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牵手
怪味童话与母语之美
徐鲁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诗人
念初中时读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别的没有记住,倒是牢牢记住了他用汉字写出的那几个英语单词的音译,如“古貌林”“好杜有图”“古鲁几哩”等等。这是鲁迅先生的冷幽默。后来我自己学着写校园小说时,也模仿过这样的幽默笔法,写过“鼓捣么呢”“鼓捣衣服呢”“鼓捣奶”“三克油喂你妈吃”以及“班长,爱老虎油”之类。其中“爱老虎油”是从港台电影里学来的。
现在,我从张嘉骅先生的童话里,又读到了一些同样好玩的“英语汉译”和怪味名字,如“阿里妈妈”(没错,既然有“阿里巴巴”,自然就应该有“阿里妈妈”)、“钟国仁”等等。如此“音译”,几乎不动声色就先给读者送上了几分幽默效果。
我最早读到的张嘉骅先生的作品,是他的《怪物童话》和《蝗虫一族——昆虫趣味童话》两本书。那是将近二十年前,散文家和出版人桂文亚女士在民生报社主持童书出版的时候,曾极力向我推荐过嘉骅的作品。当我读过了那些以传说中的“双头蛇”、用两个乳头当眼睛的“刑天”、有十个身子加一个脑袋的“何罗鱼”等等稀世怪物为主角的“怪物童话”,读过了那些以生存在旧书页里的小小蠹鱼(又叫“书虫”)、一生的生命短暂到不足二十四小时的蜉蝣等鲜为人知的奇异小虫为主角的“昆虫趣味童话”之后,我就明白了,天才的童话作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面对一只生命短暂得可谓“朝生暮死”的小小蜉蝣,你将如何去想象和发现它们的生存秘密与生活故事?你是否也曾想象过,只因为生命太短了,所以每一只蜉蝣从出生的那一瞬间开始,生活的一切都可能是以“秒”作为计算单位的。于是,蜉蝣之间就有了这样的对话:
“快,快走,早场电影赶不及了……”
“亲爱的,你就赶快答应嫁给我吧。我可没那么多耐性,我只打算花六十秒跟你求婚……”
“喂,老婆,你别拖拖拉拉的行不行?生个孩子也要十五秒!到底生完了没?我们还得赶去看职业棒球赛呢……”
正因为小小蜉蝣一生的每个瞬间都是如此之“赶”,所以其中有一只蜉蝣开始思考生命的真谛了:“生命虽短,有必要那么赶吗?为何不好好品味这一天呢?”然而,就在这只蜉蝣思想者刚刚停在山涧,准备从容品味山中风景时,“呼”的一声,一只鸟掠过,小小蜉蝣在一瞬间“过完了他非常有品味的一天”。
这篇名为《蜉蝣新新的一天》的童话,到此也戛然而止:
“好啦,故事说完了。够快了吧!”
张嘉骅先生和他的童话,留给我最早的感受就是这样:他能从最混沌、最狭小甚至最暗黑的空间里,去找到和打开可以透进光亮的缝隙,然后发挥出自己天才般的想象力,去搭建起一个童话的舞台,让那些你可能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也无从想象的、鲜为人知的生物乃至怪物,去演绎他们各自生命的故事,去讲述他们各自生存的秘密。更重要的是,他用一支生花妙笔,把这些童话故事演绎和讲述得那么幽默、好玩,怪味连连,妙趣横生,简直令人有点匪夷所思了!
