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金术仪式及其奥秘
矿或未开采的矿脉很难被发现,通常由神灵指示矿藏的位置,并指导人类开采。直到最近,很多欧洲国家还流行着此类信条。16世纪,希腊旅行家卢谢思·尼坎德来到列日,记录了流传于法国北部和比利时的开采煤矿的传奇故事。一位天使扮成德高望重的老人,向正在用木材加热熔炉的铁匠指示了煤矿的位置。在非尼斯泰尔省,流传着仙子(groac'k)向人们指示含银铅矿的故事,还有矿山守护神佩兰(Péran)发明冶炼方法的故事。[1]
在此,不分析这类神话产生的基础,关于圣·佩兰的神圣叙事赋予了其新的意义。在其他传统中,采矿和冶金的发明者也是半人半神或文明英雄、神圣使者。中国的传说人物大禹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大禹不但治理了洪水,赶走疾病,给人类带来健康,他还是一个冶金专家,谙熟这一行当的仪式。[2]这里,我不再赘述依然流传于欧洲的采矿故事和那些神话人物,如“开山神”,也被称作“山中僧侣”;或者幽灵“白夫人”,她显灵的地方伴随着塌方灾难;或者其他无数的精灵、幽灵和地下神灵。[3]
采矿或者建造熔炉是一项非常原始的宗教仪式活动,记得这一点就足够了。采矿仪式在欧洲一直持续到中世纪末期:每一座新矿井的开采都伴随着宗教仪式。(保罗·塞比洛特,同上,第421页)为了解释这些传统的悠久历史和复杂性,我们必须参照别的文化传统。这些仪式的表述、目的及潜在的观念,因文化的不同而存在很大差异。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人们要安抚守护矿井的神灵。哈尔认为:“对锡矿及其特性,马来矿工有独到的理解。他们认为必须安抚那些控制和保护着锡矿的神灵,相信锡矿是有生命的,具有生物的许多特征。锡矿来去自由,自我繁衍,有着和人类一样的感情。人们主张,对待锡矿要怀有一丝敬意,还要留意其特殊属性。更耐人寻味的是,锡矿必须在它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开采。”[4]
矿石的动物特征值得注意:矿石有生命,随心所欲,来去自由,对人类怜悯或者厌恶——这种行为类似于游戏中的猎人。尽管马来人接受了伊斯兰教,但这一“外来”的宗教无力保障采矿的顺利进行。由于这片土地的古老神灵看护和控制着矿产,矿工必须求助于被伊斯兰教驱逐的本土祭司。马来矿工祈求巫师或者萨迦萨满(萨迦萨满属于远古时期的马来民族)来主持采矿仪式。因为这些萨满通晓原始的宗教知识,能够安抚矿石的守护神,对矿井的神灵非常虔诚。[5]因此,萨满在开采金矿(金矿和锡矿是马来人的主要矿物资源)中的作用无可替代。信仰伊斯兰教的矿工,必须非常小心地保护他们的宗教,以防异教侵入。“马来人认为黄金为神灵所拥有和管理,因此,开采黄金被认为是对神灵的不敬。矿工必须通过祈祷和献祭获得神灵的支持,并避免说出神(真主)的名字或者举行伊斯兰教仪式。任何以真主名义冒犯本土神明的行为,都会导致金矿关闭和黄金隐藏。”[6]在宗教史中,外来教义与本地宗教之间的这种张力非常明显。与其他地方一样,马来半岛的本土神明与大地崇拜联系在一起。大地的财富、它的作品和子女都属于本土原住民,这些宗教只赋予原住民开采矿物的权力。
在非洲,巴耶克人认为,当新矿道开通时,被祭司和矿工围绕的酋长,必须向管理矿井的古老的“铜精灵”祈祷。通常由酋长决定开采的位置,只有这样才不会打扰或激怒守护这里的山神。同样,巴基塔拉矿工必须向“本土的神明”献祭,并在开采中,严格遵守禁忌,尤其是性禁忌。[7]仪式的纯洁性显得十分重要。海地原住民认为,为了开采金矿,必须净身,在采矿开始之前,必须斋戒和禁欲很长时间。他们确信,在采矿中,不洁之身会使他们一无所获。[8]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讨论冶炼中禁欲的重要性。
全世界的矿工都遵守着净身、斋戒、冥想、祈祷和祭拜的仪式规定。由于矿工要进入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区域,所有仪式和禁忌都被采矿活动赋予了神圣性,稍有不慎,就会打扰到地下的生命和精灵。与神圣事物的接触具有一般宗教所没有的危险性。矿工仿佛闯入了不属于人类的领地——在这个地下世界,来自大地母亲腹中的神秘矿物的胚胎,按照自然节奏缓慢成长。首先,矿工感觉自己干预了事物的自然规律,介入了某种神秘和神圣的过程。因此,对于“通过仪式”来说,预防措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金属的发现在人类生活中留下深刻的印迹,人类的命运便与一些神秘事物联系在一起了。采矿和冶金术改变了人的存在方式。所有关于矿物和山脉的神话,所有数不清的精灵、侏儒、神怪、幽灵都是神圣显现的表征,矿工介入地下生命就是对神圣显现的亵渎。
