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瓶中信

奶奶的瓶中信

奶奶自从过了六十五岁,就经常在写信。但是她的信,从来没投过邮筒,而是装在瓶子里,投进大海。

我们家就住在靠海的村庄,距离海洋并不远。那些日子里,奶奶总是一个人到海边去“寄信”,偶尔呢,也让我这个孙女陪同着一起去。每当这时候,我的心底总会产生像以往的好奇,迫切地想知道奶奶这种行为的真正动机。于是,在走向海岸的途中,我问:“奶奶,你为什么不把信投邮筒,而要投到海里去呢?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意?”

奶奶没有马上答复,多少年来,她总习惯于沉默。等到了海边,奶奶把装着信件的瓶子抛入海里,望着一阵一阵的波浪,确定它已随着海浪漂离远去,这才说道:“离开家这么多年,也该写封信去问候一声吧!再怎么说,我是人鱼的女儿。”

人鱼的女儿?平常人听到这话,准会吓一跳,可是对我们这一家人来说,奶奶会说这种话,一点儿也不足为怪。事实上,早在路上问那个问题时,我就在猜想奶奶一定会提到她是人鱼的女儿,写信投大海,是为了报平安。果然没错,奶奶说的就是这些。也因为这样,我的好奇心又像以往一样,落了一个空,丝毫没得到任何满足。

寄完信,自然是得回家。陪着奶奶离开海边,循着原路一步一步走回家。奶奶走得依然缓慢,却不迟疑。走到一半,她忽然问起我来:“阿霞,你看这些信寄得到吗?”一问,问得我不知怎么回答。“信要是寄到了,家里也有回信,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收得到他们的来信呢?”再问,还是问得我傻愣愣的。见我默不吭声,奶奶脸上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她说:“我看你跟你爸妈一样,一定也认为我老糊涂了。”

“不,我没有。”我急忙辩称,“我相信奶奶这么做,一定有奶奶的理由。我不认为奶奶老糊涂。”

“你真的这样想吗?”

“真的。”

奶奶瞧了瞧我,而后,便没再多问什么。而我,也没再多说什么。真庆幸自己不必再说一些为了顾及情感因素才说的话。谁都看得出来,我一时脱口的那些话,其实是挺心虚的。

坦白说,那几年,除了坚信自己拥有人鱼血缘的奶奶,我们家没有一个人不认为奶奶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原先,大家都以为奶奶变得那么勤快,常给外地朋友写信。又那么好兴致,常到海边散步。直到妈妈有一次打扫奶奶的房间,无意中发现她的信竟是写给远住在大海的人鱼家族,而书桌抽屉里又摆满了捡来准备装信用的塑料空瓶,这才警觉到事有蹊跷。说给爸爸、哥哥和我听,教我们惊讶得不得了。

爸爸一向孝顺,对这件事尤其着急,生怕奶奶患的是什么老年痴呆症、妄想症。问奶奶说:“妈,你干吗想写信给人鱼呢?”奶奶一脸严肃地回道:“以前没告诉你们事情真相,是因为说了,你们绝不相信。二来也怕说了,造成你们的心结,不好跟人家相处。但我总不能否认自己原是人鱼的身份。当人实在很难,辛辛苦苦地总算把你们抚养长大。现在,我年纪大了,也快死了,想跟住在海底的亲人联络联络,叙叙旧情,你们又碍着我干什么?”见她话说得理直气壮,爸爸越是发愁,于是表示,想带奶奶去城里的医院看看。但是奶奶哪肯?为了这事情,爸爸好几天都没睡好觉。

最后,还是奶奶做了让步。“看就看吧!”她说,“我就不相信能在我脑子里检查出什么毛病。”

因此爸爸赶紧联系医院,约好日期,将奶奶带了去。

那天,我也陪同去了。医生看过之后,只发现她的血压稍低,其余并没有多大问题。奶奶的语言组织能力正常,意识清晰。她既无幻觉,也无幻听,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下子,连医生也感到奇怪了。为什么想给人鱼写信?“也许是老人家在想象力方面的一种异变。”医生猜不准,只好建议,“要是没有危及生命安全,暂且随她去吧!强制压抑这种想象,反而不好。”

