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术与入会仪式
这里我们不打算谈论有关亚历山大时期、阿拉伯和西方的炼金术的原理和方法,这个话题过于宽泛。读者可以参阅贝特洛和冯·李普曼的作品,以及鲁斯卡、柏廷顿、W.甘德尔、F.舍伍德·泰勒、约翰·里德、甘岑穆勒等人的调查研究。然而要牢记的是,这些学者都认为炼金术是化学的雏形。另外,也不乏一些将炼金术视为实验技术和精神技艺的作品。读者若想进一步了解传统观点,可参阅富尔坎耐利、尤金·康赛里耶特、埃佛拉、亚历山大·冯·伯努斯和勒内·艾罗的作品。这里提及的只是20世纪最后二十五年出版的关于传统炼金术学说的著作。荣格的心理学解读,在炼金术史料编纂中,则单独成为一章。[1]
我们可以找出某些炼金术的象征意义和操作方法,证明它们与原始象征和技艺之间存在一致性,而原始象征和技艺又与物质转化过程相联系,这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我们认为炼金术重要的源头之一,可以从这样一些观念中找到。这些观念涉及大地母亲、矿石、金属,尤其是涉及那些从事采矿、熔炼和锻造的原始人的体验。人类很早就开始了“征服物质”,可能是在旧石器时代,也就是在人类成功用硅石制造工具,并用火改变物质的状态之后,就开始了。无论怎样,某些技艺,主要是农业和制陶,在新石器时代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同时,这些技艺也非常神秘。因为,一方面,这些技艺暗示着宇宙的神圣;另一方面,这些技艺通过入会(工艺秘密)得到传承。耕作或者烧制陶器,像之后的采矿和冶金,都把原始人放置于充满神圣的宇宙体系中。想要复原他们造物过程中的体验是徒劳的。因为实验科学剥去宇宙神圣外衣距今已经很长时间了。在处理物质的过程中,现代人无法体验到神圣,至多获得一种审美的体验。他能够认识到物质是“自然现象”。但是我们只能想象出这样一种圣餐仪式:它不再使圣餐元素局限于酒或面包,而是扩展至每种“物质”,目的是比较这种原始宗教体验与现代人所理解的“自然现象”的经验差别有多大。
原始人并非仍然“沉浸在自然中”,或无法把自己从自然中的无数“神秘”活动中解放出来,也不是不能进行现代意义上的逻辑思维或有效劳动。当代人对于“原始事物”的理解显然失之偏颇。但是很明显,一种在宇宙论象征控制下的思维习惯,所创造的世界与现代人体验到的差别很大。对象征思维来说,世界不仅仅是“活着的”,而且是“开放的”:一个客体从来都不仅仅只是它自己(如同现代意识),同时也是其他事物的标识或储藏库。举例来说,耕种的田地,不仅是一块地,也是大地母亲的身体:铲子是阳具,还是农业工具;耕种是一种“机械”劳动(通过人造工具来实施),同时,也是一种使大地母亲受孕的性结合。
尽管不可能重新体验这种经历,但至少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些曾体验过这种经历的人身上,它们所产生的效果。因为宇宙具有神圣性,人类的存在是神圣的,劳作就具有一种礼拜仪式的价值。尽管不明显,但这种观念仍存在于当代欧洲乡村居民中。值得强调的是,作为“能人”(homo faber)的原始人,通过制造和使用工具,使自己有了沉浸于神圣活动中的可能性。正是有了“工艺秘密”,这些原始的经验才得以保存,并代代相传。随着都市化文明(也就是完整意义上的“历史”[2])而来的技术和文化创新,使得这种普遍经验发生了改变,通过工艺仪式和入会仪式,与神圣宇宙相联系的原始体验定期获得新生命。在矿工、熔炼工和铁匠中,我们已经看到入会传授仪式的例子。在西方,一直到中世纪(在世界其他地方持续至今),他们始终保持对矿物和金属的原始态度。
从古代东方的冶金术和金匠工艺的著作中,可以找到大量的证据来证明,原始文化中的人能够获取物质的知识,并熟练控制物质。大量的技术方法流传至今,有些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6世纪(例如,《埃伯斯氏古抄本》)。这些技术方法涉及合金法、染色工艺和复制黄金(例如,可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的莱顿和斯德哥尔摩古抄本)。科学史家着重强调,这些秘方的作者用到了数量和数字,在他们看来,这足以证明这些工作具有科学性。可以肯定的是,古代东方的熔炼工、铁匠和金匠大师,可以精确地计算出计量,并控制熔炼和合金的物理化学过程。虽然如此,我们必须认识到,对他们来说,那不仅是一个冶金或者化学实验,从严格意义上讲,属于技术或科学的范畴。在非洲和亚洲,铁匠使用类似的、实际有效的方法。他们关心的不仅是操作的实用性,还有其仪式性质。因此,在希腊-埃及炼金术的早期,单单挑出“金属染色”配方是不明智的。即使是在古代晚期,也不仅仅只是一种技术的工艺。不论当时宇宙的非神圣化思潮多么盛行,这些行业仍旧保留着仪式特点,即使仪式情景没有被明确记载下来。[3]
