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铁匠与文明英雄

第九章 神圣铁匠与文明英雄

现今,爪哇岛的铁匠生活潦倒,身份卑微,但是有迹象显示他依然拥有一种特权。在这里,人们称铁匠为“潘德”(pande:专家),称打制武器的铁匠为“主人”(empu)或“奇阿依”(kyai:大师)。在古代爪哇岛,人们认为金属冶炼是一项神秘工作,有一整套的文学作品围绕短剑铁匠这个人物展开,他就像一位王子那样受到人们的爱戴。铁匠受到宫廷的尊敬,有时甚至可以代表整个族群。在古代爪哇岛,王子和铁匠的关系犹如兄弟一般。从族谱上看,铁匠如同王子,神灵是他们共同的祖先。即使现在,当铁匠锻造出一把波状刃短剑,其作坊就会被装饰起来神圣化,犹如一座神坛。每当作坊开工都要供奉祭品,这与割礼或婚礼仪式上供奉祭品一样。[1]在巴厘岛,铁匠学徒都要参加入会仪式,在打制铁器时,每使用一件工具之前,他们都要念诵咒语。巴厘岛的“潘德”拥有一套书写传统,其传说认为大梵天(Brahma)创造了铁匠,并赐予了他一种神秘力量——萨克提(shakti),这种神秘力量对于铁匠来说是必不可少的。[2]

除去新近印度教的因素(咒语、大梵天、萨克提),我们便能梳理出印度尼西亚铁匠复杂的文化背景——关于铁匠神圣血统的神话,民间传说或有文字记载的宗谱(一般在史诗作品的开端加以讲述)讲述了铁匠工艺及入会仪式的神圣本质、铁匠与国王之间的神秘关系,以及他们特殊的社会地位。这些特殊的事实使我们开始关注西伯利亚和中亚地区有关铁匠的神话-仪式组合。值得注意的是,那些有文字记载的宗谱信息,建立在漫长的口耳相传的传统上。熟知并能背诵这些宗谱是吟游诗人和萨满巫师的工作。中亚地区流传的史诗很好地印证了萨满、英雄和铁匠之间的关系。卡尔·穆丽阐明了希腊史诗中巫师与铁匠的关系,而后,他又关注了芬兰史诗《卡勒瓦拉》中的萨满英雄和铁匠之间的关系。[3]即使在今天,仍然可以在近东和东欧地区,看到铁匠技艺与史诗之间的某些亲缘关系。在这些地区,铁匠和修补匠通常也是吟游诗人、歌手或者宗谱的传人。[4]这个复杂且让人入迷的话题,需要长篇大论,在此我们不做更多探讨。但此处有必要指出:在史诗创作和传播中,铁匠由于其手艺的神圣特质、神话和宗谱的继承者的身份,以及与萨满和武士的密切关系,而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早在1880年前后,理查德·安德礼根据那个年代所能见到的文献,证实了几乎所有地方的铁匠都有一个独立的组织,他们是一群离群索居的神秘者。[5]我们对铁匠在前哥伦布时代的美洲社会中的地位,以及担负的巫术宗教功能近乎一无所知。(福布斯,同上,第68页)在西北美洲的部落社会中,铁匠享有崇高的地位,其行业的秘密传统仅限于在家族成员之间传承。[6]然而在非洲,幸亏有沃尔特·克莱因和格里奥勒·梅莘的相关研究,有关铁匠的情形要清楚得多。[7]在1936年,克莱因从他的研究中得出以下结论:

(1)在北非东部的草原地区,铁匠处于社会底层,他们的工作不具有明显的仪式性。

(2)与此相反,在非洲西部,铁匠和神秘的社团关系密切,且享有巫师的声望,构成独立的部族。

(3)在刚果及其周围地区,铁匠有自己的行会,与祭司和酋长们(有时由同一个人兼任这些职位)的关系密切,铁匠的工作是某种依靠精灵信仰和药物的仪式性活动。在此,须要对克莱因的观点做出补充:铁匠的巫术仪式复合体普遍存在于整个非洲大陆——其中包括入会的秘密仪式、性禁忌、锤子和铁钻的人格化表现,以及这个行业的传承模式。

在这些固定的铁匠行会之外,还有一些享有巫师声誉的流动铁匠。(参见福布斯,同上,第64页)。尽管白尼罗河地区的巴里人把这些流动的铁匠看作贱民[8],但是刚果的巴洛洛人则很尊重他们,甚至认为他们有高贵的皇室血统[9]。

