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化世界
当我们谈论植物的“性别化”时,最好能弄清楚这个词的确切含义。这并不是关于植物繁衍真实情况的问题,而是定性的形态学分类的问题,是人类与世界神秘共鸣之体验的结晶和表述。这种观念将生命投射到宇宙,并使其性别化。这并不是客观的或科学的观察结果,而是以生命方式来评价我们身边的世界,从人类命运的角度认识身边的世界,接受性别、繁衍、死亡和重生。原始人有能力客观地观察植物。在美索不达米亚,人工授粉和嫁接技术的发现充分证实了这一点。《汉穆拉比法典》上至少有两段关于人工嫁接的记录,这表明很久以前人们就熟知这些。后来这些特殊的技艺传给希伯来人和阿拉伯人。[1]尽管果树嫁接很成功,但人们认为这是一项仪式而非园艺技术。事实上,植物丰产暗示了人的性参与,而人的放纵行为与农业丰收相关,这一点在宗教史中得到了充分的证实。(参见伊利亚德《宗教史论丛》,第271及303页以下)
只需列举柑橘和橙子嫁接的例子,就足以说明这个过程的仪式性特征。伊本·瓦夏在《纳比亚农学》中,为我们描述了美索不达米亚、波斯和埃及农民的这种风俗。虽然此书已失传,但从迈蒙尼德引用的章节中,依然能领会到近东地区果树授粉和嫁接的迷信特征。按照迈蒙尼德的说法,犹太人禁止吃嫁接的柠檬,是为了防止人们对邻国人放纵行为的模仿。伊本·瓦夏——他不是唯一着迷于此类概念的东方作家——提及不同植物间的嫁接技术(违背自然规律)。他说,比如将一条柠檬树枝嫁接到月桂树或橄榄树上,就会产出如同橄榄大小的柠檬。但是他明确表示,这种嫁接只有在日月合璧的时候,通过仪式才会成功。他这样解释这种仪式:“用于嫁接的枝条必须由一位美丽的少女拿着,同时和一个男人进行无耻和反常的性交。在性交过程中,少女将树枝嫁接到树上。”[2]人类性参与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为了确保植物界“不自然”的结合,人类之间反常的性交是必要的。
当然,这种宇宙观与鼓励人们客观观察植物生命的观点迥然不同。与其他古代东方人一样,美索不达米亚人用“阳性”和“阴性”对植物进行分类,这种分类明显涉及形态学标准(例如,与人类的生殖器官相似)和特定巫术过程中植物摆放的位置。因此人们将柏树和曼陀罗草归为“阳性”,而因形式和礼仪功能的需要,灌木nikibtu(苏合香树)有时被归为“阳性”,有时被归为“阴性”。[3]古印度也有相似的观念。例如,遮罗迦了解植物的性状(《药用制备部》,第5章,第3节),梵文术语使这种原始直觉更为清晰,这种原始直觉是:植物种类与人类生殖器官是一一对应的。[4]
因此,这里我们遇到一个宇宙现实的泛化观念,这一观念认为宇宙是有生命的,因而具有性别——性别是生物界的一个特殊标识。在文化水平发展到某个阶段时,整个世界都呈现出“性”的特征,包括自然界、人类制作的工具和被征服的世界。以下例子是专门从不同文化背景中选取的,用来证实这种观念的普遍性和根深蒂固。巴基塔拉人将矿石分为阳性和阴性:前者裸露在地表之上,质地坚硬,颜色发黑;后者来自矿井深处,质地柔软,颜色泛红。想要将这两种性别的矿石混合起来,有效的融合是必不可少的。[5]当然,客观地讲,这是一种随意的分类,因为矿石的颜色或者硬度并不经常与其“性能力”相对应。但是,这种事实上的结合行为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符合仪式,即所谓的“金属的结合”,而最终使生命成为可能。古代中国也有相似的观念。大禹是上古时期的冶金能手,他能够区别金属的性别,由此,他发现熔炉与阴阳这两个宇宙法则具有相似性。[6]稍后我们将回到中国冶金传统的主题上,因为金属的婚姻,这一非常古老的观念,一直延续并在炼金术中得到了总结。
