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这个世界的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

结语 这个世界的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读过我之前的那本《迷失》,你可能会注意到它和这本书有一个共同点:我认为基础物理学的研究人员没有对他们所做的事情进行充分的反思。在前一本书中,我批判他们使用了不科学的方法,并因此导致他们的研究陷入僵局。在这本书里,我还指出他们所从事的一些研究从一开始就不科学。例如,大多数有关早期宇宙的假设都只是一些复杂的现代创世神话,对于描述我们的观测结果来说不必要的。同样,试图找出自然常数之所以如此的原因,或是引入不可观测的平行宇宙也都没必要。这不是科学,而是打着数学的幌子、伪装成科学的宗教。

不要误会,事实上我对人们追求诸如此类的观念没什么意见。如果有人觉得它有价值,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无所谓——每个人都有宗教信仰自由。但我希望科学家可以注意到他们各自学科的局限性,有时候我们在科学角度上能给出的唯一回答就是“我们不知道”。

因此在我看来,尽管我们在不断发现新的知识,但宗教和科学仍然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共存。这是因为科学本身存在局限性,而在科学的边界之外,我们会寻求其他的解释方式。我在前面的章节中提到,其中一些限制源自我们目前使用的特定数学方法(例如,它们需要特定的初始条件,或是非决定论的跳跃),而随着物理学的进一步发展,这些限制有可能会被克服。但是有些限制在我看来是不可逾越的。我最终的结论是,我们将不得不在缺少科学解释的情况下接受有关宇宙的一些事实,哪怕只是因为科学方法无法自证。我们可能会观察到科学方法是有效的,然后总结说继续使用这些方法对我们有益,但仍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有效。

我可不是为了友善才对宗教人士友善。首先,我并不是一个友善的人。但更重要的是,那些像史蒂芬·霍金一样声称“不可能存在造物主”的科学家,或者像维克多·斯腾格(Victor Stenger)一样声称上帝是一个“被证伪的假设”的科学家,他们的言论表明他们并不了解自己认知的局限性。每每看到有杰出的科学家发表如此自负的声明,我都会感到尴尬。

然而,尽管面临着诸多限制,但是我不得不说,我们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我们是地球上第一个将进化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物种,我们不再被自然环境所选择,而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塑造环境——至于我们是否深谙此道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当然,我们很难将地球的气候一直保持在舒适的宜居范围内,这引发了一种强烈的怀疑:我们的认知能力是否足以处理复杂系统或一部分处于混沌中的系统。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大脑无法理解像气候这样多层面的非线性系统,也许,这意味着人类终将被一种更能利用科学知识来改造地球的物种所取代。时间会证明一切。

我不仅认同斯蒂芬·杰伊·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的观点(他指出宗教和科学是两种“互不重叠的权威”),而且还要在此基础上更近一步——我认为科学家可以从有组织的宗教中学到一些东西。好坏暂且不论,至少数千年来宗教对世界上大部分人口都影响巨大。宗教对许多人都很重要,它能以科学做不到的方式影响人们。

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宗教存在的时间更久,但也要考虑到有太多人认为科学是冷冰冰的、技术统治的,并且给人以不近人情的理性的感觉。在大众的印象中,科学总是会限制我们的希望和梦想,让我们败兴而归。当然,科学的确会告诉你这样的事实:扇动手臂并不能让你飞起来。但是科学也有另一面:它让我们看到了以前无法想象,更无法理解的可能性。科学非但没有消除奇迹,反而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奇迹。它拓宽了我们的视野。

我能想到最好的比方是这样的。有时我会做清醒梦——这是一种人明知自己正在做梦的梦境。我有一些朋友曾尝试着触发清醒梦,但大多以失败告终。相比之下,我宁愿不会做这样的梦,但我又不能把它们拿出去兜售。我不喜欢清醒梦的主要原因是我经常在梦境结束后醒来,而这会让我的睡眠质量急剧下降。不仅如此,清醒梦往往还相当恐怖。

在正常的梦境中,你只会照常接收着眼前的信息,而在清醒梦中,我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并不是真的。如果我“看到”了一张脸,那么实际上我并没有看到这张脸。那更像是一张脸的念头,但当我试着去仔细观看的时候,它却不在那儿——它位于深植在我脑海之中的恐怖谷[1]的深处。建筑、物体和天空也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我知道它们就在那儿,甚至有时候我还能移动它们或是改变它们的颜色,但是它们缺乏细节。它们只是真实事物的念头,而不是真实事物。这让我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困在一个年代久远的电子游戏中,四周的墙壁极其均匀,地平面无限薄,但是它们在角落处又无法完美拼合,而我卡在它们之间。脑海中是不是有画面了?如果我想的话,我还可以在梦境中飞翔,但下面也没什么风景可看。说实话,这挺无聊的。

我怀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的大脑没有存储足够多的细节,所以无法逼真地投射出图像和体验。这并不让我感到惊讶,因为我不可能知道飞行的感受,也不可能知道粉红色的天空应该是什么样,更不用说我还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脸盲。

我从中得到的教训就是,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丰富多彩,我们需要现实来滋养我们的大脑。我认为这不仅适用于感官体验,对思想来说也同样如此。我们从与自然的互动以及对宇宙的研究中获得这些——换言之,我们从科学中汲取养分。正如我的清醒梦只是清醒状态下的苍白记忆,要是没有科学,我们的思想也就只是我们对于已知事物的苍白记忆。