非洲文化史至少部分地解释了这种对于黑肤色铁匠职业的矛盾态度。正如赫尔曼·鲍曼所示[10],古苏丹文明(包括刚果北部,远至阿比西尼亚的尼罗河上游,以及东非南部及中部地区)代表了真正的非洲铁器文明。在这些地区的核心地带,铁匠拥有至高的荣耀,并扮演着重要的社会角色。人们认为神话化的铁匠们随身携带着驯化土地的必要农具,因此他们成为“文明英雄”——神圣创世的参与者。铁匠与神圣土地的密切关系,犹如陶匠和挖土淘金的妇女与土地的关系。在很多地方(例如尼日尔北部地区)铁匠的妻子便是部落中的陶匠。(鲍曼,同上,第498页)

与此相反,在含米特人的游牧和草原猎人文化中,铁匠则受到歧视,遭到驱逐。他们锻造的铁器没有被赋予同古苏丹文明一样的教化功能。此外,这种情况也见于其他地区,如阿比西尼亚、索马里(在这些地方,铁匠身份卑微),以及泰达(乍得北部,主要分布在撒哈拉中部)。在这些地区,铁匠被人蔑视,人们认为铁匠是乱伦的贱民。(鲍曼,第283、431页)瓦多罗伯人同样歧视铁匠——铁匠在社会中没有合法权益,甚至可能被其主人处死。(克莱因,第114页)他们的邻居马萨伊人(尼罗河谷一带游牧部落的含米特人,畜牧者)把冶铁工作交给伊尔-柯恩努努斯人,这是一个颇受歧视的阶层。(鲍曼,第259页)马萨伊人认为铁匠的牛栏会给周围的其他牛栏带来死亡、疾病或各种各样的不幸。一个人与铁匠家族的女性联姻,会使这个人患上精神病,并导致孩子夭折,甚至可以导致其死于疾病。铁匠之名奥尔克努尼(“铁匠”)成为辱骂他人的词语。要是在日落之后说出这个名字,就会招致狮子等猛兽或敌人的袭击,因为铁匠的工作是肮脏的。(克莱因,第114页)

现在,我们来大致了解一下铁匠享有很高荣誉的非洲地区。在佤邦查加族(含米特-班图人,农耕者)中,铁匠既受人尊敬又使人畏惧。然而,一旦涉及婚姻,情形就转向了负面。“人们不愿把女儿嫁给铁匠,因为一旦离婚,这个女人的处境就十分危险。当离婚不可避免时,铁匠可以在母亲或其他女性面前,用黄油擦拭妻子的身体——这让我们想起马萨伊人用的一种办法,这种办法是用新的铁具去除铁匠带来的晦气——并在宣布离婚前递给妻子一根棍子,用来消除铁匠带给她的晦气。”[11]铁锤中潜藏着某种特殊的力量。在开始锻造铁锤之前,铁匠会从顾客那里得到一只羊和一些啤酒。正是凭借铁锤的力量,他可以魔术般地击中一个小偷或者仇敌。[12]一般而言,铁匠不会滥用黑巫术的力量,他们大多数是仁慈的萨满。铁除制作护身符之外,还是很好的药剂。佤邦西部的妇女常在脖子和胳膊上佩戴铁环一类饰品,因为这些饰品被认为可以赐予生育能力并治愈孩子的疾病。

加丹加人(刚果南部)认为,铁匠组成了一个神秘的宗教社团,叫作“布万嘎”(bwanga),有一定的朝拜和入会仪式。(克莱因,第119页)巴耶克(刚果南部的尼亚姆韦齐人部族)的铁匠和萨满一起工作。在拜拉人(赞比西河流域,农耕者)中,“铁医生”监督铁的熔炼过程。(克莱因,同上,第120页)刚果南部的铁匠行会是世袭制,“会员拥有和萨满一样的社会地位,他们被称作奥辛班达[巫医]或者奥辛文达[铁匠]的大师所掌控”。(克莱因,第122页)在莫森格里和巴萨卡塔,铁匠通常是村子的建造者,他们的技艺具有继承性。(同上,第124页)刚果地区的许多其他社团中,铁匠的这种多重身份——铁匠和酋长,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奥果韦河上游的铁匠既是巫师也是部族首领;在卢安果,铁匠-祭司掌管着神圣的民族之火;在巴松奎人中,铁匠的社会地位仅次于部族首领;在巴荷咯荷咯人(Baholoholo)中,铁匠的地位仅次于首领和猎人,但高于首领副手和萨满等。(克莱因,第125页)尼日利亚北部的提夫人则认为,铁具有沟通活人与死者的能量;他们还相信,铁制工具拥有魔法力量,这种力量充满了铁匠铺,并以雷电的形式显现。(同上,第126页)

