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花在迷雾中

宛如花在迷雾中

秀秀(化名)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她走的时候才二十多岁,正当芳龄。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应该也是为人妻、为人母,就像我们很多老同学那样,经历一个女人会经历的人生

二十多年来,我总有些时候会突然一愣,接着就想起秀秀。我看着她的形影在我的眼前浮现,但距离始终是那么远,以致她的身影朦朦胧胧,让人看得不很真切。一个恍惚,我以为我看到的是一朵花。那朵花悄然而立,被一层白得几乎令人眼盲的雾气包围着,是那么孤单而寂寞,似乎再也等不到春天的来临。于是在那时刻,我茫然起来,感觉自己好像也被困在那片迷雾里。

我得知秀秀的死讯是在大二那年。那是我当兵退了伍的第三年,白天在出版社上班,晚上读夜间部中文系。大一新生的名单里出现了我旧时好友、十几年不见的初中同学(也是小学同学)——阿贤。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他,一见面就和他拥抱在一起,然后倚在文学院走廊的窗口,聊起往事和彼此的状况,当然也谈了许多老同学。那个文学院是个巴洛克式的建筑,古典优雅,而一块种着杜鹃、玫瑰和蔷薇的花圃就在窗口前面。

“你知道秀秀的事情吗?”阿贤向我提起。

“秀秀?”我顿了一下,问说,“她怎么了?”

“你真的不知道?”阿贤说,“也许不知道会更好。”

“我跟很多初中同学都失散了。”我一下子跌入在某些特定的记忆里,“不过我很清楚地记得秀秀,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我向阿贤招认:“老实说,在初中时,我还暗暗地喜欢过她呢!”我接着问,“秀秀她怎么了?”

阿贤的脸上渗出一种不寻常的悲凉:“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恰巧上课钟响。阿贤说完,掉头就走,径自走回他的教室老师很快就会来,我也不便追问,只好怀着莫大的疑问回到自己的教室。

第二天,我找到阿贤继续昨天的话题。在我坚决地要求下,阿贤终于告诉我说,秀秀已经不在人间了。“听说好像是为了感情的问题,想不开,最后从楼顶跳下来。”

我听阿贤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连好几天都失魂落魄,整个人被一股悲伤的情绪侵蚀着,几乎就要洞穿。我难过得甚至生起秀秀的气,气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破坏她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她是一个那么清秀可爱的女孩,似乎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说什么我都拒绝把她生命最后的停格和一摊模糊的血迹联想在一块。

秀秀是我初中二年级的同班同学。在班上,她不常说话,却常微笑。一旦遇到非得在讲台上开口的时候,她带着笑意的脸颊也总是先泛起红来。由于那样的笑容,由于那样的忍不住的娇羞,我们都变得耐心起来。没关系,慢慢来,笑完再说!不晓得我们对她的这种宽容是否也是出于一种对美的欣赏呢?

在我深刻的印象里,秀秀应该是那种从《红楼梦》大观园走出来的女孩,尽管她身上每天穿的只是朴素的白衣蓝裙,而非华丽的锦罗玉绸。她有一种很耐看的气质,像静静的青瓷花瓶,像淡雅的玉荷叶杯。我曾经用素描笔细细地描绘过她的轮廓,我知道该怎么去形容。

那是初二上学期,教我们美术课的班导郭云嫦老师利用中午休息时间,特地为我们一些学生指导如何画素描。我、柯明杰和秀秀都参加了,在别人午睡时和几个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一起到美术教室去,画石膏像,画碗盘瓶罐,画蜡制的水果。后来,老师叫我们一些人当模特儿,坐在椅子上,让大家练习画人像。我给老柯画的像,会大辣辣地突显他的骨架;给秀秀画的呢,却连一丝丝的头发都不愿意轻描淡写。

我们男生要的就是粗犷的感觉,样子拙一点都无所谓。至于“用水做的”女孩,笔触若不细致些,画出来的感觉很可能就像掺了泥,更何况我所要画的对象是如此纤柔婉约的秀秀!