似乎,这就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也因此,奶奶的那些行为才能被大家刻意包容,当成生活的一般事情。

爷爷早就过世了,我甚至见都没见过。爸爸在乡公所当职员。妈妈在当地小学教书。哥哥不久到城市里去念大学。我在镇里一所商业专科学校就读,每天通勤。家里平常只有奶奶在。一个在白天独居的老人,总是给想象中的人鱼家族写信、寄信,会不会有问题?我们虽担心,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发现这种想象的的确确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再像一开始时那么排斥。

不过,奶奶的那些信都写些什么,却是一个经常会让我兴起的疑问。有一回夜里,读商业统计学读得乏味,我忍不住好奇,趁着奶奶入睡,悄悄溜进她的房间,偷偷读她写的信。只见信上写道:

离开海洋,到陆地上过活,也有五十年了。我从一个少女,变成妇人,再由一个妇人变成祖母。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年,我经常想起我那条化成双腿之前的鱼尾巴,想起以前在海里徜游的日子。我想起了你们,我的人鱼家族。

五十年过去了,爸妈还在人世吗?我的那群人鱼姊妹,想必你们也都像我一样的老了。想从前在大海,我们都还年轻,每天追逐嬉戏,天真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苍老。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轮到我们一头白发,来诉说晚年的滋味了。

我不曾忘记过去。那些岁月的记忆,就像珊瑚一样,扎根长在我心底的岩层。五个姊妹中,我的排行最小,而我得承认,我的胆量也是最小。我从来就不敢像大姊那样,硬要攀在虎鲨的背鳍,让虎鲨载着她走。也不敢像三姊那样,拿爸爸的三叉戟去撬开巨蚌,采取蚌里硕大的珍珠。当大伙儿商议好要去闯闯那艘在暴风雨中沉没的海轮,瞧瞧里头有什么东西好搜,我因为害怕,临时缺席了。你们都笑我胆子只有一粒沙子般大,是最没用的人鱼。话虽这么说,不过,你们还是把搜括到的东西分给了我一份。那是一本被水浸泡得发烂、看样子随时会散掉的书。我想,比起那些珠宝首饰,这大概也是你们认为最没用的东西吧?

姊姊们,你们错了,其实那本书是所有搜括物中最宝贵的一样。我摸索了许久,从书上的图画和一些简单的文字,得知它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雪女长年住在冰山雪地,偶然救了一位迷路受伤的年轻旅者,和他产生感情。一日伤愈,年轻旅者决定回去遥远的南方。雪女舍不得这份依恋,跟了他走。但是南方的天气太过于燠热,雪女终于忍受不住,蜕变形体,化作一片雪花的大型结晶。年轻人好伤心,便把它做成一串项链,时时挂在胸前。雪女仍是满足的,因为她每天听得到爱人的心。这个爱情故事有一种凄凉的美,深深感动了那时年轻的我。直到这本书完全损坏,无法再翻阅时,我的心中仍留有那种甜蜜的、一股说不出的哀愁。难道说,人类真是这么可爱的吗?从那时候起,我的生命起了很大的波澜。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勇气,一反过去的胆小,我说我要上岸。我说我要到人类的社会里去追寻我的生活。我说我决定去找海巫婆帮忙——

信文在这里中断,显然还没写完。读完信,我就悄悄溜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总觉得信的内容好熟悉。躺在床上,我终于想起那是奶奶在我小时候曾经说过的童话故事。

奶奶自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却常说故事给我听。她的故事大多以海洋为背景,里头游荡着各式各样的海洋生物。鱼长得奇丑无比,头上老点着一根灯,张起嘴巴来,可以吞下和它一样大小的猎物。它们不会说话,却会发出像老人咳嗽的声音。石头鱼喜欢伪装成石头,模仿得真像,但是你可千万别碰它们,因为它们身体有毒。鲼鱼有一对巨大的三角形胸鳍,鼓动着这对“翅膀”在海里游泳,样子看起来就像鸟。事实上,鲼鱼们还真是会跳出水面,做短暂“飞行”呢!

