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与道德
2021年1月13日,莉萨·玛丽·蒙哥马利成为美国历史上处决的第4名女性,同时也是67年以来的第一个。她因谋杀时年23岁的波比·乔·斯汀内特而被判处死刑,被害者在案发时怀有8个月的身孕。2004年,蒙哥马利与这名年轻女子成为朋友。同年12月16日,蒙哥马利前往斯汀内特的家中勒死了她,并且从她的子宫里剖出了尚未诞生的孩子。随后的几天里,蒙哥马利一直假装这个孩子是她自己诞下的,但是在警方指控下,她很快就坦白了自己的犯罪事实。那个可怜的新生儿没有受到伤害,并且回到了父亲身边。
为什么会有人犯下如此残忍且毫无意义的罪行?我们先来看看蒙哥马利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生。
据她的律师说,蒙哥马利从小就受到母亲的家暴。从13岁开始,她经常被自己的酒鬼继父及他的朋友们强奸。她曾多次向当局寻求帮助,但都没有成功。蒙哥马利结婚很早,那时她才刚刚18岁。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对她施行了家暴,两人育有4个孩子。案发时,她早已做过绝育手术,但有时会假装自己又怀孕了。入狱后,蒙哥马利很快就被诊断出一系列精神问题:“双相情感障碍、颞叶癫痫、复杂创伤后应激障碍、分离性障碍、精神错乱、创伤性脑损伤,很可能还有胎儿酒精综合征。”13
如果这段话没能改变你对蒙哥马利的看法,我会感到很惊讶的。或许你有可能在别的地方已经看到过她的故事,但如果你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类似的反应,我也同样感到惊讶。她在他人手中遭受的虐待无疑促成了这一罪行。这在蒙哥马利的心理和性格上留下了印记,并影响了她的行为。她在多大程度上负有责任?那些本该帮助她的机构没能履行责任,最终致使她精神错乱,难以承担刑事责任,她自己不也是受害者吗?她的行为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吗?
我们经常以这种方式将自由意志与道德责任联系在一起,于是自由意志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有关政治、宗教、犯罪和惩戒的讨论之中。我们中的很多人也把自由意志作为一种推理工具来评估内疚、自责、责备等个人问题。事实上,哲学文献中有关自由意志的争论关注的重点并不是它是否存在,而在于它是如何与道德责任相联系的。哲学家担心的是,如果自由意志消失了,社会将会分崩离析,因为指责自然规律毫无意义。
我觉得这未免有些杞人忧天。如果自由意志不存在,或者说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一直以来起作用的其实是道德责任,那么道德责任为什么会在我们现在对物理学有了更深的理解之后就突然失效呢?这就好比一旦我们明白雷暴并不是宙斯扔出的闪电之后,它们就发生了改变,听上去就很荒唐不是吗?
