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术与时间

第十五章 炼金术与时间

当然,仅寥寥数章,我们不敢轻言穷尽了炼金术的所有要素,这一主题的范围如此之广,而我们却知之甚少。我们的目的,并非要总结亚洲与西方的冶金术和炼金术的历史,只不过是想研究一下这些原始技艺的符号和神话的发展过程,并对其分支追根溯源。正是由于这些原始技艺,人类对物质转化承担起越来越多的责任。如果我们的分析和解释有理有据的话,那么是炼金术延长并完成了“能人”的古老梦想:净化物质与净化精神之间的协作。前文已经描述了这种协作的一些重要阶段,在此不再赘述。所有这些试验性的探索都体现出一个共同点:人类在承担起改变自然的责任时,自身替代了时间;在地球深处,这个需要成千上万年才能“成熟”的过程,冶金家和炼金术士声称,只需几周时间便可完成。熔炉取代了大地母亲,正是在熔炉里,矿石胚胎完成了生长。炼金术士的神奇容器(vas mirabile)、熔炉、蒸馏器均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些装置对于重返原始混沌以及重演宇宙进化起到了关键作用。所有物质在这些装置中消亡和获得重生,并最终转化为金子。上文,我们已经充分阐明,从外部世界来看,炼金术操作的精神层面,就是改善物质的一种努力。从这方面来讲,炼金术操作是史前时期“炼金术士”梦想的延续,他们与火打交道是为了改变自然,创造新的形态。总之,就是与“造物者”进行“合作”,来完善“造物者”所创造的物品。在非洲传说中,能够教化人类的铁匠英雄,在冶金过程中保有宗教传统:正如我们所见,神圣的铁匠完成创造、组织世界的工作,给文明奠定了基础,并引导人们接近神秘知识。

正是通过火,“自然被改变了”。人们对火的掌握宣告了火在冶金文化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同时也说明了它在心理、生理技艺中的重要作用。这些心理、生理技艺,是最古老的巫术和众所周知的萨满传统的基础。在这些最原始的文化中,火被看作一种变形剂:萨满教徒的不燃性表明,他们已经超越凡人,得到了“灵”力(因此,在表现“火技”的仪式中,火被用来证实和确立萨满巫师的威望)。作为一种转化工具,火也出现在一些入会仪式当中,这在希腊神话传说中有迹可循。也许,焚化仪式本身就象征着通过火来实现转化的希望。在所有巫术宗教的情景中,“掌控火”暗示了我们对接近“灵性”的兴趣;萨满巫师和后来的瑜伽信徒或神秘主义者,是灵魂、心灵和内在生命的专家。某种极其复杂的象征体系,将恐怖的火神显现、神秘的爱的温柔火苗、清晰的神显、无数灵魂的“燃烧”和“激情”联系在一起。在很多层面上,火、火焰、夺目的光芒和内部热量,都表达了灵魂的经历、神圣的化身以及向神的靠近。

因此,就像炼金术士一样,冶炼工和铁匠,也是“御火大师”。通过辅助自然工作,他们加速了物质转化的速度,并且最终代替了时间本身。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炼金术士都意识到他们的“工作”替代了时间。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工作,即对物质的转化,以各种方式缩短了大自然的时间。本·杰森《炼金术士》中的人物说:

苏博特:同样,只要有充足的时间,铅和其他金属也会变成金子。

麦蒙:而且我们的技艺更为精湛。(参见第028—029页)

但炼金术士坚信,他们视为完善“大自然”的工作是与神灵一起进行的,即便神灵不鼓励,那也是默许的。虽然与古老的冶金工匠和铁匠相隔年代久远,但炼金术士对大自然持有与他们同样的态度。原始矿工和西方炼金术士都认为自然就是显圣物。自然不仅是“活生生的”,而且是“神圣的”,至少,自然属于神圣的范畴。此外,正是由于自然的这种神圣性——显现于物质的微妙方面——炼金术士认为自己能够获得转化的药剂(即哲人石)和长生药。我们将不再探讨伟大炼金术仪式结构这个话题。一言以蔽之,在把自然从时间法则中解放出来的同时,炼金术士自己也得到了救赎。晚近时期,在西方炼金术界,正如荣格所指出的那样,基督通过对人类的救赎而完成了对自然的救赎。

