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飘浮的船
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一趟百货公司。回到家后，叶家这对兄弟就对百货公司楼顶那艘飘浮的船一直念念不忘。
原先，他们还不大愿意去。比起百货公司结束营业前特卖的廉价商品，电视上的卡通可有趣多了，因此他们说他们不想去。这两个兄弟，一个九岁大，一个只有七岁。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爸爸不常在家的缘故，他们从小就很有独立的个性。就算大人不陪他们，他们待在家里，自己也一样可以玩得很开心。
可是妈妈最怕的，就是他们玩得太开心！
妈妈永远都会记得的。那一次，她因为有事得单独外出，只好把兄弟俩留在家里。五个小时后，进门一看，妈妈整个人傻住。两张小藤椅，一前一后，以扫把和拖把做骨干，用尼龙绳紧紧地捆在一起。在这样的组合里，两侧还各插着一块三角形纸板，而小型电风扇的扇叶被拆了下来，安置在前头。显然是一架“螺旋桨飞机”。妈妈看到这架“飞机”，之所以惊骇，并不是因为它的拼装，而是因为整架“飞机”被拉了起来，吊在吊灯底下，悬空着。兄弟俩一前一后，就坐在小藤椅上荡呀荡的，兴奋地享受他们在屋子里的飞行。妈妈气坏了。那时，她并没有追问他们是怎么办到这样的事情，在把他们弄下来之后，她赏给每个人的是一顿打。责罚可以让他们心生警惕，不要去玩危险的游戏，妈妈这么认为。可是当下一次，妈妈从外头办完事回来，再看到两个小家伙学着企鹅住冰屋，轮流躲在掏空的电冰箱里，就开始怀疑鞭子是否对他们有效了。
两个孩子绝对不能放在家里，这一点，妈妈非常笃定。但是在手腕上，她改成相当柔软的方式。她说：“走吧！到了百货公司，妈妈请你们吃冰激凌。”
“还要吃比萨。”老二说。
“还要买绝地武士。”老大也补充道。
“好，好，你们怎么说，妈妈都答应。”妈妈一口应允。因此，兄弟俩便高高兴兴地随妈妈出门去了。
出发后，在途中，妈妈一度为自己过于爽快的承诺感到后悔。冰激凌、比萨和绝地武士都是额外的开销，是不是那些廉价商品的折扣抵得回来？后来想想，到百货公司买东西只是名义，去透透气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目的，也就不在意金钱的花费了。她的先生在建设公司工作，得随发包工程住在不同的地方，经常不在家，让她产生一种落寞感。长久以来，她总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鸟。趁着百货公司特卖的时候，她想到笼子外头去飞一飞。
说到飞，又不能不提到她两个儿子了。事实上，这两个小家伙，比他们的妈妈更想体会什么叫作飞。就在百货公司的大门口，兄弟俩抬头一看，看到大楼楼顶飘着一艘浮空的巨大红色汽艇。当时，眼睛一亮，他们的心情立刻长出鼓振欲翔的翅膀。
“妈，你看，那里有一艘船。”老大最先发现，他指着楼顶，惊呼着。
“哇，真的是一艘船！好棒！”老二的惊奇不亚于老大。
他们目睹这样一个壮丽的景象，一时高兴得竟忘了要吃冰激凌、要吃比萨、要买绝地武士。
红色汽艇其实是一个大型的氢气球，近十公尺长，五六公尺宽，大致仿照真实的汽艇而造的。那是百货公司半年前就悬在那里的一个广告，最近为了结束营业特卖，又重新灌了一次氢气，因此显得生气蓬勃。当初，百货公司经营开始发生困难，为了吸引更多人注意，召来更多顾客，创意部门想出这么一招，让船浮在半空，并在旁用布条附上一则耸动的言词：“船都能飞起来，在这里，还有什么不可能？”由于点子新奇有趣，的确产生了该有的效果。不过，它终究没有办法挽救公司走下坡的命运。因为公司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没有好的广告人才，而是在于没有好的管理与合作股东。