因此,关于道德责任的哲学讨论在我看来是多余的。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社会的一分子,我们都会自然而然地把责任分配给人而不是自然规律。我们一直在寻找会令我们的生活更美好的最佳策略,但试图改变自然规律并非一步好棋。
当然,“美好生活”的含义也是可以争论的问题,我们对此各执己见正是冲突的来源。但我们的大脑具体想优化什么、你我的优化有何不同,这样的问题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关键问题在于,你不需要信奉自由意志就可以辩称,把杀人犯关押起来有利于那些有可能会被谋杀的人,他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了,而试图修改宇宙的初始条件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归根结底就是:我们会评估哪些行动最有可能改善我们未来的生活。涉及这样的问题时,谁会关心哲学家是否找到了定义责任的好方法呢?如果你的存在成了一个问题,其他人就会采取措施来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会“让你负责”,因为你威胁到了他们的生活。
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在不使用术语的情况下,重新组织任何针对自由意志或道德责任的讨论。例如,与其对某个人的自由意志提出疑问,倒不如详细探讨监禁是否真的是最有用的干预措施。也许答案并不总是肯定的。在某些情况下,可能精神卫生保健和家庭暴力预防才是有效减少犯罪的长期途径。当然,还有其他因素需要考虑,比如惩戒和威慑等,这里就不深入讨论了。我只是想证明,即使不涉及自由意志,我们也可以进行这样的讨论。
对于个人来说也是一样的。当你问出“他们有可能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这样的问题时,你是在评估别人会再次犯下错误的可能性。如果得出的结论是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再次发生(从自由意志的角度,你可能会说“他们别无选择”),那你可能就会原谅他们(“他们没有责任”)。如果你认为这类事情很可能会再次发生(“他们是故意的”),你可能就会尽量避免与这种人接触(“他们有责任”)。但是你可以把这种有关道德责任的讨论重新组织成对最佳策略的评估。例如,你可以这样推理:“他们迟到是因为车爆胎了,因此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再次发生。我如果为此大发雷霆,可能就会失去我的好朋友。”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需要考虑自由意志。
我要明确一点,我的意思不是说让你不要再提自由意志。如果你觉得自由意志的说法更加方便,那就接着用吧。我只是想举几个例子说明,我们也可以在不提及自由意志的情况下做出道德判断。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有人仅仅因为我同意尼采所说的,自由意志是一种自相矛盾,就觉得我道德沦丧,这让我有些生气。
很多人一再声称,不信奉自由意志的人更有可能欺骗或伤害他人,这种说法正是我怒火的来源。例如,阿齐姆·谢里夫(Azim Shariff)和凯瑟琳·福斯(Kathleen Vohs)在2014年发表于《科学美国人》的一篇文章中表达了这一观点。14他们在文章中声称,研究表明“人们越怀疑自由意志,他们对被指控犯罪的人就越宽容,同时也越愿意打破规则、伤害他人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首先我们应当注意到,有别的研究给出了不同的结果,这种情况在心理学中很常见。例如2017年的一项关于自由意志和道德行为的研究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们观察到,对自由意志的怀疑有利于提高人们决定如何对待他人时的道德水平。”15简而言之,对自由意志的信念与个人道德行为之间的关系目前尚未明晰,这仍是一个有待研究的问题。
看看这些研究最初是如何开展的会更有帮助。他们通常会将研究对象分为两组,其中一组怀疑自由意志,另一组则是中立的对照组。自由意志的怀疑发端于弗朗西斯·克里克1994年出版的著作《惊人的假说》(The Astonishing Hypothesis:The Scientific Search for the Soul),以下是节选片段:
你,你的快乐,你的悲伤,你的回忆,你的抱负,你对自己身份以及自由意志的感知,实际上无非是大量神经细胞集合及其缔合分子的行为而已。你不过是一堆神经元罢了。16
然而,这段话的意义并不仅仅是站在中立的角度告诉我们,自然规则与自由意志是不相容的。它还通过“无非”“不过是”这样的词贬低了主体的目的性和能动性。它也没有提醒读者,这个“大量神经细胞集合”可以做到一些相当了不起的事,比如读懂描述它们本身的文章,更不用说还发现了它们自己从根本上是由什么组成的。
当然,克里克写下这段话的目的,是故意用尖酸刻薄的措辞来传达他的信息(就像你在本书的第4章所看到的一些段落一样),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但这样不仅会让人们质疑自由意志,还会让人们投向宿命论的怀抱——反正怎么做都无所谓了。但是如果能把这段话改写成这样:
你,你的快乐,你的悲伤,你的回忆,你的抱负,你对自己身份以及自由意志的感知,都是神经细胞及其缔合分子相互交织的结果。这些神经元历经数十亿年的进化,赋予了你无与伦比的沟通能力和协作能力,以及超越其他所有物种的理性思考能力。
我承认,这远没有克里克所写的那样振聋发聩,但我希望能够将我的意思表达清楚。经我修改的版本还可以为读者说明,我们的思维和行动完全是神经活动的结果,并且还强调了我们的思维能力有多么强大。我很好奇,出于这段话而怀疑自由意志的人是否仍然更有可能在考试中作弊,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