我不会像斯图尔特·布兰德(Stewart Brand)一样认为“科学发现是唯一的新闻”,那太过了,因为科学肯定不是唯一能从自然中汲取灵感的创造性学科。但是科学能用意想不到的转折来彻底改变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看法,这就是为什么科学于我而言首先是一种灵感,而不是一种职业。它是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能够引领我们发现真正新奇的事物。我衷心希望科学的这一面能得到更多的赞美。

科学家可以从宗教中了解到,并不是每次聚会都要以收获新知为目的。有时我们只是喜欢与志同道合的人相伴,互相分享一些有趣的见闻,或者只是期待一场传统的仪式。科学太缺少这种社会整合的过程了,这是我们可以改进,并且应当改进的方面。在公开的讲座上,我们除了分享知识以外,还应该为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提供相互了解的机会。我们应该更多地讨论科学知识如何对非专业人士产生影响,而不是只邀请著名科学家来召开专题研讨会;我们应该更多地倾听在科学洞见的帮助下渡过难关的人分享感受并从中获取经验,而不是只让研究人员回答观众的提问。一片繁星点点的夜空,一本胚胎学的图书,一门心理学线上课程,一场神经生理学的讲座……这些都足以改变人的一生。我深知这一点,在读者来信中、在社交媒体上或是在讲座后的自由提问中,一直有人与我分享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应该有更多人知道。

科学家经常会被人要求通过实际应用来证明他们的研究是有意义的,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但是我们的研究往往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目的——在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想要理解我们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每个科学家都有各自的理解方法,而我已经在这本书里通过举例向你展示了我的方法。

但你可能会问:“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宇宙只是一台机器,是一组代入了初始条件的微分方程,而我们只是冷漠的宇宙中稍微具备些许复杂性的波动,是暂时具有自我意识的粒子团,可能下一秒就会被熵增的洪流冲走,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花费时间去弄清楚我们的存在到底有多么微不足道呢?如果本身并没有什么目的,那么生命的意义何在?

我不打算为你解答这个疑问,倒不是因为我自己心中没有答案,而是因为我认为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的答案。下面我可以给你讲讲我个人的看法。

我记得大概在14岁的时候,我曾经问过我的母亲:“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对于年少时期的我所提出的问题,她的反应比起讶异更多的是疲惫。她想了想,回答道,对她来说,生命的意义在于把知识传递给下一代。要知道,我的母亲是一位高中教师,不过现在她已经退休了。当时我觉得她的回答条理清晰,但并不是很有说服力——作为一名教师,她当然会觉得传授知识是最重要的事情!

30年后,我也得出了和她一样的结论。哦,我的亲友们也时常会说我长得很像我的母亲。虽然我本来也打算成为一名教师,但最终我放弃了这一想法,原因很简单,我不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话。然而今天,我给出的回答与我母亲非常相似。

在过去的20年里,我有幸能投身于科学研究。有赖于政府资助机构、私营机构以及个人捐赠者的资金支持,我得以研究自然的基本规律,并向你报告我所得出的结论。我在写作、讲座和视频账号等各个渠道得到的反馈生动地表明,很多人都和我关注着同样的问题,并且期盼着问题的答案。他们想要知道宇宙是如何运转的。

单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我的研究之所以能够顺利进行,只是因为有足够多的人认为潜藏其中的见解值得投资。但这有些令人费解不是吗?了解我在这本书里列出的内容并不会给他们带来经济利益或者选择优势。有人可能会说,从广义上讲,了解自然有利于生存,书呆子很性感,或者人们总是喜欢把钱花在许多毫无意义的时尚方面。但我不认为这些回答能够解决疑问。基础研究并不仅仅是一种时尚,这是发达社会的一种制度化了的事业。我们研究宇宙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希望有一天能去其他星系旅行。即使我们真的这样希望,即使我们真的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要关心时间是否真实,或者为什么我们想要找出自然常数之所以如此的原因。

在我看来,我个人的经历证明,不单单是我,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渴望了解宇宙——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只是想要了解宇宙而已。无论个人还是整个社会,我们对知识的渴求无处不在。我们想要了解更多的知识,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理解某些知识确实是有用的,但是我认为,主要的需求在于我们想要了解我们自己以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也许,宇宙正在朝向一种了解自己的状态演化着,而我们是它探索征程的一部分。这种探索开始于自然选择偏向能对环境做出正确预测的物种,接下来是越来越了解自然的生物,现在则对我们(或多或少)有组织的科学事业青睐有加,无论这样的事业出自国内合作还是国际互助,无论是个人奋斗还是群策群力。

但是我们努力追求的理解是什么呢?理解某一事物意味着,我们能够在头脑中将真实事物简化,从而建立一个可行的模型;我们可以质疑这一模型,也可以用它来解释我们的观测结果。在物理学中,模型通常是高度数学化的,如果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就不可能完全掌握它们的性质。可一旦我们掌握了数学工具,并且有人可以理解它,那我们就可以通过语言和视觉等方式进行交流。这本书是我自己做出的一点微小的工作,希望它可以帮助你掌握有关宇宙的一部分知识,在你的脑海中留下一些有关宇宙的语言和图像,而不是那种冗长的公式。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我希望通过传递知识的方式,尽自己所能来帮助宇宙了解它自己。

所以,我们确实只是一堆原子,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星系的外旋臂中的一个暗淡蓝点上步履蹒跚地艰难前行。但我们人类的伟大远不止于此。

【注释】

[1]恐怖谷指人类在看到一个非人却与人类相似程度极高的物体时会感到极度恐惧的现象。——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