经常出入这家百货公司的人，都已习惯这个庞然巨物的存在，甚至习惯到连头都不会抬一下、瞄它一眼。但是对初次来到这家百货公司的叶家兄弟俩来说，这可是个大发现。
他们的心思完全被这艘红色汽艇占有，以至于很想就近瞧瞧这艘能够浮空的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百货公司逛了两小时，当妈妈提议说要去吃比萨，小家伙们提出交换条件：“妈，我们不想吃比萨，也不想买绝地武士了。但是给我们一百块，我们想去十楼打电动玩具。”妈妈没有理由说不好，但是她很不喜欢那里的喧闹。小家伙们说：“我们自己会玩的。”妈妈相信他们的确能自己玩，于是约定半个小时以后去那里找他们。这半个小时，她想再逛逛女性服饰那一层楼，挑一些还不错的衣服。早先，两个孩子在身边一直吵，害她都无法专心看。
就这样，孩子暂时摆脱了妈妈的监视。他们搭电梯来到十楼，也是这家百货公司电梯所能到达的顶楼，然后没有多作停留，换了楼梯继续往楼顶冲。他们很兴奋，自以为马上可以以非常贴近的距离看到那艘红色汽艇，谁知道，整个行动突然被迫中止。通向大楼屋顶的安全门，紧紧地锁着，根本开不了。“弟弟，”老大对老二说，“早知道这样，我们就带家里那把万能钥匙来。”因此，他们只好回到十楼去打电动玩具。
尽管愿望没有达成，他们那天还是过得很愉快。就在对楼顶那艘红色汽艇作了最后一瞥，他们跟着妈妈拎着大包小包的，搭车回家了。
此后一个星期内，兄弟两个彼此经常在聊的，便是那艘浮空的船。
不晓得那艘船能不能飞？要是能飞，它可以飞多高？会飞去哪里？那艘船不知道可不可以载人？要是人在船上头，被载着到处飞，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诸如此类，就是他们在聊的话题。
一天，学校提早放学，妈妈还没下班回家，兄弟俩商议好带中秋节那时还没放完的冲天炮到附近的空地去放。
但是他们还来不及放冲天炮，就已经玩起其他的游戏。空地那里，有人用砖块和铁皮盖了一间简便的工具储藏室。这间储藏室，在他们的联想里，很快地变成一艘船。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爬到储藏室的屋顶上去，稳端端地坐着。“现在，我命令船出发！”老大架势十足。老二充当副手，当得也是有模有样：“遵命，船现在就出发！”午后才下过一场大雨，地上湿漉漉的，还积了些水。这种景象恰恰又提供了他们丰富的想象。在他们看来，顷刻之间，船已行到大海，甚至遇到了狂涛巨浪。
“弟弟，稳着，别让船翻了。”老大说。
“哥哥，你放心，船很稳。”老二答道。
尽管储藏室纹丝不动，但他们身体还是摇晃得相当厉害。他们相信，这是他们走船以来，遇到的最狂烈的一次风浪了！
空地不远处走来一只黑色的野狗。兄弟俩这时又清楚地意识到，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现在，他们又得面临另外一个突来的危机——因为海上出现了一只怪兽——那只怪兽，尖牙利爪，身体黑得像块炭，眼睛里透露着邪恶的光芒，似乎也黑得发亮。他们决定拿“大炮”炸这只怪兽。他们改变姿势，很快地把带来的冲天炮插在空瓶子，横摆着，然后用打火机点燃引信。“咻——”，冲天炮飞了出去，正中目标。黑狗惊叫一声，夹着尾巴，仓皇逃走。
兄弟俩为胜利的战果欢呼。但是才没多久，他们心情又不好了。因为一想到百货公司楼顶那艘能够飘浮在空中的红色汽艇，兄弟俩只觉得现在所坐的这艘船真是无聊得要命，一点儿也不过瘾。