除了矿石和金属,石头以及珍贵的宝石同样被赋予性别。美索不达米亚人根据宝石的形状、颜色和光泽,将它们分为男性和女性。博森翻译的一篇亚述文献中记载:“菱形宝石是阳性的(形状上),黄铜矿是阴性的(形状上)。”博森补充道:“阳性”石头色泽更为鲜艳,而“阴性”石头色泽较为暗淡。[7](即使在今天,珠宝商仍根据珠宝的光泽度来区分其性别。)在记载巴比伦仪式文献的开端部分,我们发现了关于矿物盐和矿石的相似分类,这种分类被保留在医学文献中。[8]炼金术文献和中世纪宝石匠保存了矿石和石头的性别分类,[9]例如,青金石是阳性或阴性的,等等。
犹太神秘主义者、注经家巴哈·本·亚瑟(死于1340年)写道:“阴阳性不仅存在于棕榈树中,而且存在于所有的植物种类中。同样,我们在矿产中也会发现阳性和阴性的天然区分。”萨巴泰·唐诺勒(10世纪)也讨论过矿物的性别。阿拉伯学者及神秘主义者伊本·西那(980—1037年)声称:“浪漫的爱情”是神圣的、天然的,这不仅适用于人类也适用于任何事物,例如植物和矿产。但是人们既没有察觉也不理解浪漫爱情的意义,对它的解释也更令人费解。[10]浪漫的爱情让金属变得更有“活力”,这种观念已经被金属的性别和婚姻所证实。
工具同样有性别的区分。“什么是最好的武器?”诗人伊本·艾瑞米感叹道:最好的佩剑有锋利的男性刀口和女性刀刃。[11]阿拉伯人把质地坚硬的铁称作“男人”,质地柔软的铁称作“女人”。[12]坦噶尼喀的铁匠们,在砖窑上打不同的洞,最宽的洞叫作“妈妈”。“煅烧完成后,正是通过这个洞口,人们倒出渣滓、矿渣、烧红的铁块等。和‘妈妈’相对的洞口叫作isi(父亲),他们会在这个洞口放上最好的风箱。中间的一些小洞叫作aana(孩子)。”[13]在欧洲人的冶金术语中,窑是釉彩熔化炼制的地方,被称为母体或母亲的怀抱(子宫)。如今,欧洲词汇(如德语的胎盘,Mutterkuchen,以及蛋糕,Kuchen)中仍保留着,将劳作比作母体内胚胎的生长,这种劳作(如冶金、锻造、烹饪等)都用到了火。[14]在这种观念下,丰产、生殖之石和雨石的信仰得以形成。[15]在这之前,有一种更为原始的对生殖之石的信仰。
当天空下起大雨时,达雅克族会认为雨水是阳性的。[16]《以诺书》(第53章,第9—10节)将“宇宙水”做了如下分类:“雨水扮演男性角色,井水扮演女性角色。”由河流补给的井象征着男女的完美结合(《光辉书》,第14b栏,第11章,第152节)。在印度吠陀时代,祭祀性的圣坛(vedi)是女性的,而仪式上的火(agni)是男性的,“两者结合后子孙延绵不绝”。我们身处复杂的象征体系,这一体系不能被简化成单一的指代。因为,一方面,圣坛被比作大地的肚脐,是“中心”的典型象征。但肚脐也被认为是女神的子宫。(参见《百道梵书》,第1卷,第9编,第2章,第21道)另一方面,火自身就被看作两性交媾的产物(后裔):因为火是由一根木棒(代表着男性器官)在一个木制的凹口(代表女性器官)里来回摩擦(摩擦被比作交配)而产生的。(参见《梨俱吠陀》,第3卷,第29章,第2节以下;第5卷,第11章,第6节;第6卷,第48章,第5节)诸多原始社会都有关于火的这种类比。[17]但是,所有这些涉及性别的语词,都传达出以圣婚为基础的宇宙观。世界起源于一个中心(肚脐),万物的构建和产生必须从这个起点开始,模仿这个原型。火的仪式性生成模仿了世界的诞生。这就是为什么在年末,所有的火都要熄灭(重演宇宙之夜),然后在新年又会重新点燃(重演宇宙生成,世界重生)。尽管如此,火并没有失去它的矛盾特性:火既是神圣的起源,也是恶魔的化身(因为根据一些原始观念,火是从女巫师的性器官里产生的)。因此在讨论与铁匠有关的神奇事件之前,我们最好先回归到火的矛盾特性上来。