奶奶熟知海洋的生态,讲起这些故事,活像她住过海底。尤其一旦讲起人鱼的故事,奶奶更是投入,简直变个人似的。

小霞,坐好了,奶奶说个故事给你听。奶奶这么说道。

从前从前,在深深的大海里,有一尾年轻的人鱼,在姊妹里排行老幺。有一天,她对人类产生了微妙的好奇心,决定要到陆上去寻找爱情。姊姊们不敢相信她的决定,说,妹妹,你疯了吗?你到陆上去找谁爱呀?

人鱼妹妹回说,这不成问题,老天自然会有安排。

姊姊们又说,瞧你平常连只海马都不敢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你得知道,人鱼一旦上了岸,就只会被当成怪物看,因为我们下半身天生长着鱼尾巴,根本无法在人类的环境里立足。

人鱼妹妹一点儿也不气馁,说道,想要去掉这条鱼尾巴,让它变成能够行走的双腿,那也简单,去找海巫婆帮忙不就成了?

姊姊们一时慌张,说,妹妹,你快快打消这个念头,这是想都不能想的。海巫婆虽然采了海中不知名的生物和水草,炼成一些具有魔力的药,但想拿到那些药,相对的也得付出很大的代价。妹妹,你付不起的。

不,我付得起,人鱼妹妹相当坚决,说,为了爱情,我愿意做些牺牲。

姊姊们见她傻得厉害,便禀告父亲,由爸爸下令将她锁在房间,不准她出去。但是再严密的监禁也关不了她。人鱼妹妹施了一点计谋,从屋子逃出去了。经过好些时日,她在海底一处幽暗的洞穴找到海巫婆。

海巫婆长得很奇怪,有一张鲈鳗的脸,河豚般的背刺。人鱼妹妹向她讨到了能让鱼尾巴变成人腿的药,并且勇敢地问道,现在,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海巫婆态度冷冷的,却不像传说中那么的贪婪。她只说了一句,去吧,傻人鱼,可怜你将变成一个完全的人,经历人世的一切,即使想回大海也无法回来,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人鱼妹妹一心只想到岸上去展开她的新生活,哪听得懂这些话?她离开了海巫婆的洞穴,喝下那瓶药。一阵极度的晕眩,感觉一股水流不断地在身体四周盘旋,将她托升。当她醒来,已搁浅在沙滩上,一身光溜溜的,鱼尾巴已变成一双真正的人腿。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的渔夫,正惊讶地盯着她瞧呢!

奶奶说,人鱼妹妹有了腿,躺在沙滩上,被年轻渔夫当成一个遇难者救了起来,用船上的被单包住背回家里。渔夫的母亲为她穿上衣服,不停地问她名字,问她为什么从海上漂流到岸上。人鱼妹妹只能说出一些残破不全的句子,让大家以为她是患了严重的失忆症。

这小姑娘一定是受了伤,渔夫说道,瞧她连路都不太会走呢!也因此对她更加地怜悯,好心地把她收留在家里。

幸亏小姑娘恢复得快,不出数月,行动已经很灵活,而且懂得和人家维持基本的沟通。她的身世一直是个谜,不过却没有怎么困扰渔夫。两三年后,小姑娘长成成熟的女人,而渔夫发现自己爱上了她。“做我的妻子吧!”渔夫提出要求。她点了头。新婚之后三个月,她怀了身孕。

渔夫对她很好,像爱惜一颗珍珠似的呵护着她。那是人鱼妹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奶奶这么描述道。我记得奶奶讲到这里的时候,眼角微微闪着泪光,仿佛也一同沉浸在人鱼妹妹的幸福里。

但人间的幸福没有永远的。奶奶说,又过了三个月,渔夫有一次出海,遭到暴风雨袭击。船翻了,渔夫葬身海底,连个尸体都捞不到。

人鱼妹妹变成寡妇,而腹中的胎儿变成了遗腹子。更要命的是,婆家对她非常不谅解,把儿子的死怪罪到她头上,认为是她带来的噩运。像扫把星似的,她被赶出了家门。撑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她搬到外地去,以获得的双腿开始为讨生活到处奔波。柴米油盐酱醋茶,人鱼妹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作为人的艰辛。

