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剧本解析

一、剧本解析

人物 瓦西里·斯维特洛维多夫——喜剧演员,68岁的老头

尼基塔·伊凡内奇——提词员,老头

地点 故事发生在一个外省剧院的舞台,夜晚,散戏之后

第一场

一个普普通通的外省剧院的空荡荡的舞台。右侧是一排通往化妆间的胡乱地钉成的本色门;舞台的左侧与深处堆满了杂物。舞台中央有一把倒翻的凳子。夜晚,阴暗。

【斯维特洛维多夫身穿卡尔哈斯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笑着走出化妆间。】

斯维特洛维多夫 真想不到!真有这样可笑的事儿。我竟然在化妆间睡着了!戏早完了,所有的人都回家了,而我却安安稳稳地打鼾睡大觉。哎嘿,死老头子,死老头子!你是老糊涂!这么说,我是喝酒来着,所以坐着坐着就睡过去了!漂亮!老兄,真有你的。(喊)叶戈尔卡!叶戈尔卡,见鬼!彼特鲁什卡!都睡着了,见鬼,一百个男鬼和一个女鬼也叫不醒他们!叶戈尔卡!(搬起凳子,坐在上面,把蜡烛放在地板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回声在回应我……今天给了叶戈尔卡和彼特鲁什卡每人三个卢布赏钱,现在你就是带了猎狗也找不到他们了……这两个坏蛋,早跑了,说不准还把戏院的大门上了锁呢……(摇转他的头)呜,喝醉了!我的上帝,为了今天的庆祝演出我给自己灌了多少白酒和啤酒!我全身都酒气熏天,嘴里好像有十二条舌头在闹腾……真恶心……

【停歇。】

斯维特洛维多夫 愚蠢……老傻瓜喝醉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庆祝什么……呜,我的上帝!……我的腰要断了,我的头要裂了,我浑身发抖,心里觉得又黑又冷,就像是跌进了一个地窖。如果不在乎自己的身体,那也要体恤一下自己这把年纪呵,丑角伊凡内奇……

【停歇。】

斯维特洛维多夫 老了……不管怎么耍滑头,怎么充好汉,怎么装傻瓜,我这生命已经空了……这68年就这么过去了,真是不可思议!过去了的岁月找不回来了……瓶子里的全都喝完了,就剩了底儿……就剩了点渣子……就是这样……瓦秋沙,就是这么回事……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你该扮演一个死人了。死离你不远了……(凝视前方)我在舞台上已经演了45年戏,我可是头一回见到夜里熄了灯火的剧场……好奇怪呵,天晓得是怎么回事……(走近脚灯)什么也看不见……噢,也就能隐隐约约看得见提词员的座位……还有厢座,还有放谱的夹板……此外就是漆黑一片!一个无底的黑坑,像一座坟墓,里头就藏着死……亡!好冷呀!风从剧场里吹,就像从一个石头做的烟囱里吹出来……这可真是一个可以招魂的地方!好恐怖呵……我的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喊)叶戈尔卡!彼特鲁什卡!你们在哪?我怎么有这些可怕的念头?别说这些亵渎神灵的话了,别喝酒了,年岁大了,该离开这个世界了……人活到68岁,也就是去教堂做做祷告,准备死了,而你……噢,上帝!还胡言乱语,还酒气熏天,还穿着丑角儿的衣服……见不得人呀!我得马上去换衣服……太可怕了!要是在这地方坐上一整夜,吓也吓死了……(走向自己的化妆间)

【与此同时,尼基塔·伊凡内奇穿着白色长衫从舞台深处最靠边的一个化妆间走出来。】

第二场

【斯维特洛维多夫和尼基塔·伊凡内奇。】

斯维特洛维多夫 (看到尼基塔·伊凡内奇,惊叫一声,往后退缩)你是谁?为什么?你是谁?(踩脚)你是谁?这是我!你是谁?

尼基塔  (慢慢地走近他)我是……提词员,尼基塔·伊凡内奇……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这是我!……

斯维特洛维多夫 (瘫在凳子上,呼吸沉重,全身发抖)我的上帝!这是谁呀?这是你……你,尼基托什卡?你……为什么在这里?

尼基塔  我在化妆间过夜。只是求您千万不要说给阿历克谢·福来奇听……我没有别的地方过夜,这是实情……

斯维特洛维多夫 你,尼基托什卡……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想想看,观众叫我返场,叫了十六次,他们又送了我三个花环,还有好多别的东西……大家全都兴奋之极,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来把这个可怜的醉老头叫醒,把他送回家去……我老啦,尼基托什卡……我68岁啦……我还有病!我的虚弱的灵魂在受折磨……(倒在提词员的怀里哭泣)尼基托什卡,你别走……我老了,不中用了,该去死了……可怕,可怕!……

尼基塔  (温柔地,崇敬地)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老该回家了!