正如估计的那样,最明显的性别和女性象征是大地母亲的形象。这里不讨论人类起源的神话和传说(参见伊利亚德《宗教史论丛》,第216页以下)。有时,人们用胚胎学和助产术的术语来描述人类起源。例如,根据祖尼人的神话传说,人类降生在四个幽冥洞穴的最深处(天地神婚的结果)。由神秘孪生子引领,人类从一个“子宫”爬到另一个,直到爬出地面。在这类神话中,大地对应着母亲的形象,人类起源以个体发生学的方式呈现出来。胚胎的形成和孩子的出生,不断重复着人类降生的远古传说,这一传说认为人类出生于地狱洞穴的最深处。[18]类似的信仰,以传奇故事、迷信,或者象征符号的形式,依然流传于欧洲部分地区。在欧洲有些地区,几乎所有的城镇和乡村都流行着小孩从岩石或者泉水中出生的信仰(儿童喷泉、儿童池、男孩泉等)。
但是,最显著的是矿石分娩的信仰,由此,人们将洞穴和矿井比作大地母亲的子宫。人们认为神圣的美索不达米亚河流,发源于女神的生殖器官。河流源头则被看作大地的阴道。在巴比伦语中,pú一词既表示“河流的源头”,又表示“女性的阴道”。苏美尔词语buru意即“阴道”与“河流”。巴比伦语的nagbu“河流”一词与希伯来语的neqeba“女性”一词相连。在希伯来语中,“井”这个字有“女人”和“配偶”的意思。埃及词语bi表示“子宫”和“矿道”。[19]同样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人们将洞穴比作大地母亲的子宫。史前时期,洞穴的仪式功能,同样被解释为神秘回归母亲,这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洞穴既是坟墓,又是举行入会仪式的地方。这种原始直觉思维根深蒂固。我们发现delph(子宫)这个名称被保存在希腊最神圣的圣所德尔菲(Delphi)的名字中。杰克逊骑士认为:女预言家西比尔所处的三个不同地方都存在红土大陆:库迈近郊,马佩索斯和伊庇鲁斯。当然,西比尔与洞穴祭祀密切相关。红土大陆则象征着女神的血液。(参见《库迈之门》,第56页)
三角形有着相似的象征意义。帕萨尼亚斯(第2卷,第21章)提到,阿尔戈斯有一个叫作德尔塔(Delta,Delta是第四个希腊字母的读音,其大写为△)的地方,被认为是德墨忒尔神庙所在地。菲克和艾斯勒将这个三角形解释为“外阴”。如果德尔塔保留着发源地或者本源的意思,这一解释便无可非议。对于希腊人而言,德尔塔是女性的象征。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这个三角形是生命的起源,因为它形式完美,是生命力的原型。在印度文化中,三角形有着同样的象征意义。[20]
现在,须要强调的是:如果将河流、矿道及洞穴比作大地母亲的阴道,那么即使是处于妊娠期,大地母亲腹部的所有事物都是有生命的。换言之,某种意义上,来自矿井深处的矿石就是胚胎:矿石缓慢生长,似乎遵循着某种有别于动植物的节奏。尽管如此,矿石确实在生长——在黑暗的地下变得“成熟”。因此,开采矿石是在其自然成熟之前的一项操作。如果被给予充足的生长时间(矿石生长的地质时间节奏),矿石会自然成熟,变成“完美的”金属。稍后,我们将列举关于矿石胚胎观念的一些具体例子。但即使在这时候,我们依然能够理解,在矿产的成长过程中,矿工和金匠所承担的责任和起到的辅助作用。矿工们努力证实自己参与了矿物生长的过程。为了说明这一点,矿工和金匠宣称,通过冶金技术,他们的劳动正在取代大自然的工作。通过加速金属的生长周期,他们加快了时间节律:地质节奏变为生物节奏。人类据此坚守了对自然的全部责任,这种大胆的观念已经足以让我们管窥炼金术士的部分工作成果。