所以我说,张嘉骅先生是一位天才的童话作家。这样的人不写童话,那才叫奇怪呢。
《梦中奇旅》是张嘉骅先生的儿童文学精选集。在这部选集里,童话自然是“主打”作品。除了“怪物童话”和“昆虫趣味童话”,他还有两类童话,也是怪味十足,“笑点”不断,充满了荒诞、夸张、谐谑和游戏精神。
一类是“押韵的童话”,即每篇童话的语言,通篇押一个相同的韵,一韵到底。如《长了韵脚的马——一篇押a韵的童话》《神奇的推销员——一篇押an韵的童话》《梦中奇旅——一篇押ang韵的童话》等。这几篇童话,在语言的运用上,无疑带着试验和游戏的性质。除了故事本身的夸张和谐谑味道,整个故事读下来,还有一种聆听说书、鼓词、快书或童话诗的感觉,小读者在享受童话故事的同时,还可以领略和体会到汉语言的文韵之美,感受到生动、鲜活、繁复和婉转的母语之美。
另一类童话如同鲁迅先生笔下的“故事新编”,如《白蛇传》《阿里巴巴》等。这些童话取材于小读者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又重新演绎出新的情节、新的主题,有点像“经典故事接龙”的写法,却又融入了童话家全新的想象、智慧和趣味,甚至会与这些经典故事“抬杠”“恶搞”一番。童话家自己把这类童话命名为“怪怪书怪怪读”。
阅读这种“故事新编”式的童话,我想到了国际安徒生文学奖得主多维·扬森的一个观念:在一本儿童书中,应当有一些什么东西解释不清和不必图解的,应当让小读者们自己去想象,或者让他们在可能和不可能的情况下去自我感受;应当留下一条小路,作家暂时在此驻足,而孩子们将独自继续走下去。张嘉骅的这类“怪怪书怪怪读”童话,正是可以让小读者们沿着他所重新开辟出的想象的路径,沿着他重新演绎出的故事思路,继续想象、追寻下去的一类作品。
毫无疑问,无论是哪种风格的童话,都表现出了张嘉骅作为天才的童话家而异于常人的机智、幽默与趣味,以及他善于别出心裁、敢于独创新意的艺术探索精神。
童话之外,这部选集里还选有少量的儿童诗、儿童小说、童年回忆散文各四篇。
《我坐在红色屋顶上》是张嘉骅的儿童诗处女作,却获得了《民生报》童诗奖。这是一篇爱心怡怡、想象力丰沛、意境辽阔的童话诗。《鞋子》《压岁钱》和《你肚子里有没有屈原?》也含有单纯的故事性,富有真挚感人的童真之美。可惜的是,张嘉骅先生后来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童话写作上,儿童诗的数量并不多。有舍才有得。我们可能失去了一个好的儿童诗人,却换来了一位独一无二的童话家。
因为他拥有狂风呼啸一般的想象力,而且敢于从混沌、暗黑和经典故事早已结束的地方去展开幻想的翅膀,去施展自己的“智慧秘辛”,所以他写起科学幻想和奇幻类小说来,更是得心应手、举重若轻,而且同样可以写得十分快乐好玩。虽然他的科幻小说写的是辽阔的“宇宙题材”和蓝色的“海洋之书”,但是像《古碑之谜》《奶奶的瓶中信》等篇,依然带着他那种惯有的“怪怪书怪怪读”的味道。
我有时候也不免会好奇:一个写惯了夸张、荒诞、变形、谐谑风格的幻想类作品的童话家,他会不会做任何事情都变得不再严肃、不再一本正经了呢?就像那些总是给观众带来笑声的喜剧演员,如果需要他“严肃一点”,乃至演一场“哭戏”,他会吗?
当我带着这种好奇心,读过了张嘉骅先生回忆自己童年生活的散文——他的选集中唯一的一辑“现实类”题材的作品时,我的好奇心得以释然了。喜剧演员,当然也可以出演“哭戏”。不信你们读读书中的四篇散文,写得多么严肃、真实和深挚,尤其是《宛如花在迷雾中》和《留在脸上的雷声》,实在就是“喜剧演员”张嘉骅的几幕难忘的“哭戏”。读着这样情真意切的散文,我的脸上好像也挨了那位老师的巴掌,我自己好像也置身在那个夭折的孩子的追悼会上,再也笑不起来了。
2013年农历端午节,写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