斯维特洛维多夫 我不走!我没有家——没有!没有!没有!

尼基塔  上帝!您忘了您住在什么地方了!

斯维特洛维多夫 我不想到那里去,不想去!我在那儿就是一个人……我没有亲人,尼基托什卡,我没有亲人,没有老伴,没有儿女……我就一个人,孤单得像吹过田野的一阵风……我死了,谁也不会怀念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多可怕……没有一个人温暖我,没有一个人爱怜我,喝醉了酒也没有谁来扶我上床……我是谁的?谁需要我?谁要我?没有一个人爱我,尼基托什卡!

尼基塔  (含泪)观众爱您,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斯维特洛维多夫 观众走了,他们全都睡了,忘记了他们的丑角演员了!不,谁也不需要我,谁也不爱我……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

尼基塔  真是的,您别为这个伤心……

斯维特洛维多夫 要知道我是个人,我是个活人,我血管里流着的是血,不是水。我是贵族出身,尼基托什卡,出身高贵……在我跌进这个深坑之前,我在军队服役,在炮兵部队……当时我青春年少,英俊、诚实、勇敢、热忱!这全到哪去了?尼基托什卡,后来我当了演员,啊?(站起身,靠在提词员的胳膊上)这全到哪去了?那大好时光到哪去了?我的上帝,现在看着这个深坑——我全明白了!是这个深坑吞食了我45年的生命,那是什么样的生命呵,尼基托什卡!我现在看着这深坑,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看见你的脸。青春的陶醉、信仰、热情,女人的爱情!女人,尼基托什卡!

尼基塔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该睡觉了。

斯维特洛维多夫 我初登舞台,正是热情洋溢的青春岁月,我记得有个女人因为我的演技爱上了我……她又优雅,又苗条,像田间的杨树那样挺拔;她年轻、天真、纯洁和热情,像夏天的朝霞那样亮丽!她蔚蓝色的眼睛的光芒,她美妙的微笑,可以融化任何黑夜,海浪拍打在岩石上,而冰凌、雪块冲出她一头卷发的波浪!我记得,我有一次站在她跟前,就像我现在站在你跟前……她那一回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她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我,我到死也忘不掉那眼神……那样温存,那样柔和,那样深邃,那样青春美丽!我沉醉了,我跪在她面前,求她给我幸福……(用压低了的嗓音继续说)而她……她说放弃舞台!放——弃——舞——台!……你明白吗?她可以爱一个演员,但绝不会嫁给一个演员!我记得,我那天演了……演了个下贱的丑角儿……我演了这个角色,我觉得我的眼睛打开了……我明白了,世上没有什么神圣的艺术,一切都是痴人说梦,是欺骗,而我,不过是个奴才,是供人赏玩的玩具,是博人一笑的笑料!我终于理解我的观众了!从此我不再相信他们的掌声、他们的花环、他们的喝彩……是的,尼基托什卡!他们给我鼓掌,花点小钱买我的相片,但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个陌生人;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一摊烂泥、一个玩物!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们和我相交,但他们绝不会屈尊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儿嫁给我……我不相信他们!(倒在凳子上)不相信他们!

尼基塔  您的脸色太难看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把我吓坏了……咱们回家去吧,您可怜可怜我吧!

斯维特洛维多夫 那天我清醒了……但那份清醒是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得来的,尼基托什卡!这以后……那个女人给了我教训之后……我开始四处漂泊,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我演小丑,我在台上洒狗血,我把自己的理智扭曲了,而我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家呀,我曾经才华横溢!我埋没了才气,我弄俗了语言,我丢掉了形象和脸相……就是这个黑黑的深坑活活把我吞食了!我以前没有这个感觉,而今天……我一醒过来,朝后一看,身后是68个年头。只是现在我才看清了衰老!歌儿唱完了,全完了!(哭泣)歌儿唱完了,全完了!

尼基塔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我的兄弟,亲爱的……嘘,安静一点……老天爷!(呼喊)彼特鲁什卡!叶戈尔卡!

斯维特洛维多夫 我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才呀,有多么大的艺术力量呀!你无法想象,我的音色多美,我的情感多丰富,我的姿态多优雅,有多少根琴弦……(敲打自己的胸膛)在这个胸膛里震颤!能让人气都喘不过来!……老头,你现在听……等等,让我缓一口气……就来一段《鲍利斯·戈登诺夫》里的独白“伊凡雷帝的幽灵把我认作他的儿子,他从棺材里给我起名叫季米特里;我的周围是群情激愤的百姓,鲍利斯注定会是我的牺牲品。我就是皇太子,够了,我感到羞耻,竟在一个骄傲的波兰女子面前忍气吞声。”啊,不坏吧?(快活地)等一等,再来一段《李尔王》……明白吗,黑色的天空,雷雨交加——隆隆隆!闪电——刺刺刺!……要把整个天空劈开,而这时“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没了屋顶上的风标吧!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碳的电光,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生灵啊,把这生殖繁盛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迫不及待地)弄人的台词快跟上!(跺脚)快跟上弄人的台词!我等不及了!