西方炼金术士,完成了由能人开始的古老进程的最后一个步骤,从各种角度,能人将自然视为神圣的或能揭示神圣的存在,从开始转化自然的那一刻起,能人的这个古老梦想便开始了。炼金术转化观念充分表达了一种信念,即人力(人力总有一些宗教仪式的重要意义)可以改变自然。当炼金术从历史中消失,当所有基于经验的化学知识形成了化学学科的时候,炼金术观念才凸显了出来。化学这门新学科却只吸纳了那些基于经验的发现,而这些基于经验的发现并不能代表炼金术的真正内涵,尽管人们认为这些发现很多而且很重要。我们应该相信,实验科学的胜利并没有使炼金术士的梦想破灭。相反,尽管新世纪的意识形态是彻底世俗化的,却接受了炼金术士的千年梦想,并延续了这个梦想。神话伴随着新世纪意识形态的形成而不断发展,并在实证科学和工业发展中得到了强化。实证科学和工业发展主导和鼓舞着整个19世纪。正是在19世纪的这种具体信条中,我们必须寻找到炼金术士梦想的真正延续。根据这一信条,人类工作的真正目的是,转变和完善大自然,并最终成为大自然的主人。完善大自然的梦幻神话,或更准确地说,救赎大自然的神话,在工业社会可悲的进程中,以伪装的形式幸存了下来。工业社会的目的是将自然完全转化为“能量”。正是在19世纪,这个由物理化学主导、工业化狂飙突进的世纪里,人类成功地战胜了时间。以更快的速度和更有效的手段,人类着手开发矿、煤、石油资源,他们实现了加速自然运行的愿望。有机化学,颠覆了矿物的神秘性,开启了通向大量“合成物”的道路。人们一定会注意到,这些人造物质,首次表现出了压缩时间与在工厂和实验室制造物质的可能性。这些物质由自然界产出可能需要花费上万年。我们完全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人造生命”是现代科学的至高梦想,即便是以最不起眼的原生质细胞的形式。它贯穿于19世纪下半叶和20世纪初,这也是炼金术士的梦想——创造人造生命的梦想。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在文化史层面上,在征服时间的欲望的激励下,炼金术士预示了,什么才是现代世界意识形态的本质。事实上,化学只继承了炼金术中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大多数炼金术传统存在于其他地方:在巴尔扎克和维克多·雨果的文学意识形态中,在自然主义的作品中,在政治经济学体系之中,不论这一体系是资本主义、自由主义抑或马克思主义,或者存在于唯物主义、实证主义和文明不断发展的世俗神学里。简而言之,凡是信仰能人具有无限潜力,或者劳动、技术以及对自然的科学开发具有末世论意义的地方,就存在这种精神。人类反思得越多,越是发现这种狂热是基于一个必然结果:通过物理化学来征服大自然,人类要么成为时间的奴隶,要么成为大自然的对立面。此后,科学和劳动将完成时间的工作。当人类认为智慧和工作的能力才是他们的本质时,现代人担负起时间的职责。换句话说,现代人扮演了时间的角色。

我们的目的不是详细阐释这些现象,这些现象涉及19世纪和20世纪能人的思想意识和生存状态。我们的目的只是想让人们明白,我们必须在实验科学和高度工业化的信念中寻找炼金术士的梦想。比起基础化学,炼金术给予这个世界的更多。炼金术使我们相信人类可以转化自然和控制时间。事实上,现代人以一种完全不同于炼金术士的方式,诠释和继承了炼金术的传统。炼金术士仍然在继续原始人类的活动。对于原始人类来说,自然是神显的源泉,是仪式的必需品。但现代科学的诞生脱去了自然神圣的外衣。科学现象的揭示是以显圣物的消失为代价的。工业社会与工艺仪式活动毫无关系。即使对于缺乏工业仪式或“传统”的工厂来说,这些仪式活动也是毫无用处的。

值得注意的另一个事实是,虽然炼金术士替代了时间,但他们谨小慎微,不去承担时间的职能。他们的梦想是加速物质的成长速度,用比自然更快的速度制造金子;同时,他们像伟大的“哲学家”或神秘主义者一样敬畏时间。他们否认生命的有限,期待享受天堂的至福,渴望长生不老。在这个方面,炼金术士也和前现代人一样。他们千方百计不让自己意识到时间的消失,要么重演宇宙进化来定期重启时间,要么用宗教仪式来使时间神圣化,甚至忘记时间的存在,也就是说,不承认世俗世界的死亡和复活。首先,我们应当谨记,当炼金术士使用各种器具,象征性地重现原始混沌和宇宙起源(参见第126—127页),或者经历仪式性的“死亡与复活”时,他们成了时间的主人。每一种仪式都是对死亡的战胜(即有限的生命);仪式的表演者声称自己是“永生的”;他自己伪造了死后的存在,并认为这一存在是永恒不灭的。