在宇宙神话和起源神话中,非洲铁匠享有的特权地位和宗教功能均得到很好的阐释。马塞尔·格里奥勒和他的同事,提供了大量关于多贡和班巴拉族(居住在尼日尔河上游)的第一位铁匠的神话文献。在多贡人中,铁匠备受尊敬,他们的工具在祭祀中有重要作用。第一位铁匠在神话中占据着关键的位置。他从至高无上的天神阿玛(Amma)那里获得各类谷物的种子,并将其放在大铁锤之中;然后他将自己悬挂在一条铁链的底端,下到凡间。据第二个版本,铁匠最初生活在天上,为阿玛工作。[13]但其中一个铁匠从天神那里,盗走小米,并藏在大锤之中,阿玛将他发配到凡间。当这位铁匠与大地接触,就变得肮脏不堪,所以也就不配重回天堂。第三个版本也是最完整的一个版本告诉我们,铁匠先祖在天上建造了一个粮仓,并将它分为八个仓房,分别代表人体的主要器官:每个仓房里都存储了一种谷物。这个建在天上的粮仓,后来被铁匠的先祖带入人间,粮仓随后变成最初的纯洁土地,之后人类就在其周围开始定居。[14]同时铁匠之祖还发明了火,教会了人们农耕和驯养动物。[15]

据其他神话记载,多贡族的文明英雄,即他们的守护神和顾问诺母神(Nommo)将自己变成一位铁匠,下凡并给人类带来了文明。暴风雨时可以看见诺母神在天上的活动:例如土家族人的丹塞(参见上文,第10页),他投下闪电,以雷石撞击大地。[16]

天上的铁匠和文明英雄、农业以及宗教的联系并非仅存于多贡人中,也存在于以下这些部族:萨瓦多哥人(特格纳尤斯,第35页);古朗西人(铁匠之祖=文明英雄,铁匠掌控火与雷电;同上,第40页);博罗斯人——沃尔特流域的原住民之一(根据他们的神话,铁匠之祖是上帝的儿子,他来到人间,教人类使用火、驯化动物和农耕。铁匠在宗教和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是入会仪式的主持者,也是先知和神灵等等,特格纳尤斯,同上,第42页以下);班巴拉族的捕鱼者索芒人(一则宇宙起源神话赋予铁匠之祖创世合作者的身份。“在水的守护精灵的崇拜仪式上,牺牲者必须属于一个家族,其祖先就是来自天界的铁匠”,特格纳尤斯,第47页)。在班巴拉族,大祭司通常就是一位铁匠,秘密社团也通常由铁匠控制。根据塔乌谢尔的调研,同样的情形也存在于曼戴斯、马林凯和夸索龙科斯等族群中。[17]根据非洲西部阿善堤人的神话,上帝命令铁匠来到人间创造了人和动物。(特格纳尤斯,第55页)

在埃维人中,铁匠及其工具在宗教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人们认为铁锤和铁砧从天而降,族人需要对其盟誓。铁匠是祈雨巫师,还可以终结战争。根据他们的神话,第一位铁匠——有时候被认为是至上神的孩子——由上帝派到人间来完成创世,并授人以生存之道。[18]约鲁巴人认为,正是奥贡即第一位铁匠锻造了世界上第一件兵器,他教人们如何打猎和建立“欧博尼”(Ogboni)秘密社团。(特格纳尤斯,第82页以下)尼佐即博拉斯人的文明英雄,同时也是铁匠、医生和顾问。他向人类传授有用的技能,并创建了铁匠行会。(同上,第102页)在昌巴、达卡、多罗和其他相邻的部落中,关于铁匠-文明英雄的神话极其丰富。第一位铁匠不仅向人类传授用火和烹饪食物之道,而且教人们建造房子、性交和生育的技巧,以及如何举行割礼和葬礼等等。(同上,第105页)基库尤族神话讲述了一个三兄弟的故事,他们都是文明英雄。老大教导人们怎样驯养家畜,老二传授农耕知识,老三教人们如何冶炼金属。(同上,第142页以下)以上简略的总结可以用如下事实来做结尾,让我们根据传说回忆一下:安哥拉的第一个国王正是铁匠。(特格纳尤斯,第172页)