矿石带着神圣性被送进熔炉。随后,最困难和危险的冶炼活动开始了。工匠代替大地母亲,加速和完善矿石的生长。可以说,熔炉犹如孕育矿石的新母体或人造子宫。因此,冶金过程伴随着大量的预防措施、禁忌和仪式。营地建在靠近矿井的地方,为了实现目的和愿望,矿工必须处于洁净状态,并在营地度过整个采矿季节(在非洲,通常是5月和11月)。[9]在此期间,阿切瓦冶炼工要进行严格的禁欲。(克莱因,同上,第119页)巴耶克冶炼工禁止女性靠近熔炉。(同上,第120页)拜拉人的戒律更为严格,在整个冶金季节,他们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如果冶金工做了春梦,他将被驱逐出去。(同上,第121页)巴基塔拉人有着同样的性禁忌:如果在制造风箱的过程中发生性行为,风箱会因为注满了水而无法工作。[10]芳族人在冶金活动的前两个月开始禁欲,一直持续到冶金过程结束。(克莱因,第125页)非洲黑人认为,性行为会在某种程度上阻碍冶金成功。禁欲思想甚至被写入歌谣,在采矿工人中传唱。拜拉人这样唱道:“阴蒂和女性阴唇让我恐惧!在扇起的火苗中,我发现了阴蒂。阴蒂使我感到恐惧,远离我,远离我,我们已经和你有过太多关系了,远离我吧!”(克莱因,第121页)

哲学家们关于“腐朽”的观念与学说
亚里士多德王者与哲学家。
我从未看到过任何生物会不腐朽,但是只有真正的炼金术才会让生物不腐朽。[11]
《哲学家的玫瑰园》(法兰克福,1550年)
“这儿躺着国王和王后,他们的灵魂满怀悲痛地离开了”

玫瑰园
灵魂提炼或孕育
《哲学家的玫瑰园》
“当灵魂缓缓地离开人体的时候,四种元素开始分离”
这些歌谣中仍然保存着将火和熔炼比作性行为的模糊痕迹。在此情况下,关于冶金的性禁忌很好地说明了冶炼代表着神圣的性结合,即神婚(参见“男性”和“女性”矿石的结合)。因此,所有冶炼工的性能量必须被保存下来,以确保这种熔炉里的神奇结合得以实现。这些传统极其复杂,介于不同象征体系的交会点上。胚胎矿石在熔炉里完成孕育的观念,还有冶炼作为造物的一种形式,暗指男性和女性元素的优先结合的观念。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们将讨论在中国也存在这种类似的象征。
非洲冶金仪式所呈现的某些圣婚象征元素属于同一类观念。巴基塔拉铁匠像对待新娘一样对待铁砧。当铁匠将铁砧带回家时,他们唱着歌谣,像是在进行一场婚礼。铁匠把水洒向铁砧,“祈求它能生下很多孩子”,并告诉他的妻子,他迎娶了第二位妻子。(克莱因,第118页)在拜拉,当铁匠建造熔炉的时候,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钻进熔炉挤压豆角(噼里啪啦的响声象征着火苗的声音)。扮演这种重要角色的两个年轻人最后必须结为夫妻。(同上,第120页)
随着更为详尽资料的获得,非洲冶金术的仪式性特征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R.P.魏卡特曾经深入研究过坦噶尼喀的铁匠,发现了一些关于铁匠仪式的重要细节。在修建营地之前,铁匠祈求神灵的保护。“您,指导我们工作的祖先,带领我们。”(意思是:“走在我们前面,教导我们如何进行这项工作。”)“汝,仁慈的神,我不知道您住在这里,请宽恕我的无知。汝,伟大的太阳,指引我前行的光芒。我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12]在点燃熔炉的前一天晚上,铁匠们要禁欲。第二天早上,铁匠大师取出药箱进行祭拜。然后,所有铁匠跪在药箱前磕头。当铁匠靠近熔炉时,一个孩子带着药箱,另一个孩子手抓两只鸡,在冶炼营地,最重要的仪式活动就是将药倒进熔炉和随之而来的献祭。孩子当着铁匠大师的面,杀掉那两只鸡,将鸡血洒向火焰、矿石和煤炭。随后,“他们中的一人进入熔炉,另一人待在外面,他们一边洒着鸡血,一边念念有词(这些词语无疑是向神灵祷告):‘请让您点燃的火熊熊燃烧吧!’”(同上,第375页)
在铁匠大师的命令下,熔炉里的孩子将药物放入通向熔炉底部的盆子里,留下两只鸡头,掩埋两只鸡的身体。同样,他们用公鸡献祭来神圣化铁匠铺子。铁匠进入铺子进行献祭,一边将鸡血洒向石砧,一边祷告:“愿此熔炉不要玷污我的铁器!愿此熔炉带给我财富!”(同上,第378页)