但是,一旦炼金术士的个人梦想被整个社会所实现,且是在所有方面得以实现(在自然科学和工业领域),抵御时间则变为不可能。现代人身上那可悲的自命不凡,与他们是承担自然法则工作的第一人这一事实有关系。我们知道现代人的辉煌成就是如何在不同的层面实现了炼金术士的梦想。但是,现代人最终承担起时间的工作,不仅出于和自然的关系,而且涉及自身的利益。在哲学层面上,他们将自己视为最本质的存在,有时甚至是唯一的存在,一个超越了时间的现实存在。以19世纪科学和工业所要求的方式,在宣称自己的伟大并完全接受自身角色的范围内,现代世界与时间达成一致。其方式如同19世纪的科学和工业迫使其成为的那样。因为他们宣称,人类会比自然界更快、更好地得到所要的东西,只要人类能够凭借智慧成功破解自然的奥秘,并通过操控达到改善多种时间的长度(即地质、植物和动物生长的周期节律),而这些都是自然界要达到丰产所必需的。这种诱惑实在难以抗拒。几千年来,人类一直梦想着改善自然。不可思议的是,人类竟然在自己发现的巨大前景面前踌躇不前。但是,人类要为此付出代价。如果不付出代价,人类就无法替代时间。这种代价就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仍要继续担负起自然的工作。

时间的工作只能由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尤其是体力劳动)来取代。当然,从远古时代起,人类已经注定要劳作。但是,这种劳作是不同的,它是最基本的劳作。为了完成19世纪的梦想和野心,劳作必须被世俗化。历史上,在没有宗教仪式的社会中,人类首次承担起非常艰辛的工作,这份工作要求人类比自然界做得更好更快。而在另一个社会里,宗教仪式使得他们的工作变得不那么辛苦。在世俗化的工作中,人们感受到时间的无法改变,以及由此而来的压力与时间节律的缓慢——工作被完全世俗化了:它是以计时和消耗能量为基础的纯粹的工作。总之,我们可以说,在字面意思上,现代人扮演了时间的角色,结果使自己筋疲力尽,最终成了独一无二的世俗的存在物。由于时间的不可逆转与毫无意义已成为现代人的元教旨(更确切地说,是对于那些没有犹太-基督教信仰的人来说),在哲学层面上,这种人类生活的世俗性,被转化为人类存在的虚荣性的悲剧意识。值得庆幸的是,除了在哲学方面,激情、想象、神话、游戏、干扰、梦想——这里不必提及宗教,因为它已经不属于现代人类的精神领域了——这些都在其他方面阻止人类认识到这一悲剧事实。

这些思考既不是对当代社会的批判,也不是对另外一些原始的、异域社会的赞赏。如同一个人可以抨击现代社会的诸多方面,同样,他也可以抨击其他社会类型的诸多方面。但这不是我们所关心的。我们只想简单地说明,植根于史前的炼金术观念,在19世纪仍继续着,并产生了什么样的结果。至于现代世界的危机,我们应该谨记这个世界已经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文明,我们不可能预见它的发展。但是,在人类历史上,可以与之相比的是农业的发明及其引起的天翻地覆的变化,还有精神世界的消亡,其影响力是现代人所难以想象的。古代世界,即游牧社会,带着它的宗教、神话、道德观念已消失殆尽。千万年后,我们为旧世界的消逝而感到痛惜,但它也是注定要被农业的出现而吞没的。同时,人类决定停止游牧生活,转向农耕文明,这引起了人类巨大的精神危机。因此,人们肯定认为,这种精神危机可能需要上百年的时间才能消除。我们很难想象,从游牧生活转向定居生活所引起的价值观的混乱,也不可能去评估这对心理和精神所造成的影响。现代的一些科技发明,即对时空的征服,代表了一场革命。它类似于农业发明,但其影响还未涉及我们的日常生活。劳作的世俗化就像现代社会肌体上的一块伤疤。然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重新神圣化的时代不会到来。由于人的生命短暂,因此问题变得更为严峻,但是,假如有一个更为准确的时间观,就有可能解决时间性的难题。在此,我们不讨论这些问题。我们只想说明,现代世界的精神危机包含在冶金家、铁匠、炼金术士的造物梦中,其有着遥远的渊源。有历史意识的西方人,理应与其祖先有同样的观念和行为——虽然继承了所有这些神话和梦想的现代人成功地把它们变为现实,但却摒弃了这些神话和梦想原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