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明清以来,浙东人才辈出,先后出过王阳明、黄宗羲等著名学者,邵晋涵是继黄宗羲后出现的又一个颇有声望的史学家和文献学家。邵晋涵,字与桐,号二云,浙江余姚人。“以《禹贡》三江,其南江从余姚入海,遂自号南江。”生于乾隆八年,卒于嘉庆元年,享年五十四岁。邵晋涵之高祖琳、曾祖炳、祖向荣、从祖念鲁、父佳鈗,均以诗书传家,多有科第之举。受此影响,邵晋涵幼即“矢口成音,叶于天籁”,稍长,益涉猎,见者惊为鬼神。然而,除家学陶冶外,亦得自其刻苦勤读的努力。“尝冬寒读书,先生体弱,夜中手足皆僵”,“夜过半,闻(邵升陛)先生诵授声,琅然彻户牖,亦知力疾强起,执卷就灯”。可见其之用功。
乾隆三十年,应浙江乡试,邵晋涵名在第四。三十六年,成进士。按惯例,当在词馆之选,结果却未能如愿。同年冬,朱筠奉命提督安徽学政,邵晋涵与章学诚等俱往为幕客,并结识洪亮吉、汪中等学友,他们或诗词唱和,或谈论经史。三十八年,会四库馆开,与戴震、周永年、余集、杨昌霖一同入馆编校,时号为“五征君”。二云“以懿文硕学,知名海内。经学、史学并冠一时”。今《南江文钞》中所存的诸史提要三十七篇,议论得失,辨正纠谬,颇有独到发明之处。在四库馆时,因薛居正《旧五代史》原书亡佚,邵晋涵从《永乐大典》中掇拾原文,又采《册府元龟》《太平御览》诸书以补其缺,基本上恢复了薛史旧貌。因不满《宋史》南渡以后,粗疏无法,故仿王偁作《南都事略》。四十年,他写成《尔雅正义》,其后研究《尔雅》的学者,规模法度鲜有能出其右者。四十二年,邵晋涵参与了《杭州府志》的编纂。翌年,又应余姚知县之邀,与修《余姚县志》。四十五年,充广西乡试正考官。嘉庆元年,擢为翰林院侍讲学士、日讲起居注官,兼文渊阁直阁事。历充咸安宫总裁,《万寿盛典》、《八旗通志》、国史馆、三通馆纂修官,又为国史馆提调,兼掌进拟文字。在三通馆担任纂修官期间,他曾“檄取海内石刻,进之内廷,编书以续郑樵《金石略》”。邵晋涵素来身体羸弱,又兼职诸馆,晨入暮出,体力益加无法负荷。嘉庆元年三月,偶感寒疾,医误投剂,病情遂加剧,六月十五日卒于里第。他的中年早逝,是当时学界的一大损失,章学诚感慨道:“浙东史学,自宋元数百年来,历有渊源,自斯人不禄,而浙东文献尽矣。”
纵观邵晋涵的一生,他主要的学术活动是在史馆任职期间进行的,大部分时间从事史书修撰、经学注疏、文献辑佚,对清代的史学和经学研究作出了巨大的贡献。邵晋涵在史学上的一个重要成就,就是重辑《旧五代史》。《旧五代史》是宋太祖时,宰相薛居正等奉敕撰修的,共一百五十卷。编成后不久,欧阳修就因对它不满而另撰《五代史记》。《五代史记》因系私修,完稿后仅藏于家。欧阳修死后,才“官为刊印”。最初,二书并行于世。元明以后,《旧五代史》的传本“渐就湮没”,唯明内府尚见收藏。明初修《永乐大典》,对《旧五代史》的文字多有收录,但因系按韵摘编,“割裂淆乱,已非居正等篇第之旧”。邵晋涵在入四库馆后,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久佚的《旧五代史》,《大典》中有残缺的,又采《册府元龟》《太平御览》《资治通鉴》《五代会要》等诸书补其缺。乾隆四十年,年仅三十三岁的邵晋涵完成了全书的编校。对于此书,彭元瑞认为“《永乐大典》散篇辑成之书,以此为最”。乾隆四十九年,馆臣请仿刘昫《旧唐书》之例,将《旧五代史》列于二十三史,刊布学宫。说此书“纪载该备,足资参考,于读史者尤有裨益,自宜与刘昫《旧唐书》并传”。
邵晋涵在四库馆期间的主要贡献,除了辑编《旧五代史》外,还编纂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史部提要”。阮元说:“先生所职为史部。凡史部诸书,多由先生订其略,其提要亦多出先生之手。”《南江文钞》卷三载有邵晋涵为三十七种书籍撰写的提要,除其中《赵端肃奏议》一种《四库全书总目》未收录外,其余三十六种皆有收载。在这三十六种中,经部四种,史部二十七种,子部一种,集部四种。