小时候听奶奶讲这故事,总迷恋着故事中那种深邃的气氛。后来才知道,奶奶并不是人鱼故事的创始者,在外国,人家安徒生早已经写过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听。在奶奶的人鱼故事里,没有尊贵的王子,没有炫丽的皇宫,只有平凡的讨海人,以及我们熟悉的海口风情。要说它和安徒生那个原创故事有什么共通之处的话,那就是对于命运的捉弄,都感到很无奈。

那一晚,躺在床上,我把奶奶的人鱼故事好好想了一遍。故事其实还没完,接下来是人鱼作为一个母亲,如何把生下来的儿子拉扯长大,栽培成人。我想着这故事,越发感到熟悉。

爷爷早已不在人间,爸爸是个独子,是奶奶一手辛苦养大的。那种辛苦,不必多说,从奶奶脸上布满的皱纹和一双结茧的手就能看得出来。不论是娘家或是婆家,奶奶从不来往,甚至绝口不提。这显示出,奶奶和他们之间,存在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莫非如同故事一样,奶奶也曾经经历过人鱼般的遭遇?越想,我就越觉得奶奶的人鱼故事简直是她自己的故事。猛然一惊,心想,难不成是奶奶以前把自己的生命经历编成童话故事,然后在晚年,又由于想象力出了些差错,才把虚构的童话故事认定是她所经历的真实人生?要是这样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那就太复杂了。说真的,我实在不敢多想下去,怕走入思想的迷宫,走不出来。我只祈求赶快入睡,以免隔天误了到学校去的早发班车。但是那一夜,我却怎么睡也睡不着。

疑惑还是得去面对的,而解决疑惑的一个关键点就是爷爷。多少年来,奶奶一直很少谈论爷爷。但我看得出来,奶奶一定爱他爱得很深,所以只把他放在心里默想,话根本不想多提。想想,这倒也符合奶奶一向沉默的个性。只不过这么一来,后代子孙就有些追根溯源上的麻烦了。对我们来说,爷爷一直像个模糊的影子。哦,不,应该说,似乎连个模糊的影子也未曾存在过。

我决定去找爸爸聊聊。

“阿霞,其实我对爷爷也很陌生。”爸爸说,“别说你没见过他,就连我也未曾见过一面呢!”

“爷爷在爸爸出生前就去世了吗?”我问。

“对,爷爷在奶奶怀了爸爸之后不久,便过世了。”

“跌到海里死的吗?”

“不清楚。”

“他生前是讨海人吗?”

“不晓得。我曾经问过奶奶,爷爷是做什么的,但奶奶怎么都不说。”

疑惑还是没有得到解答。我和爸爸便聊了些别的,关于爸爸和奶奶以往度过的日子。爸爸说,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直到专科毕业,他到社会上去工作,家境才逐步地改善。爸爸说,在未成家之前,他们住过很多城镇,后来在奶奶的坚持下,才搬到这座村庄,因为奶奶说她终究喜欢住在靠海的地方。这些话,其实我以前就听过,但不晓得怎么一回事,听爸爸再提起时,我竟为奶奶难过得想要掉泪。

奶奶在人世间所遭遇的一切磨难,如今只能用投掷瓶中信到大海去的方式才得以宣泄。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平常对老人家的关心不够,并且为此感到惭愧和不安。

几年下来,奶奶一共写了一百多封信。每封信,都像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这是想当然的事情。不过,奶奶却从未灰心,依旧在她的房间里,一笔一画地写出她对她那些“亲人”的怀念。

她甚至开始做起了一些混乱的梦,梦见自己回到海洋去。奶奶以兴奋异常的语气说:“这些梦好清晰,好真实,简直就像发生在眼前似的。在海里被海水包裹着,我只觉得好舒服,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