尼基塔  (扮演弄人)“啊,老伯伯,在一间干燥的屋子里说几句好话,不比在这没有遮蔽的旷野里淋雨好得多吗?老伯伯,回到那所房子里去,向你的女儿们请求祝福吧;这样的夜无论对于聪明人还是傻瓜,都是不发一点慈悲的。”

斯维特洛维多夫 “尽管轰着吧!尽管吐你的火舌,尽管喷你的雨水吧!雨、风、雷、电都不是我的女儿,我不责怪你们的无情,我不责怪你们的无情,我不曾给你们国土,不曾称你们为我的孩子。”多有力量!多有才气!这才是艺术家!再来点什么……再来点什么……还我青春……让我们(发出幸福的笑声)来演一段《哈姆雷特》!由我开始……哪一段?有了……(扮演哈姆雷特)“啊!笛子来了;拿一支给我。”(向尼基塔·伊凡内奇)“跟你们退后一步说话,为什么你们总这样千方百计地绕到我下风的一面,好像一定要把我逼进你们的圈套?”

尼基塔  “啊!殿下,要是我有太冒昧放肆的地方,那都是因为我对于您敬爱太深的缘故。”

斯维特洛维多夫 “我不大懂得你的话。你愿意吹吹这笛子吗?”

尼基塔  “殿下,我不会吹。”

斯维特洛维多夫 “请你吹一吹。”

尼基塔  “我真的不会吹。”

斯维特洛维多夫 “请你不要客气。”

尼基塔  “我真的一点不会,殿下。”

斯维特洛维多夫 “那是跟说谎一样容易的,你只要用你的手指按着这些笛孔,把你的嘴放在上面一吹,它就会发出声音。”

尼基塔  “可是我不会从它里面吹出和谐的曲调来,我不懂那技巧。”

斯维特洛维多夫 “哼,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东西!你会玩弄我,你自以为摸得到我的心思;你想要探出我内心的秘密,你会从我的最低音试到我的最高音,可是在这支小小的乐曲之内,藏着绝妙的音乐,你却不会使它发出声音来,哼,你以为玩弄我比玩弄一支笛子容易吗?无论你把我叫作什么乐器,你也只能撩拨我,不能玩弄我!”(大笑和鼓掌)好!再来一遍!好!这哪里有什么衰老!什么衰老都没有,那全是胡说八道!热流从我的血管里像喷泉一样地喷涌——这是青春、朝气,这是生命!尼基托什卡,哪里有天才,哪里就没有衰老!尼基托什卡,你晕头转向了吧?你惊讶得发愣了吧?等一等,让我寻找一下感觉……噢,我的上帝!好啦,你听听,这是什么样的温存,什么样的柔情,什么样的音乐!晚……安静!乌兰克的夜静静的。星星眨眼,天空如洗。空气不想驱走睡意,杨树的银白色树叶在微微颤抖……

【传来开门的声响。】

斯维特洛维多夫 这是什么声音?

尼基塔  这应该是彼特鲁什卡和叶戈尔卡回来了……天才,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是天才!

斯维特洛维多夫 (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呼喊)过来,我的好孩子们!(向尼基塔·伊凡内奇)咱们换衣服去……你哭什么?我的好傻瓜,你怎么哭起来了?哎,这可不好!这可真不好!好了,好了,老头子,别朝我瞪眼!干吗这么瞪着眼睛?好了,好了……(含着眼泪拥抱他)不许哭……哪里有艺术,哪里有天才,哪里就没有衰老,没有孤独,没有疾病,就是死亡也不再那么可怕……(哭泣)不,尼基托什卡,我们的歌儿唱完了……我算什么天才?我是一个挤干了汁的柠檬,屋檐下的冰溜,生锈了的钉子,而你呢,你是个提词员,是一只戏园子里的老耗子……咱们走!两人走!

斯维特洛维多夫 我算什么天才?要演大戏,我只配演《哈姆雷特》里那位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的侍从……而就是演这个,我也年岁太老了……是的……尼基托什卡,你还记得《奥赛罗》里的这个片段吗?“从今以后,永别了,宁静的心绪!永别了,平和的幸福!永别了,威武的大军、激发壮志的战争!啊,永别了!永别了,长嘶的骏马、锐利的号角、惊魂的战鼓、刺耳的横笛、庄严的大旗和一切战阵上的威仪!”

尼基塔  天才!天才!

斯维特洛维多夫 或者还有《智慧的痛苦》里的这一段:离开莫斯科,我们一去不复返!我要头也不回地跑开,我要走遍天涯,去寻找一个可以安顿我那受侮辱的情感的地方!给我马车,马车!

【斯维特洛维多夫和尼基塔·伊凡内奇离去。】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