邵晋涵史学生涯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修编《宋史》。元人脱脱奉敕编纂《宋史》,以宋人所修国史为稿本,“大旨以表彰道学为宗,余事皆不甚措意,故舛谬不能殚数”。其记事纪传互异、志传不符,以及各传互相矛盾之处甚多,世系、官资所记虽繁,而往往不足凭信。“宋人好述东都之事,故史文较详”,至于建炎之后,则已属漏略。为修编《宋史》,邵晋涵先撰《南都事略》,“取熊克、李焘、李心传、陈均、刘时举所撰之书及宋人笔记。撰《南都事略》,以续王偁之书,词简事增,正史不及也”。惜《南都事略》未能完成。对此,其弟子曾有叙述:“先师尝谓《宋史》自南渡以后尤为荒谬,以东都赖有王氏《事略》故也。故先辑《南都事略》,欲使前后条贯粗具,然后别出心裁,更为赵宋一代全书。其标题不称《宋史》,而称《宋志》,亦见先师有微意焉。然《南都》尚未卒业,而《宋志》亦有革创,皆参差未定稿也。诸家状志但称《南都事略》,当属传闻未审,贻选尝亲承其说于先师,其实如此。”与修编《宋史》相关的另一项工作就是帮助毕沅覆审《续资治通鉴》。“沅尝以二十年功属某氏续宋元《通鉴》,未惬心,属先生为之复审,其书即大改观。时沅方用兵,书寄军营,读之大悦服。手书报谢,谓迥出诸家续《鉴》上也。”今《南都事略》《宋志》《续资治通鉴》覆审本已不传世,但从他的《南江札记》中所录的四十三条《宋史》札记,我们依然能看出他治宋史的功力。
章学诚曾评论邵晋涵说:“君尤长于史,自其家传乡习,闻见迥异于人;及入馆阁,肆窥中秘,遂如海涵川汇,不可津涯。”陈寿祺说他:“于学无所不通。”他治学途径,先从治经入手,治经则又先从《尔雅》入手,他曾用十年时间,成《尔雅正义》一书。他在《尔雅正义序》一文中说:“晋涵少蒙义方,获受《雅》训。长涉诸经,益知《尔雅》为五经之錧辖。而世所传本,文字异同,不免讹舛。郭注亦多脱落。俗说流行,古义寖晦。爰据唐石经及宋椠本及诸书所征引者,审定经文,增校郭注。仿唐人正义,绎其义蕴,彰其隐赜。”他把《尔雅》看成治五经的关键,旁罗广搜,凡三四易稿而始定,可以说《尔雅正义》是其一生在学术上所作的最大贡献之一。
邵晋涵的学术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首先他传浙东文献之学。浙东学派以经世致用之学和保存历史文献著称于世。清初,邵晋涵之从祖邵廷采上承黄宗羲、万斯同之绪,致力于明代文献征存,邵廷采去世之后,邵晋涵与章学诚继承了邵廷采的学术事业,并取得了更大的成就。阮元说:“先生本得甬上姚江史学之正传,博闻强记,于宋、明以来史事最深。”钱大昕也指出:“君生长浙东,习闻蕺山、南雷诸先生绪论,于明季朋党、奄寺乱政,及唐、鲁二王起兵本末,口讲手画,往往出于正史之外,自君谢世,而南江文献无可征矣。”其次,他倡导实事求是的学术风气。邵晋涵是乾嘉时期的学术巨擘,“于学无所不窥,而尤能推求本原,实事求是”。例如针对唐代以来被定为“秽史”的魏收《魏书》,他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最早为其翻案,予以客观评价。他通过分析,指出时人对魏收的污蔑大多出于私心私利,不是出于公论。可以说他对当时的学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带动了学术风气的转变。第三,他注重开展学术批评。他撰《尔雅正义》,批评前人穿凿附会之说,提出兼收并蓄的采撷标准。“陆农师好穿凿之辞,罗存斋多亿必之说,慎而取之,不敢碎义逃难,强至皮傅也。