事实是,从历史文献中,我们可以区分希腊-埃及炼金术开始的三个时间段:
(1)秘术时期。
(2)哲学时期:可能由孟地斯的波洛斯(前2世纪)开创,并在德谟克里特的《物质和神奇的东西》中体现出来。
(3)真正的炼金术著作时期:伪经时期、佐西莫斯(3—4世纪)和注经时期(4—7世纪)。[4]
尽管始终没有解决亚历山大时代的炼金术起源问题,但人们可以将基督纪元开始时突然产生的炼金术文献,解释为不同思潮相互碰撞的结果。一方面源于精英知识分子著作的秘传思潮,其代表是神秘主义、新毕达哥拉斯主义、新俄耳甫斯主义、占星术、“东方的启示智慧”。另一方面源于作为行业秘密和远古巫术的捍卫者的民间传统。在中国,类似的现象存在于道教和新道教萌芽时期,印度则在密宗和哈他瑜伽的初创时期。在地中海地区,直到亚历山大时代,这些流行的传统延续了这种原始精神行为。人们对“东方智慧”、传统科学和物质(如宝石和珍贵植物)科技知识产生了越来越浓的兴趣,成为这一古代时期的特点。在这方面,库蒙特和R.P.弗斯图日勒的研究尤为杰出。
什么历史原因促发了实用炼金术的诞生?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但值得怀疑的是,这些伪造或者仿制黄金的秘方,是否是炼金术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开端。希腊的东方化时期从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继承了冶金术。众所周知,从公元14世纪起,美索不达米亚人已经完善了金的鉴定技术。试图将一门已经由西方主导了两千年的学科与仿造黄金的尝试联系起来,就等于忘记了古代人所掌握的非凡的冶金与合金技术。这也低估了他们的智力和精神力量。转化,这个亚历山大时期炼金术的主要目的,在当时的科学背景下,并非一种谬论,因为长久以来,物质的统一性都是希腊哲学的信条。但是很难相信,炼金术源于验证这个信条的试验,并用实验去证明物质的统一性。很难想象,一种精神技术和救世神学竟是出自哲学理论。
另一方面,当希腊人投身于科学时,他们的头脑显示出非凡的观察和推理意识。阅读希腊炼金术士的著述时,令我们吃惊的是,他们对物理化学现象毫无兴趣,换句话说,就是缺乏科学精神。正如舍伍德·泰勒指出的:“比如,凡是使用过硫黄的人,都能说出伴随着它的熔化液体升温的奇妙现象。现今,尽管硫黄被提及了数百次,除作用于金属外,并没有提及它的任何特性。这就与古典时期的希腊科学精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以至于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炼金术士对自然现象不感兴趣,除非那些现象可能会帮助他们达到目的。然而,如果我们仅仅把这些炼金术士看作淘金者,那么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炼金术士的作品,尤其是后期著作中半宗教、神秘的风格,将拜金精神病态化了。在炼金术中,我们找不到任何科学的端倪。炼金术士绝不会运用科学的程序。”[5]有关古代炼金术士的著作,表明“这些人对仿造黄金并没兴趣,事实上,他们从不谈论实实在在的黄金。这些炼金术士像建筑师一样去查阅共济会的著作,想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舍伍德·泰勒,同上,第138页)。