古老的尼日利亚文明见证了铁匠宗教活动的复杂情况,其思想基础深深根植于神圣铁匠和文明英雄的神话之中。然而,仅从农具制造者的角度出发去解释铁匠的这种仪式的意义则会出现误差的。因为在农耕文明中,铁和铁匠未必都受到赞扬。在杰出的农业文明之一——斯拉夫农耕文明中,铁只是发挥了辟邪的作用。尽管位于世界两个古代冶金中心附近,即克里米亚和叶尼塞,斯拉夫人的物质文化中却并不包括铁。[19]

因此,为了弄明白铁匠的社会角色,我们必须转向宗教神话和意识形态。我们已知天界的铁匠是至上神的儿子、信使或协助者,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且大部分情况下是以自己的名义。神圣铁匠传授的“文明”没有局限于建立物质世界的秩序(甚至可以说是重整宇宙的秩序),同时他还启迪了人类的精神世界。铁匠大师通过使人类理解宇宙的奥秘,继续着并且完成了上帝的工作。因此铁匠在成人仪式和秘密社团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人们的宗教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铁匠与部族首领以及国家君主的关系,具有明显的宗教特征,在某些地区,铁匠兼任地区的首领和君主。

在马萨伊人和其他含米特人分布地区,铁匠通常受到歧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地方,人们不从事农耕,且对铁持有一种矛盾态度,那是一种巫术的和宗教的态度。如同所有圣物一样,铁既是危险的也是有益的。对铁和铁匠的这种矛盾情感相当普遍。

[1]福布斯:《古代炼金术》,第79—80页,在W.H.拉瑟尔之后。

[2]福布斯,同上,第65页,在格里斯和P.德·卡特·安吉利诺之后。5世纪时大部分巴厘岛的铁匠都来自爪哇岛。

[3]卡尔·穆丽:《塞西卡》(《赫尔墨斯》,第70卷,1935年,第121—176页),第175页。《论铁匠、男巫与诗人之间的关系》,也可参阅H.奥尔哈弗《日耳曼铁匠与其工具》,第95页以下。

[4]R.艾斯勒:《该隐的标志》,第111页。

[5]理查德·安德礼:《人种学比较》,第153页;同上,《原始人的金属》,第42页以下。

[6]理查德·安德礼:《原始人的金属》,第136页以下。

[7]见赫尔曼·鲍曼、D.韦斯特曼:《非洲民族与文明》(霍姆博格译,巴黎,1948年)。注释14—17。亦参见杰弗里斯《石器时代的铁匠》(《民族学档案》,第3卷,1948年,第1—8页)。

[8]理查德·安德礼:《原始人的金属》,第9页、第42页。

[9]克莱因,同上,第22页。

[10]赫尔曼·鲍曼、D.韦斯特曼:《非洲民族与文明》(霍姆博格译,巴黎,1948年)。

[11]克莱因,同上,第115页;B.古特曼:《铁匠及其工艺的泛灵论思考》(《人种学杂志》,第44期,1912年,第83—93页),第89页。

[12]B.古特曼,同上,第83页以下。

[13]值得注意的是多贡神话与蒙达和布利亚特神话中关于第一位天堂铁匠的描述;同上,第65页以下,第83页。

[14]关于不同版本的神话,参见马塞尔·格里奥勒《多贡面具》(巴黎,1938年),第48页;同上,《水神》(1949年),第52页以下;同上,《属于第三类动词》(《心理学》,第13—14卷,1947年),第13—36页以下。G.迪特朗、S.德·加纳:《多贡的水神》(《非洲杂谈》,第5卷,巴黎,1942年),第6页以下。哈利·特格纳尤斯:《文明英雄对宗教和非洲社会学人种研究的贡献》(乌普萨拉,1950年),第16页以下。

[15]格里奥勒:《多贡面具》,第49页;同上,《属于第三类动词》,第13—35页以下。迪特朗、S.德·加纳:《多贡的水神》,第7页;H.特格纳尤斯,同上,第18页以下。

[16]格里奥勒,同上,第157页;同上,《多贡的水神》,第130页以下。H.特格纳尤斯,第20页以下。

[17]特格纳尤斯,第47页;L.塔乌谢尔:《班巴拉历史》(巴黎,1942年),第276页以下。G.迪特朗:《班巴拉宗教研究》(巴黎,1951年),第143页以下。

[18]大量的神话故事必定会有一些内容上的不同,尤其是那些关于东部和西部埃维人的传统神话。根据特格纳尤斯的《文明英雄》,第61—63页,我们已经对基本的争论做了总结。

[19]艾维·加斯帕里尼:《波罗的海的圣城:斯拉夫的摩尔人》(威尼斯,1951年),第172页以下、第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