[1]参见注解D。
[2]S.托克斯基改编并评论的《金苹果园——有关柑橘果的文化和食用历史》,第56页、第129—130页。
[3]R.坎贝尔·汤普森:《亚述草药》(伦敦,1943年),第19—20页。
[4]参见伊利亚德:《古印度植物知识》(《克卢日科学学会简报》,第6卷,1932年,第221—237页),第234—235页。
[5]克莱因:《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矿业和冶金术》,第117页。
[6]马赛尔·葛兰言:《古代中国的舞蹈和传说》(巴黎,1926年),第496页。
[7]G.博森:《亚述巴比伦铭文中的金属和宝石》(慕尼黑,1914年),第73页。
[8]R.艾斯勒:《古巴比伦化学术语》,第116页;G.F.库恩茨:《宝石和饰品的魔法》(费城-伦敦,1915年),第188页。
[9]叙利亚冶金术文献中提及,例如“女性镁元素”(E.冯·李普曼主编:《炼金术的起源与传播》,第1卷,第393页)。宝石匠中的石头“性别”观念:尤利乌斯·鲁斯卡:《亚里士多德的玉石记》(海德堡,1912年),第18页、第165页。古典时期矿石性别的观念:诺恩诺斯:《酒神》(勒布主编,经典文库),第1卷,第81页。基督徒和古典时期关于“有生命的石头”的观念,参见J.C.普拉皮《有生命的石和玉》(《传统》,第1卷,1943年,第1—14页)。
[10]萨洛蒙·甘兹:《巴勒斯坦和阿拉伯半岛人工培育海枣》,第246页。
[11]F.W.施瓦茨罗:《古阿拉伯人诗歌精选》,第142页。参见E.冯·李普曼《炼金术的起源与传播》,第403页。其中涉及中国的干将和莫邪,参见葛兰言《古代中国的舞蹈和传说》,第496页。鼓和铃都有性别的区分,参见康德谟《制服波涛的人》(汉学,《北京汉学研究中心期刊》,第3卷,1948年,第1—113页),第39页,第141条。
[12]利奥·维纳:《非洲及美洲的发现》(费城,1922年),第3卷,第11—12页。
[13]R.P.魏卡特:《坦噶尼喀的异教徒铁匠和基督徒铁匠》(《人类学》,第9期,1914年,第371—380页),第372页。马绍纳人和阿隆达人认为暖炉具有“雌性特征”;参见克莱因,同上,第41页。
[14]参见R.艾斯勒:《古巴比伦化学术语》,第115页。
[15]有关书目,参见伊利亚德《宗教史论丛》,第208—210页。有关雌性的石头,参见G.博森《金属和石头:苏美尔-亚述-巴比伦的印迹》(《东方研究杂志》,第3卷,第379—420页),B.劳费尔《钻石》(芝加哥,1915年),第9页以后。
[16]A.贝尔托莱:《神的性别》(图宾根,1943年),第23页。在这个系列中有许多其他有关物质世界的性别的资料。
[17]参见注解E。
[18]有关祖尼神话和其他版本,参见伊利亚德《大地母亲与宇宙神婚》,第60页以下。
[19]W.F.奥尔布赖特:《郎格顿史诗作品中的几个问题》(《美国东方学会会刊》,第39期,1919年,第65—90页),第69—70页。
[20]参见注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