其实,说白了,想给秀秀画得美一点、漂亮一点,也不是没有个人隐藏在心里的一种特别的情愫啦!

不爱说话的秀秀在我年少的心里逐渐成为一个谜样的女孩,但也更增加对我的吸引力。当我得知她家在乡里所在的位置,有时候,我都会骑着单车刻意地从她家经过。

那是一栋日式平房,就在铁道的旁边。那个铁道是糖厂用来运送采收好的甘蔗,平常也会以有限的火车班次载送乡到镇的往返乘客,即俗称的“五分车”。她的爸爸据说是小学老师,这让我不禁把她家和“书香门第”这个词联想在一起。我想象着秀秀在蔗香飘扬的季节里,拿着一本诗词,倚在窗口,轻轻地吟读。她家的窗口应该也挂着一串风铃吧?在那时刻,那串风铃是不是也会随风响起,“叮当叮当”地伴着女主人念书呢?

初二暑假,我搬了家,也转了学。初中毕业后,我到嘉义去念高中。我和初中一年级的级任导师杨永恬老师还保持联络,好几次回母校去看她,帮她画画教学上需要的墙报,而老师找来的帮手居然是秀秀。秀秀也在念高中,只不过念的是镇里的高中。两年不见,她长得更好,出落得更加标致。还是像以前那样,她的微笑远多于话语,而且说话之前总是先脸红。我当时调皮,见她既然这么爱笑又这么会脸红,就在做事的过程中老开玩笑,逗她笑逗她脸红,而她也一如我期待中的响应。

我一定是调皮过了头!后来回到学校,我意犹未尽,很想继续跟秀秀开开玩笑,就写了一封俏皮的信给她,还略表仰慕之情。没想到她的回信措辞严厉,毫不客气,劝我说“好好读书,珍重自己的将来,不要心存非分之想”!我一读完信,感到羞愧,这才发现她纤柔婉约的外表下原来包藏着刚烈的个性。初中二年级相处的时间不算短,我怎么都不了解秀秀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杨老师后来知道这件事,训了我一顿。杨老师说,秀秀家里的管教很严,我寄的那封信要是给她爸爸看到,不知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杨老师的话说得我无地自容,而我在心里对秀秀酝酿已久、才刚点燃的那道感情的火花,也就因此熄了,灭了。

人生从此分道扬镳!多年以后,当我再听到秀秀的消息,居然是她已经不在人间!

我怀着无比憾恨的心情和阿贤谈着秀秀。

我告诉阿贤一个经历。我说,上了大学的第一年,有一天我到西门町的一家戏院去看电影,在经过其他楼层的店家时,看到一名店员长得很像秀秀。我不敢确定是她,只是远远地望着,偷偷瞧了好久。那是秀秀吗?她看起来比记忆中的秀秀“老”了些,而且脸上没有那种让人感觉熟悉的笑容。真的是她吗?我一时心慌,竟不敢上前相认。等过了一两个星期,我终于鼓起勇气,专程想去弄个明白,但上下楼层转了好几回,就是找不到那个店员。

阿贤听了我的话,再次确认我说的那家戏院所在的大楼名称,对我说:“你遇见的就是她啦!我后来听说她是在那里工作的。”他一直摇头叹气,“你当时要是认了她,能有机会跟她聊一聊,说不定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天哪!瞧我错过了什么?原来我遇见秀秀的时候,她正为情所伤,样子看起来当然是憔悴的。而我,怎么笨得就认不出来呢?

阿贤的话在我的脑袋里轰然作响,像大雨时的雷电,在往后无数的日子里还会突然来那么一下,重重地劈中我。我那时对秀秀早已没了那种少年懵懂的情愫,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份对老同学未能及时相救的愧疚。

步入中年之后,我与初中同学萧贵兰重逢。一谈起秀秀,我才比较全面地了解她当时发生的事,也才知道萧贵兰有着比我更深的自责。

秀秀的确是在我遇见她的那个地方工作。她有一双很巧的手,能用各种花样把礼品包装得很精致,还把这手好本事教给了萧贵兰。她认识了一个男孩,投入很深的感情。然而对方的家长居然找了一个小学女老师要来给男孩相亲,这就很直接地表明,而且不无带有羞辱的意味,秀秀是绝对进不到对方家里去的。秀秀困惑很久,最后用了一种无比决断的方式来向对方表达她的专情和愤怒。

