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余姚评论社论邵二云学术

复余姚评论社论邵二云学术

梁启超

《余姚评论》诸君:

得书,知欲刊邵二云先生研究专号,甚盛甚盛。承属草一文,属方避暑海滨,无书可检,不敢率尔应命,谨就记忆感想所及,复此短札。若承不弃,取附卷末,幸甚。

余姚邵氏,自鲁公先生曾唯承阳明先生门下徐曰仁一派之绪,主余姚书院,为王学嫡嗣。其孙念鲁先生传家学,复从学梨洲。于是“姚江书院派”与“证人书院派”汇流,为清初王学一大结束。念鲁复有伟大之史识与史才,所著《东南纪事》《西南纪事》《王阳明传》《刘蕺山传》《阳明弟子传》《蕺山弟子传》《姚江书院志》等书,或传或不传。其传者皆义例精绝。其《思复堂文集》,章实斋谓“五百年无此作”。盖浙东学风,端本于义理,致用于事功,而载之以文史,自阳明、梨洲以来,皆循此轨以演进,念鲁则具体而微焉。二云则念鲁从孙,其家学渊源所蕴受者如此。二云与戴东原、周书昌等五人同以特征入四库馆,名誉藉甚一时。其著书已成者仅一《尔雅正义》,故世之论二云者仅知其长于训诂之学,然二云实史学大家,并时最能知其学者,惟其友章实斋,故欲研究二云,当以实斋所作《邵与桐别传》为基本资料。

二云之《尔雅正义》,学者或病其节略,谓不如郝兰皋《尔雅义疏》。其实郝在邵后,中多袭取,从著述家道德上论,已不无可议。且郝务炫博,其所胪引,或本为邵所吐弃。二云自言“此书苦心,不难博证,而难于别择之中能割所爱耳”。用“苦心”于“别择”,是二云治学方法最主要者。

二云所欲著之书,造端宏大。而年仅中寿,生平精力,多用于官书中。晚年复羸病,故丛稿虽多,而写定甚少。据吾辈所想象《四库总目》史部提要出二云手者恐将过半,但无从确指某篇为其所作最可惜。冀将来或有意外史料出现证明之耳。

薛居正《旧五代史》,从《永乐大典》辑出,而缀辑成书,实费莫大工作。提要中已具言之。据二云弟子章贻选说则此书盖全成于二云手也。

毕秋帆《续资治通鉴》,据章撰《别传》云曾经二云复审。全书改观,以寄毕,毕大悦服,谓迥出诸家续《鉴》上。但今所刻者乃原本,而二云改定本当毕家籍没时已失去。此实我史学界不可回复之大损失也。

二云毕生大业,在重修《宋史》,仿陈寿《三国志》例,名曰《宋志》。先为《南都事略》以当长篇,但不惟《宋志》未成,即《事略》亦仅有残稿,身后且散佚尽矣。实斋深叹息谓:“以数百年闻丛见集若将有以待其大成者,一旦散失不可复聚,不特君之不幸,亦斯文之厄也。”

实斋族子廷枫,二云弟子也。述实斋评二云之言曰:“二云以博洽见称,而不知其难能在守约;以经训行世,而不知其长乃在史裁;以汉诂推尊,而不知宗主乃在宋学。”此言可谓能知二云之真,而浙东学派之特别精神,亦于是乎在矣。

余姚以区区一邑,而自明中叶迄清中叶,硕儒辈出,学风沾被全国以及海东。阳明千古大师,无论矣;朱舜水以孤忠羁客,开日本德川氏三百年太平之局;而黄氏自忠端以风节厉世,梨洲、晦木、主一兄弟父子,为明清学术承先启后之重心。邵氏自鲁公、念鲁公以迄二云,世间崛起,绵绵不绝。《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又曰:“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生斯邦者,闻其风,汲其流,得其一绪则足以卓然自树立。贵社悬斯职志以相淬厉,岂惟乡邑,邦之人实尸祝之矣。

鄙人于前年春夏间,曾为《朱舜水年谱》一书,约十万言。因一小部分未成,久未付印。今为诸君子盛心所感发,当速成之以蕲作桴鼓应,不审贵社于马氏校刻之《舜水全集》外,尚有资料足供参考否?二云著述,除《尔雅正义》外,如《南江札记》等皆随手记录之作,不足以见其学。不审贵社更能搜得遗稿否?书便希示一二。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