舍人、樊光、李巡、孙炎之注,散见诸书,悉为征引,用扶微学,广异闻。郭氏撰著之书,今多废缺,若《三苍解诂》《毛诗拾遗》《子虚上林赋注》,遗文散见,义有相通,悉为附入。”他为四库全书馆撰写的史书提要,多着眼于评论史书的性质、史家撰述宗旨、著作的优劣得失,重在阐述学术源流及其演变,具有重要的史学批评价值。就是这样一位经史巨擘,身后却声名寂寥,言之者甚少,知之者甚微。邵晋涵的学术成就之所以流传不广,其一,虽然邵氏一生著述丰富,但流传下来的著作较少,生前仅刊刻《尔雅正义》。《南江文钞》《南江诗钞》《南江札记》《旧五代史考异》等著作是其过世后,由后人刊刻;其二,对邵晋涵这样一位乾嘉时期学界公认的史学领袖,其过世后,对他的研究近乎空白,仅有其生前几个师友所作的墓志铭、家传、书序。如钱大昕《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讲学士邵君墓志铭》、章学诚《邵与桐别传》、王昶《翰林院侍讲学士充国史馆提调官邵君晋涵墓表》、洪亮吉《邵学士家传》、阮元《南江邵氏遗书序》等等。近代人对其生平事迹知之甚少,仅通过民国二十一年黄云眉所撰的《清邵二云先生晋涵年谱》来了解其一生事迹。相比于其好友章学诚,便先后有日本学者内藤虎次郎《章实斋年谱》、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姚名达《章实斋先生年谱》补订本和孙次舟《<章实斋年谱>补正》等多部年谱。学界的研究成果偏少,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对邵晋涵学术研究的深入。
对于邵氏生平事迹有比较详细介绍的年谱,首推清同治年间我六世祖朱兰所撰的《南江先生年谱初稿》。因该谱长期被个人所藏,后又一直尘封库馆,因而罕为世人所见,以致学界皆以为是书早已湮没无存。民国期间,黄云眉先生作《清邵二云先生晋涵年谱》时,战乱频仍,取材不易,于邵晋涵《南江文钞》仅见四卷本,未得到十二卷本。《南江诗钞》仅见两卷残本,未得到四卷本,甚感遗憾。
二十世纪以来,对于邵氏的相关研究,也仅有十余人的十几篇论文。浙江大学仓修良教授的《邵晋涵史学概述》、南开大学南炳文教授的《邵晋涵》、江苏师范大学杨绪敏教授的《邵晋涵与历史文献的整理及研究》、台湾政治大学杜维运教授的《邵晋涵之史学》、北京师范大学罗炳良教授的《邵晋涵史学批评述论》《邵晋涵对宋史研究的重要贡献》《邵晋涵在历史编撰学理论上的贡献》《章实斋与邵二云》,及台湾师范大学林良如的《邵晋涵之文献学探究》等等,这些研究成果或讨论邵氏某一方面之成就,或对其学术作一提要钩玄之综论,研究焦点大多集中在经学、史学,对邵晋涵一生的学术活动与生平作全面性研究和回顾的几乎没有。
今距黄云眉先生撰邵氏年谱已逾八十年,十二卷本《南江文钞》和四卷本《南江诗钞》足本也易见,随着更多文献史料的发现,材料多有出于黄云眉先生择取之外者。虽然北京师范大学罗炳良教授有作《黄云眉<邵二云先生年谱>补正》,但仅对黄氏谱稍加补正,取材仍稍显狭隘。随着邵晋涵年谱的开山之作《南江先生年谱初稿》的重新发现,辑补前贤所未备,重新编撰邵氏年谱条件已成熟。但先祖的《南江先生年谱初稿》为未定稿,可就正之处也颇多。诚如章学诚在《文史通义·释通》所言:“生乎后代,耳目闻见自当有补前人,所谓凭借之资,易为力也。”故而不揣谫陋,补正前人著述之疏失,以期能比较客观、完整、全面地体现邵氏一生的经历,这不仅为学界研究邵晋涵提供素材,有助于促进邵晋涵学术研究的开展,也可以对乾隆朝政治、文化、社会等领域作相当程度的考察,这是编撰此书之目的,相信也正是朱、黄等先贤所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