那时候,萧贵兰跟秀秀一直都保持着联系,而且两人住得不远。“事情发生的前几天,她有来找过我。我就一直劝她想开点,不要那么死脑筋。没想到才过几天,她就出事了。”萧贵兰黯然地说,“听到她的消息,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感到很自责!她来找我谈,而我却没能够阻止得了她。”

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秀秀,如果你知道你这么一走会带给同学(更别说你的亲人)这样直到多年以后都还不能消隐的痛,在那个当下,你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吗?难道你都不明白,在楼顶的那一跃,不是超脱的飞翔,而是万劫不复的坠落!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他的小说《挪威的森林》提到一个不到二十岁就结束自己生命的女孩。村上春树描述自己对那女孩的印象就像涨潮一般,总把他的身体冲到一些奇怪的地方。在那些奇怪的地方,他跟死者一起活着。在秀秀发生事情以后,多年以来,我对她也有类似的感觉,只不过和我一起活着的秀秀总是那么朦朦胧胧的,像一朵雾里的花。

有一年,我应邀到深圳的南山附属学校去演讲,参与学校的校庆活动。主事的李庆明校长教育事业怀抱着无比的热忱,据说每天一早,除非有事,他都会站在校门口,向每个到校的学生鞠躬,感谢他们来上学,并祝他们“好好地度过每一天”。我们一见如故,无所不谈,从现象学聊到生命教育。他告诉我,在他的学校里有个男生因故和妈妈吵架,跳楼身亡。上级领导打算低调处理这件事,可是李校长不肯,硬是和全校师生办了一个追悼会。

生命教育,从某个角度来说,其实就是死亡教育。在追悼会上,李校长恳求每位同学一定要尊重生命。没有了生命,也就没有了一切。我们生存的世界不是我们一个人的世界,而是我们和很多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活,而是和很多人一起在活。因此当你做了某一件事,影响的绝对不是只有你自己,还有其他很多人。

我仿佛置身在那个追悼会,和大家一起凭吊着一个早夭的年轻生命。孩子们拿着鲜花和蜡烛,依序地放在那个男孩的遗照前面。有人写了小诗送他,有人回忆他生前的点点滴滴,有人为他唱歌,有人为他掉泪。

我们要学习怎么生,也要学习怎么死。死,有时候比生还容易。但在那个死比生还容易的时刻,请你们一定要想一想,这样就死去是不是值得?是不是有什么理由,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借口,能让你不要死,而继续地活下去?

我看到多年来一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和我一起活着的秀秀,也出现在那个追悼会上,似乎变成了会场上的一朵花。

我们今天在这里追念一个已经走远的同学,一定要记住和珍惜我们现在的体会,不能让这个同学就这样白白地走!

不能让这个同学就这样白白地走!当我忆起李校长的那些描述,眼眶顿时湿润得像是蒙上一层雾。我不禁轻声地问起:“秀秀,李校长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尾声:这篇文章写成后,我寄给萧贵兰。萧又把它转寄给秀秀在年少时交情最深的朋友,苏,代我请求补正。苏在回信中说:

“说来初中同学里我和秀秀的缘分来得最深,我家有四兄弟姐妹和她家七个孩子中的四个是同届的,自小学起我就和她常在一起玩,初中时也几乎天天一起走路上学。上了高中,只要我回家,周末也都会和她聊到深夜才从乡公所走回家。正是这样的缘分,在她走后有好几年时常梦见她,直到我辞掉工作回家当专职妈妈开始念佛诵经,大概半年多后才少再梦见。我一直相信她已脱离那个苦海,投向另一个幸福快乐的人生;不要再自责了,我们该怀着祝福的心而不是唏嘘与不舍,她在来生才能真正快乐宽心!”

(选自《作家话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