因此,如果炼金术不是源于人们对仿造黄金的欲望(黄金鉴定至少存在了十二个世纪),亦非来源于希腊的科学技术(炼金术士对这样的物理化学现象没有兴趣),我们就不得不从其他地方,来寻找这门独特(sui generis)学科的起源。相比物质统一性的哲学理论,可能大地母亲——胚胎-矿物的孕育者的古老观念,更有力地促成了人工转化信念的具体化(即实验室中的实验)。可能正是第一批炼金的矿工、熔炼工和铁匠的象征物、神话以及技术之间的碰撞产生了炼金术。但除此之外,正是有生命物质的实验发现,如同工匠所感知的那样,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的确,正是复杂的、戏剧性的物质生命观念,形成了不同于希腊古典科学的炼金术的独特性。人们有理由认为,希腊-东方的密教知识,使戏剧性的生命体验成为可能。
众所周知,参与神的受难、死亡和复活是密教入会仪式的基本要素,我们对这种参与方式一无所知,但可以推测,在入会仪式中,新教徒以体验的方式,感受上帝的受难、死亡和复活,这些曾作为神话或者真实的历史为新教徒所熟知。密教的意义和最终目的是人的转化。通过经历仪式性的死亡和复活,教徒改变了其存在的方式(达到“长生不老”)。
现今,在早期希腊-埃及炼金术著作中,物质的“受难”“死亡”和“复活”的戏剧性场景,得到了有力的印证。转化,这项伟大工程在哲人石中达到了顶峰。物质经历四个阶段才能实现转化。按照所用原料呈现的颜色,分别命名这四个阶段:黑色、白色、黄色和红色。黑色(即中世纪作家所说的黑化)象征着死亡,我们将再次回顾炼金术秘密。但值得强调的是,在伪德谟克利特《物质和神奇的东西》(佐西莫斯保留下的残篇)中,这项工程的四个阶段已经被提及,该著作也是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炼金术著作(前2—前1世纪)。斗转星移,在整个阿拉伯西方炼金术的历史中,这项工程的四个(或五个)阶段(黑、白、黄、红,有时是草绿色,有时是孔雀绿)被保留下来。
此外,正是将上帝的神秘戏剧事件——上帝的受难、死亡和复活——投射到物质上,才能使物质得以转化。总之,炼金术士对待物质,犹如密教仪式上的信徒对待上帝一般。矿物“受难”“死亡”或“再生”成另一种存在方式,即将它们转化。荣格注意到佐西莫斯的一篇文章(三卷本《论艺术》,第1卷,第2—3页),文中记载了这位著名炼金术士的一个梦境:一个叫艾恩的名士讲到,他自己被剑所伤,后被肢解、斩首,在火中燃烧直至烧焦,他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把他的肉身化为不灭的灵魂”。梦醒之后,佐西莫斯想知道,他所梦到的是否与炼金术中的注水环节有关,艾恩是否就是水的化身。正如荣格所示,这里所说的水是炼金术士的永恒之水(aqua permanens),火的“考验”就等同于炼金术中的分离(separatio)。[6]
我们注意到,佐西莫斯的描述,与萨满教入会情景存在惊人的一致,让人回想起狄俄尼索斯的肢解,以及其他密教仪式中“垂死的神”(他们的受难,在某种层面上,与植物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相似,尤其是和玉米精灵的受难、死亡和复活一致)。总之,佐西莫斯的描述,与所有原始入会仪式的基本形态,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众所周知,每一项入会仪式,都包括一套象征新教徒死亡和复活的仪式考验。在萨满教的入会仪式中,即使历经了“第二阶段”,这些考验依然残酷无比。准萨满在梦中经历了被肢解、杀头和死亡。[7]如果考虑到入会模式的普遍性,以及金匠、铁匠和萨满之间的紧密联系,如果人们认识到,古老的地中海冶金工人和铁匠协会有自己的秘诀,最终,人们就会意识到,佐西莫斯的猜测在精神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关于这个精神世界,我们已在上文尝试去解释和定义过。现在,我们知道了炼金术士的创新之处:他们将受难的仪式性功能投射到物质上。幸亏有了炼金术,其对应于新入会者的受难、死亡和复活,物质才得以转化,即获得了一种非凡的存在形式:变成黄金。我们不断重申,黄金是永生不朽的象征。在埃及,人们认为神的躯体由黄金构成。通过修炼,法老的身体变成了黄金。因此,炼金术转化等同于物质的净化,或基督教术语中的救赎。[8]
