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脸上的雷声

留在脸上的雷声

当我还来不及看得清楚,王老师已经用他高高举起的右手往我的左颊猛然挥下去。啪!才不到一秒,那只手又以手背扫过我的右颊,发出同样的声响。那两道声响,就像两道急遽落下的雷,从此留在我的脸上,直到许多年后还能让我感觉到如受电击般的惊恐。

一切的灾难起因于一双拖鞋和一个闹钟。

要怪就怪下雨天。一连一个多星期,天空老是下着滂沱大雨。皮鞋湿了,布鞋湿了,穿了好几天的塑料雨鞋上课,闷不透气,穿得脚底都长了泡泡。那天一早,急着到学校去,没有多作考虑便穿着拖鞋出门,心想:反正是下雨天,上的又是暑期辅导班,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要怪就怪手表坏了。前一晚明明还能动的手表,在睡了一觉后就不走了。那天出门,随手抓了闹钟放在书包里,想把闹钟当手表来用。没想到这个闹钟却引来邻座一位曾姓同学的恶作剧,趁我不在时把闹钟鸣响的时间调在王老师的语文课,存心想看一场好戏。

闹钟响的时候,别说其他同学,连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王老师循着铃声发现了我,把我叫到前面去,一看到我又穿着拖鞋,没问什么,狠狠地就甩了我两巴掌。

那两巴掌,轰轰如雷的巨响,打掉了我在其他同学面前的尊严,让我这么一个在初二暑假才刚转学到这所学校来的转学生,不知道怎么样才有勇气在班上继续生存下去。

那是一九七七年。我永远记得那年的夏天,由于爸爸职务上的调动,我们在七月底搬了家,而我从云林县的口湖初中转学到虎尾初中,插班进了一个暑期辅导班。一个月不到,暑假结束了,我被调到另外一个班级去,而暑期辅导班从暂时的男女合班恢复成原来的男女分班,但授课老师仍是学校精心挑选过的那批人。王老师担任的便是这样的男生班的班导师。他一直都是学校在辅导学生升学方面所倚重的要人。

我被调到新的班级,上课才第一天,就完全明白自己被调来的是什么样的班级。老师在讲台上草草率率地讲课,学生在底下闹哄哄的,有的还趁老师转身没注意时把揉成的纸团互相丢来丢去。在那时刻,我才了解王老师不只讨厌我,还很瞧不起我。把我调到这样的班级来,一定是他向学校的建议,因为我知道他不仅认为我不够资格留在他的班上,也认为我顶多只能待在这种只会把学生当牛来放的班级。

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我过得非常痛苦,心里一直怀念着先前的学校、老师和同学,老想转学回去。

我那当警察的爸爸,在忙过公务之后,回家看到我闷闷不乐的样子,问明了原因,气得额头上暴露青筋。星期日,他刻意穿起那套派出所主管的制服,骑着单车带我一道去校长家找校长,以一种异常“客气”的口吻要求校长把我调回原来的班级。

在回家的途中,爸爸一反过去那种严厉的态度,对我平和地说:“孩子啊,人若受了屈辱,就得争口气!你以为爸爸是一帆风顺当到派出所的主管吗?爸爸知道你是能读书的。你的老师若真的瞧不起你,就拿出一点真本事给他看,尤其是语文。”

从小到大,爸爸都是用教训的语气在管教孩子的。但那一次,我感觉很不一样。我感受到爸爸是以一个经历很多事情的男人的身份在跟我说话,也让我感受到爸爸真的就是我的爸爸。当我听完爸爸所说的话,在心里暗自发誓,就算不回到原先的班级,我都会拼一次命给大家看。

可是第二天上学,教务处的人就把我带回原先的那个班级去了。同学们都很惊讶地看着我,而担任班导的王老师对我这个学生的去而复返,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任何一句话。

初三的生活一开始就过得很尴尬。不久,除了尴尬,还多了一份恐惧,而心里的痛苦始终都没少过。

王老师教的是语文,对同学的语文成绩要求很严格。不论大考小考,他都以九十分当作及格的标准,每少一分就打一下。那一下不是普通的一下,连续打下来常打得同学们忍不住缩手,事后都得在手上抹上一层绿油精或万金油。

要通过他的标准其实很不容易。这是因为他把所有的注释和翻译都写在黑板上,要求同学抄在课本或笔记本,然后在考试的时候如他所写的那样写出来,漏一个字就扣一分。

在班上,所有的同学——包括第一名的同学——都曾挨过王老师的鞭子,唯独我没有。我的语文考试成绩始终保持在九十分以上,甚至满分。我很清楚,与其说我在害怕王老师的鞭子,不如说我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你以为这样的考试就能把我撂倒吗?没那么简单!就算是死背,我都会考出一个分数给你看!我真的做到了。只不过,当王老师在处罚其他同学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脸颊总会感到一阵灼热,接着在耳边响起轰轰的雷鸣。

那两巴掌想必成了我的心理创伤,因为每当日后想起初三那些事情,我都会感到愤恨不平,而不只是感到疼痛。

要是受到了屈辱,总要想办法来加以“回报”,不容别人再像王老师那样来对待我,这似乎成为我长大后处世的行为模式。有朋友真心地劝告我,说我人很善良,对别人也很好,就是容易为看不顺眼的事情发脾气,实在不太好。其实我不说,朋友都不会知道,我所发的这些脾气都只是在要求最起码的“公义”,都只是在弥补心中的那道创伤——小时候挨了两巴掌,无能为力,长大后有了力气,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总不能不懂得反击。

直到我在人生的旅途上遭受到比那两巴掌更严厉十倍、百倍的打击,满怀的怒气和恨意无处可以宣泄,竟因此差点毁掉自己。在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必须学会如何原谅别人,更必须学会如何原谅自己。只有宽恕才能将任何伤口抚平,而怒气和恨意只会让伤口加深。

于是在沉痛的反省里,我释放了在脸上驻留数十年的雷声,让它化成一场畅快的雨。

对于那位曾经对我心理造成严重伤害的王老师,我只想说:我无法认同您的教育方式,但对您辛勤而认真的付出,我仍充满感激,在这个层面上我仍愿意叫您一声“亲爱的老师”。(选自《跨越生命的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