这两个孩子的仪式角色和献祭熔炉的祭品值得留意。被埋在熔炉底部的鸡头表示一种献祭的置换。中国神话传说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或许我们还记得大禹这位能工巧匠,他因铸九鼎而远近闻名,九鼎确保了国家的统一。[13]这九只鼎非常神奇,可以自己移动,自动加热,可以辨识善恶。(惩戒罪人是其功能之一;葛兰言,第491页,注释2)九鼎中的五个对应“阳”,四个对应“阴”。(同上,第496页)因此,九鼎成对,阴阳结合(天与地、男性与女性等等),同时九鼎象征着整个宇宙。正如我们所见,矿石和金属被分为男性和女性。在冶炼的时候,少年和少女参与进来,他们向烧红的铁上洒水。(同上,第497页)因此,如果把锻造一把剑看作火与水的结合,把铸造行为看作婚姻仪式,那么同样的象征必然暗含在金属的冶炼之中。
与性和婚姻的象征直接相关的是血祭。“莫邪和干将是一双宝剑,也是一对铁匠夫妇。在接到铸造双剑的命令后,丈夫干将立即开始了工作,然而三个月过去了,还是不能熔合金属。他的妻子莫邪想知道丈夫失败的原因,而丈夫并未明确回答。莫邪不断询问,并提醒她的丈夫,神圣事物(也就是金属)的转换需要人祭才能实现。干将最终告诉她,他的师傅为了实现金属的熔合,夫妻双双跳进了火红的熔炉。莫邪说只要她的丈夫为了铸剑而牺牲自己,她也准备献出生命。”(葛兰言,第500页)于是他们剪下头发和指甲。“他们将剪下来的头发和指甲放在一起投入熔炉,象征性完成了人祭。”(同上,第501页)另一个版本是:“当莫邪问她的丈夫,为什么金属不能熔化,她的丈夫说:‘先师欧冶子,想铸造一把宝剑,但没有成功,他便将一个姑娘嫁给了熔炉之神。’莫邪听到这些话后,纵身跳进熔炉,金属开始熔合。”(同上,第501页,注释3)《吴越春秋》(第四章)讲述,为了锻造吴钩,工匠用他两个孩子的鲜血来献祭神灵。(同上,第502页,注释2)“在铸造八把宝剑之前,越王勾践用牛和白马祭拜了昆吾之神。昆吾是其中一把剑的名字。”(同上,第493页)[14]
在冶炼金属的时候,祭献主题(或者人祭)十分重要。它是一种神话仪式主题,或多或少与人(或一对夫妇)和金属的神秘结合的观念有关。从形态学上看,该主题属于创世献祭这个大的范畴,而宇宙起源神话中包含了创世献祭的原型。在冶金过程中,为了确保“金属联姻”,人们必须“活化”这种过程,最好的办法是献祭,即生命的转换。牺牲者的灵魂转变了原来的肉体:献祭将人的肉体转化为新的“身体”——一座建筑、一件物品,甚至是一项工作,献祭使这些新的“身体”充满活力。上面引用的中国传说认为,人祭是炼金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环节。下面,我们将这个问题带入别的文化进行验证。我们将发现,在很大程度上,对熔炉的献祭构成了宇宙起源神话的一部分,并且新价值观念由此而形成。
[1]保罗·塞比洛特:《公共工程、传统矿产及人们的迷信活动》,第406页、第410页以下。
[2]葛兰言:《古代中国的舞蹈和传说》,第496页。参见第610页以下。
[3]保罗·塞比洛特,同上,第479—493页及各处。有关矿产的神话和形象,参见G.巴舍拉尔《地球和意志的遐想》,第183页以下及各处。
[4]A.哈尔,转引自W.W.斯基特《马来传奇》(伦敦,1920年),第250—260页。
[5]同上,第253页。
[6]W.W.斯基特:《马来传奇》,第271—272页。
[7]克莱因:《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矿业与冶金术》,第117页、第119页。
[8]保罗·塞比洛特,同上,第421页。
[9]克莱因,同上,第41页。
[10]然而,在巴基塔拉人当中,“为使风箱更牢固及正常使用,当风箱造好时,铁匠必须和妻子同房”;(克莱因,同上,第117页)在尼扬科勒人当中,一旦新铁锤被带到铁匠铺,铁匠就要与妻子同房。(同上,第118页)这里我们处理的是另一种象征:通过性别化和功能上与人的生殖行为等同而使工具获得生命。
[11]本书图示中的古拉丁语均由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叶民副教授翻译。
[12]R.P.魏卡特:《坦噶尼喀的异教徒铁匠和基督徒铁匠》,第373页。
[13]葛兰言:《古代中国的舞蹈和传说》,第489—490页。
[14]莫邪和干将传说的其他版本参见兰侨蒂《铸剑及其相关的中国传说》(《东方与西方》,第6卷,1955年,第106—114页),特别是第110页以下,以及《赤壁传奇的变体》(同上,第316—322页)。关于中国冶金神话和仪式,参见康德谟《列仙传》,第45页、第170页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