我们已经知道,矿石和金属被认为是有机体:人们用怀胎、出生,甚至婚姻这些词语来比喻它们(参见本书第015—016页以下)。炼金术士接受了这些原始观念,并赋予其新的意义。炼金术士经常以“联姻”来形容硫和汞的结合。但是,这种联姻也是两种宇宙学理论的某种神秘结合,其中包含了炼金术的新观念:物质的生命不再像原始人生命观中那样,被认为是“至关重要”的显圣物,它获得了精神的维度。换句话说,即通过展示受难和戏剧性事件的仪式性意义,物质同时也展示了精神的命运。“入会考验”,从精神层面来说,其最终目的是达到自由、启发和永生;从物质层方面来说,则是转化和获得哲人石。
《哲人集会》清楚地表达了金属“冶炼”的精神意义:“因为当他的身体在下沉时,他感受到某种程度的疼痛感。因此,他将自己转化成一种不可磨灭的状态,这也是变化的本质。”[9]鲁斯卡认为:对于希腊炼金术士,这种“冶炼”不等同于实验,仅是一种象征。只有阿拉伯作家用“冶炼”指涉化学实验。在《贾法尔·萨迪克圣约》中,我们看到,为了重生,他们死去的躯体必须经受火的考验和各种磨难。因为没有受难或死亡,人不能获得永生。[10]“冶炼”经常带来“死亡”——死亡、腐化、黑化。没有“死亡”,就没有希望“复活”到超然存在的模式(即没有希望获得转化)。冶炼和死亡的炼金术象征意义有时是模棱两可的。炼金术活动可以作用于人或矿物。在《群众寓言书》中,我们读到:“选一个人,剃须,然后将其拉至石头上,直到他的躯体死亡。”[11]这种含糊的象征意义贯穿于整个炼金术过程之中。因而,辨明其意义显得十分重要。
[1]参见注解M中有关炼金术历史的重要文献。
[2]从某个角度来讲,人类甚至是最原始的先民,一直是一种“历史的存在”。这是由其传统特有的意识形态、社会形态及经济形态所决定的。但是我不想谈及人的历史性,把他们看作受制于寿命和文化的人或者存在,我更想谈论的是最近的、更复杂的现象,即发生在全球一些限制区域,迫使全人类参与的事件。那就是发生在农业产生之后,尤其发生在古代近东最早的城市文明形成之后的事件。从那一刻起,所有的人类文化,无论多么陌生和遥远,都注定要受到发生在这一文化“中心”的历史事件的影响。有时,这些后果会在数千年之后变得明了,但是无论如何它们都是不可避免的。它们是历史不幸中的一部分。随着耕作的发明,人注定要变成农业的人或至少要受到随后的农业使之成为可能的所有发明和创新的影响,如动物的驯养、城市文明、军事组织、帝国、帝国主义及大规模战争等等。换句话说,所有人类都参与其部分成员的一些活动。结果,从那时开始,在近东最早的城市文明崛起之时,就可以解释历史这个术语的完整意义,即受某些社会(更确切的是,这些社会中的有特权的因素)创新意志影响的普遍变革。关于这一问题,参见《天堂与历史》(未刊稿)。
[3]通过著作来交流“行业秘密”是现代历史编纂学的一种错觉。如果确实存在“揭示秘密”的文献,那就是密宗文献。但是,在众多密宗文献中,我们从来没有找到任何关于灵性修持的必要说明:在关键时刻,为了证实实验的真实性,大师必定会亲授。
[4]关于此课题的研究现状,参见R.P.弗斯图日勒《三倍伟大的赫尔墨斯启示》,第1卷,第217页以下。
[5]舍伍德·泰勒:《希腊炼金术考》,第110页。亦参见舍伍德·泰勒:《希腊炼金术起源》,第42页以下。
[6]荣格:《佐西莫斯的愿景》(见《意识的起源》,第137—216页),第153页以下。文章《愿景》参见贝特洛《希腊炼金术全集》(选段),第107—112页、第115—118页。参见舍伍德·泰勒英译新版,《安比克斯》,第1卷,第88—92页。在炼金术著作中,分离被看作人身体的分解。参见荣格,同上引,第154页,注释127。有关物质元素的“考验”,参见同上,第211页。
[7]参见伊利亚德:《萨满教》,第52页以下及各处。荣格已指出了萨满入会和炼金术象征之间的关系。参见《意识的起源》,第157页,注释38。
[8]荣格:《心理学和炼金术》,第416页以下,谈及炼金术救赎;他提到了宇宙灵魂被囚禁在物质之中(参见注解N)。一部分炼金术士接受了这种关于宇宙起源和结构的神秘观念:这种观念符合整个末世论思潮,宇宙救赎的观念将这一思潮推向了顶峰。但是,在开始阶段,无论如何,炼金术并没有假设宇宙灵魂被囚禁在物质之中:或许令人迷惑的是将物质看作大地母亲。
[9]尤利乌斯·鲁斯卡:《哲人集会》,《炼丹术史论文集》,第168页。
[10]尤利乌斯·鲁斯卡:《阿拉伯炼金术士》,第2卷,第77页。
[11]《点金术》(巴塞尔,1593年),第1卷,第139页。转引自荣格:《心理学和炼金术》,第445页,注释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