻觉中,雅库特萨满会看到自己的四肢被恶魔用铁钩分解,经历各个环节(剃净骨头、刮净肉等)之后,恶魔会将骨头重组用铁接好。另一个萨满会目睹身体被“捕食鸟之母”撕成碎块,这种鸟有铁喙、钩爪和铁羽毛。还有萨满,在他的入会幻觉中,他会被禁锢在铁栏里。在艾娃-萨摩耶蒂萨满的自传中,我们还摘录到一段资料。在入会幻觉中,准萨满目睹自己进入一个山洞,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正在拉风箱,上面架着一口锅。只见这个男子用巨大无比的钳子钳住他,割下他的头颅,将他的身体切成片,最后全部都扔进锅里,煮上三年。洞里还有三块砧,赤身男子在第三块砧上锻造萨满的头,锻造好的头要留给最好的萨满。最后,他捞出萨满的骨头,拼在一起,拿肉裹上。还有一种说法,在入会仪式上,通古斯萨满的头会被割下来,再用铁片锻造。[13]值得注意的是,萨满的服装上缀满了铁饰品,一些模仿了人骨,往往还呈现出骷髅的模样。(参见伊利亚德《萨满教》,第143页以下、第152页以下)

综上所述,铁在萨满体内起到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和澳洲、大洋洲和南美的巫师那里的水晶石或其他“魔法”石是一样的。众所周知,在澳洲或大洋洲,通过供养的水晶石,萨满可以看到神灵和鬼魂,还可以飞翔。因为萨满吸收了水晶石从天上带来的神圣能量,这些水晶石是从穹顶掉落下来的(参见上文,第1页以下)。在西伯利亚某些萨满教中,也能找到与铁有关的类似联系。[14]这并非毫无意义,自从铁成为铁匠的专属物之后,铁匠因此提高了自己的巫术-宗教声望。我们已经看到,在“御火术”上萨满和铁匠的神圣特性有共同的渊源。在理论层面上,“御火术”意味着超越人类的状态。其次,正是铁匠为英雄们打造了武器。而武器的关键不在于铁匠打造武器的物质材料,而在于他们赋予武器的神力。铁匠的神秘技艺将那些武器变成了法器。此后,铁匠和英雄之间的关系就如史诗中描述的那样。F.阿尔特海姆从几乎所有蒙古部落(和突厥部落)的史诗和歌曲中发现,“铁匠”这一词同时具有“英雄”和“自由骑士”的含义。[15]他还强调了萨满的服饰和神鼓在军事活动中的重要作用,而前者就是用金属制成的胸铠。铁匠有时也会擢升至王孙贵族的地位。根据某些文献记载,成吉思汗最初也只是一名普通的铁匠,而蒙古部落的传奇就把铁匠的技艺与皇室联系了起来。[16]在伊朗的传说中,卡维铁匠是卡维亚王朝的先祖。有一天,他“将皮围裙拴在长矛的一端,以这种方式,他举起起义的旗帜反抗龙王。这个普通的皮裙后来成为伊朗皇室的旗帜”。[17]

我们必须牢记这组人物关系:“御火大师”、萨满、铁匠、英雄、神圣国王(王朝的建立者)。稍后,我们将讨论“神奇热量”、英雄和军队与铁匠之间的种种关系。现在,我们来探讨其他文化中铁匠的宗教和社会地位。

[1]参见伊利亚德:《萨满教》,下面的大多数例子均出自此书。

[2]年老的女性(Goga),参见詹姆斯·弗雷泽《火的起源神话》,麦克米林公司,1930年,第43页。——英译者注

[3]参见詹姆斯·弗雷泽:《火的起源神话》(伦敦,1930年),第5页以下(澳大利亚),第25页以下(新几内亚),第48页以下(马克萨斯群岛),第123页以下(南美),等等。

[4]《萨满教》,第327页,在R.F.福琼之后,《多布巫师》(伦敦,1932年),第150页以下。

[5]《萨满教》,第233页、第327页、第386页以下、第412页以下。

[6]同上,第408页。

[7]A.波波夫:《雅库特人铁匠新手的祝圣仪式》(《美国民俗杂志》,第46期,1933年,第257—271页),第257页。

[8]A.波波夫,同上,第258页;伊利亚德:《萨满教》,第409页。

[9]A.波波夫,第260—261页;伊利亚德,同上,第409页。

[10]W.乔吉尔森:《雅库特人》(1931年),第172页以下。

[11]乔吉尔森,同上,在乔什·萨鲁宾之后。

[12]伊利亚德,同上,第409—410页,在桑德舒尤之后。

[13]伊利亚德,同上,在柯塞诺芬托夫和A.波波夫之后。

[14]此处涉及的不一定是他们的原始联系,因为在其他的萨满教(美洲、大洋洲)中,铁并不重要。

[15]F.阿尔特海姆:《匈奴王阿提拉》(法语译本,巴黎,1952年),第33页。

[16]F.阿尔特海姆,同上,第128页,在伊格内修斯·穆拉德热亚·多桑和桑德舒尤之后。

[17]F.阿尔特海姆,同上。Kavay也有“智慧”的含义,同上,第126页。斯诺里讲到国王英奇把他的出身追溯到“铁匠的小屋”;参见H.奥尔哈弗《日耳曼铁匠与其工具》(莱比锡,1939年),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