再怎么真实,也不过是梦罢了!我们根本没有警觉到,梦其实也是会害死人的。

那年秋天,我们一家人分别从办公室和学校被紧急召唤回去,连哥哥稍后也以长途电话叫他从外地赶回来。奶奶在距离岸边不远的海中被人救起,躺在村里的诊所,全身湿透,高烧不退。她真的依了梦境的指示,向海洋走去。

我们流着泪水望着病床上的奶奶,为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奶奶两眼无神,似谵语般地说着:“鱼尾巴变成腿,居然连水也不会游,想回大海也不可能了。难道说,海巫婆的那些话,真的就是我一生命运的诠释?”

我们把奶奶转到城里的大型医院诊治,请假照顾她。奶奶难得地对我们说了一些藏在内心的话:“命运对我十分残酷,把我从海洋送上岸来,给了我爱情,却又把我的爱人沉入大海里。不过,我始终没有后悔作为一个人。人世的悲喜,我已尝到,我想这就够了。唯一遗憾的是,自从离开海洋,我便没有再回去。想见见我的那些人鱼姊姊,一辈子也没这可能了。”

爸爸满怀悲伤,请奶奶休息静养,不要再说下去。两天之后,奶奶却真的就无法再说下去了。她因为心脏衰竭而过世,享年六十九。

那一阵子,忙着料理奶奶的后事,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的人鱼故事。对于奶奶临终之前还坚持她是人鱼的说法,我有一种深沉而奇怪的感受。老实说,我突然变得好希望那就是真的,而不是奶奶凭空的想象。也许,在某个意义上,那的确是真的——真的是一种内心感情的诚挚反映,一种生命的象征,一种身份的认同。

我们在哀戚中不时追念着奶奶。直到半年后,发生了一件事,给奶奶的人鱼之说增添不少扑朔迷离的气氛,也让我惊骇不已。

邻村有位渔夫自海里打起一条鲨鱼,剖了它的腹,发现鱼肚里有一个塑料空瓶。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一封信。渔夫看了,很好奇,又不解,瞧瞧信上注明的住址距离并不远,便按着住址来到我们这座村子,找到了我家。

信是写给奶奶的。它这么说道:

你的信,我们都很奇怪。你的故事,在这里,人鱼很多都知道。我是人鱼琪琪,我有听说过你的故事。你要找的姊姊,不幸,都死了。在这里,我最知道人类的话,我有在学。你的信,也是我念给人鱼听的,虽然好多字我不懂,用猜的。我写这个信,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我想跟你一样,去陆上。人类好不好?陆上生活好不好?用脚走路,好不好?有一天,我一定要找海巫婆,喝药,变得跟你一样,去陆上……

爸爸没读完信,便断定这是一封无聊的信,不知何方神圣的恶作剧。显然,有人捡获了奶奶那些信的其中一封,依样画葫芦,学着小人鱼幼稚的说话腔调,制造了这样一封回函,丢入大海,给鲨鱼吃了,碰巧又让邻村那位渔夫得到,才能呈现在我们面前。

但我却不愿意这么想。

坦白说,我有些迷惘了。

奶奶的人鱼故事再度浮现在我的脑海。她那一步一步走到海边去投掷瓶中信的踽踽独行的身影,仿佛也出现在我眼前。奶奶一直巴望着海里有人回信。现在,海里真的有“人”回了这么一封信,而奶奶却不在了。

海洋和陆地之间,有些事似乎一直在重复。读着署名自称琪琪的来信,我不禁想象她未来的命运。但我又不禁怀疑,她真的是一尾人鱼吗?一时踌躇,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事才好。

那晚,我来到奶奶的房间,坐在她坐过的椅子,握着她使用过的笔,想起奶奶的一生,决定将奶奶的死讯和她的经历写成一封信。我依照奶奶的方式,把信装进瓶子里,隔天得空带到海边,将它丢入大海。一波波的海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浪声琐碎如同细语。面对着大海,看着瓶中信随着波浪逐渐漂离远去,我心中默默地祈祷着:但愿人鱼收得到!

(选自《海洋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