回到家后，六点钟左右，妈妈也回到了家。晚餐时，从妈妈口中，他们得知百货公司的特卖活动为期还有一个星期。到时候，换了老板，百货公司要暂时封馆，全面翻修装潢。这意味着那个红色汽艇的氢气球，也会被拆除。
私下盼着多看一眼，兄弟两个忍不住跟妈妈要求再去一次百货公司。
妈妈没有答应。她说：“该买的都买了，干吗再去？”
“一定还有没买到的嘛！”兄弟两个真是为妈妈设想得周到，“反正东西便宜，多买几样也没关系。”
早说过，对妈妈来说，价钱不是问题，有没有心情才是关键。几天后的周日，没有先生在家的生活又让她再次感到落寞，促使她决定到鸟笼外头去飞一飞。妈妈想，不如就带孩子去百货公司吧！上次去采购，的确是挺愉快的。
孩子高兴极了，换装穿鞋从没那么快过。他们的动作，确实利落，以至于偷偷带了家里那把万能钥匙，妈妈都还不知道。
搭了将近一小时的车，来到百货公司。进入大门时，抬头一望，那艘红色汽艇还像过去一样，停泊在楼顶的半空。
是特卖最后一天，百货公司里头人潮汹涌，交易热络，有些摊子简直像疯了似的，连一折也敢卖。妈妈如麻雀啄食般的，一摊一摊地尽快挑拣，却总担心挑得比别只鸟儿慢。这时，兄弟俩提出了要求。不是比萨，也不是绝地武士，而是前回那样，一百块，到十楼去打电动玩具。“早知道你们就是想来这里打电动玩具的。”妈妈把钱掏给他们，而且主动地将约见的时间延长为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内，她决定好好放手一搏，好好买它五六件衣服。
妈妈根本都不了解这两个孩子。他们哪里是去十楼打电动玩具，他们是去楼顶瞧红色汽艇的。
安全门锁着，不要紧，这次他们从家里带来了万能钥匙。哪知道，还没用到万能钥匙，门就轻易地被推开了。
就在此刻，一个多云的秋季假日，叶家这两个兄弟就站在一家百货公司的楼顶，站在一艘巨大的红色汽艇底下。他们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一颗心怦怦地跳，嘴里惊叹连连。他们终于明白，这艘红色汽艇原来不只是氢气球，而且还是由热气球改装的。百货公司的人封住了输风口，但却没有移掉热气球底下总会有的那个“大篮子”——当然，精密的仪器都已卸掉了——大篮子为什么不移走呢？大概是因为不好移，也可能是移不走，或是懒得移。反正，不上来一趟，你就真的不知道会有这个吊篮，因为从地面仰头看，只能看到红色汽艇部分，根本看不到吊篮。这两个小家伙还明白，为什么顶楼的门会是开的，因为有个工友就在上头，正准备拆除这艘飘浮的船。
工友看到顶楼跑上两个小孩，一直打发他们下去。但兄弟俩执意不肯走。因而工友也懒得再理他们。
事实上，这名工友一肚子埋怨。拆除氢气球原本是三个人的工作，但杂务组最近走掉不少人，以至于很多事情都落到得由他一个人来干。“真是的，拆什么气球？砍断绳子，让它飘走不就算了？省得轻松！”他一边嘟哝着，一边打算放掉气球里的气。这时，他的对讲机响了。他拿起对讲机来听，“什么？四楼马桶溢水，流得地板都是？要我去修？喂，我现在很忙，哪有工夫去管你们屎尿的事情？”对方一阵叽里咕噜，说话也很大声。“好啦好啦！别说了！我去看看就是了！”拿着对讲机，他发着牢骚往大楼里头走，由于走得太过匆忙，竟忘了带走工具箱。
工友的话，兄弟俩都听到了。砍断绳子，氢气球就能飘走。也就是说，那是在飞了。
兄弟俩心跳得更厉害，耳根发热，直热到后脑勺。他们爬进那个大篮子，开始想象自天空俯瞰，地面会是什么样子？老大这时瞄了瞄那个打开的工具箱，看到里头没摆斧头，却摆着一把锯子——而锯子，照样能让绳索断掉。
“弟弟，”老大放大胆量，问了一句，“你想飞吗？”
老二浑身颤抖起来，犹豫一会儿，然后说：“你敢，我就敢。”
老大哪有什么不敢？于是他爬出吊篮，拿了那把锯子，迅速地又爬回篮子里头，使劲地锯起周遭捆绑的绳索。绳索一一地断落，顷刻，整个氢气球摇摇晃晃的，随风斜斜地直往上飘。而那幅印着广告语的布条，也随着气球的上升，冉冉飘扬。“船都能飞起来，在这里，还有什么不可能？”
白云底下，天空里，一艘红色汽艇出航了！
兄弟俩为自己大胆的行为感到莫名的骄傲，不可思议的奇妙，一种诡异的快感。从大篮子里往下看去，房子缩成一块块的豆腐，街道缩成一格格的棋盘，车辆缩成一只只的甲虫。风在吹，云在动，城市的声音越离越远。
一艘气球船正在飞。
市区因而引起了一阵骚动。
路人纷纷停住脚步，抬头张望，惊奇地相互探询：“老天爷！那是怎么一回事？”行车秩序出现了明显的混乱，因为开车的人都把车子驶到路边，或单停，或并排，走出车子外头来看新鲜。望着在天空缓缓移动的红色汽艇，众人不停地指指点点。新闻媒体很快就得知消息，立刻派出采访车，像猎狗一样地在地面上紧追着飞行物体不放，把摄影机焦点远远地对准了，并随时插播新闻快报。相形之下，警方行动就有些慢了，一直等到看过快报才晓得去追。鸣笛嗡嗡作响的警车陆续驶过街道，其中一辆载着叶家兄弟的母亲。她已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歇斯底里地喊着：“那上面是我两个儿子。拜托拜托，快把他们救下来！快把他们救下来！”显然，她已经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了。她忙着用行动电话联络为了工作远居在他地的爸爸，但是电话一直联络不到人。
地面上嘈嘈嚷嚷的。然而对于叶家兄弟来说，那都无关紧要，况且，他们也都无法知道。人类的世界看着他们越变越远，事实上，他们也看着人类的世界越变越远。
他们开始有一点点懂得什么叫作飞了。
不过，在冷冷的高空待着，也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玩。飞行使他们心跳加快，血脉偾张，瞳孔放大，呼吸不畅。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胸口闷得说不出话来，认为自己已经窒息。不知过了多久，红色汽艇衔系的载具把他们带到厚厚的云霭之间。正是夕阳西下时刻，云海被阳光染得赤黄赤黄。兄弟俩竟被这样的景象迷得神魂都要出窍。忽然，他们看到不远处有一群生物自云海冲跃而出，只一眨眼的工夫，又跌入在云海里面。他们吓了一大跳，起初以为那是鸟，等到那些生物再一次冲跃时，他们才看清楚是一群飞鱼。
云海上有飞鱼？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要真的是在做梦，那这个梦可真奇了！因为他们在云海上，不只看见飞鱼，还看见石斑鱼、鲶鱼、银鲫、海鳗、海龟、水母、磷虾、螃蟹等许多海中生物。那些海洋家族逐一向他们靠拢，自云霭穿梭复又穿梭，环游在他们四周，仿佛跟他们打着招呼。
叶家兄弟俩惊讶得不得了。更教他们惊讶的是，瞧瞧自己，身体竟开始长出鳞片，颈脖长出鳃，双手衍化成双鳍，而双腿黏合在一块，变为鱼尾。当他们完全化作鱼类的形态，奇怪得很，却不知道什么叫作惊讶了。他们伸伸双鳍，摆摆鱼尾巴，很自然地从氢气球的吊篮跃入鱼群伙伴里，徜游在云海间。
而这时，地面上的搜救队也终于找到了他们兄弟俩。整艘红色汽艇跌落在城市北方的海上，兄弟两个没有因为从高空跌下来而摔得粉碎，相反的，肢体还非常完整。只不过，他们从此无法醒来，死因是，被海水溺毙。
（选自《海洋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