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与历史教育
老子与《道德经》在中国学术史上疑团重重。不仅《道德经》文本玄奥深邃,而且老子其人在流传过程中亦真亦幻,老子本人与《道德经》的关系更是见仁见智。自从1922年梁启超写《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质疑《道德经》以来,学者们围绕着老子与《道德经》产生了近一个世纪的争议,梁启超、张寿林、钱穆、冯友兰、张季同、罗根泽、顾颉刚、谭戒甫、张西堂,以及胡适、张煦、唐兰、黄方刚、高亨、马叙伦、刘汝霖、郭沫若等学者都融入到这场讨论中,分歧极大。随着马王堆、郭店以及北大汉简《道德经》的出土,人们又对这一场争论产生了新的认识。这里,我们不拟考证老子与《道德经》的年代,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切入:按照《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的记载,老聃李耳、老莱子与晚一个世纪的太史儋都是老子。他们被司马迁放置在一起,应当有共性存在;不可否认,三位思想家都带有浓重的历史观念: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有人说,司马迁交代了一笔糊涂账,但今天来看,司马迁这样的说法不应该是空穴来风。老聃李耳是周室的守藏室之史,也是孔子眼中的长者与博闻君子,如此才可能发生他对孔子以长者角度的人生教诲。[1]公元前520年周景王去世,在继位问题上王室发生内乱,嫡次子王子丐被立为周敬王,庶长子王子朝不服,将周敬王丐驱逐出洛阳王城,自立为王;公元前516年秋冬之际,晋国出兵支持周敬王丐复位,王子朝见难以应付,遂携带周室典籍投奔晋国的对头楚国,以示其正统。《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嚣奉周之典籍以奔楚。”王子朝撤离王城后曾派使者去各诸侯国寻求支持,为复位而努力,最终未果。王子朝及其党羽的这一举动,不仅给当时周王朝政治带来巨大冲击,而且影响到夏商周三代文化的保存:大量东周以前的图书档案文献后代阙如,很可能与此相关。这样旷日持久的最高统治者的内讧,一定会影响到守藏史老子。老子的安稳宁静被打破,不得不避难,于是有了出关著《道德经》的行为。就此而言,《道德经》的内容,是思想家基于春秋末叶的乱局,对社会人生的深刻关照,带有很强的历史感。
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修道而养寿”,记载很是简略。晁福林先生认为,老莱子应该是山东的莱国遗民,迁徙于楚,因为寿考而称老。[2]隐士深居简出,其履历很少为人所知。晋皇甫谧《高士传》言,老莱子生逢楚公室发生白公胜之乱,“逃世耕于蒙山之阳,蓬蒿为室,枝木为床,饮水食菽,垦山播种”。有人言于楚惠王,楚惠王于是驾至老莱子之门,“莱子方织畚”。楚王说:“守国之政,孤愿烦先生。”老莱子应允;但楚惠王走后,老莱子妻采樵而还家,对他说:“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而鞭棰;可拟以官禄者,可随而鈇钺。妾不能为人所制者。”老莱子妻遂“投其畚而去”,老莱子亦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人“莫知其所终也”。其言论战国时也有人称引,足见也有门徒传播其学说。《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载孔子说:“德恭而行信,终日言不在尤之内,在尤之外,贫而乐也,盖老莱子之行也。”《战国策·楚策》载“或谓齐黄曰:‘公不闻老莱子之教孔子事君乎?示之以齿之坚也,六十而尽相靡也’”。《庄子·外物》载,孔子曾经遇到过老莱子弟子。弟子向老莱子描述孔子:“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谁氏之子。”老莱子认定这是孔子,对孔子说:“邱(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与其誉尧而非桀,不若两忘而闭其所誉”。“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孔子的生活年代和楚惠王时期的老莱子相差不远,但《庄子》中描述老莱子与孔子对话,而且还是以长者规箴的口吻说出,恐不真实,应是庄子门徒编造出的对孔子的戏谑讽刺之语,但也说明老莱子在庄子门徒眼中有一席之地。老莱子娱亲的故事为人熟知:“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作婴儿自娱,着五采斒斓衣裳,取桨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啼,或弄鶵鸟于亲侧”(《后汉书》注引《列女传》)。就一般人而言,这样的细节外人都是难以知晓的,何况老莱子为方外之人;他根本不是崇尚孝道的礼法之士,这个故事无疑是汉魏时期人们宣传儒家纲常的附会。从以上可以看出,老莱子是看透历史沧桑的楚国隐士,战国以后人们多有称道。
司马迁交代的第三位老子是太史儋,仍是周王室的史官。“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概括了周秦历史的发展趋势,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谶语。但至于司马迁看到什么“史记”,今天已经难以知晓。这在秦人眼中是秦献公时期的大事,不仅在《老子韩非列传》中有载,也在《周本纪》《秦本纪》中有载,但所载时间不同。《老子韩非列传》说它发生在孔子死后一百二十九年,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则此时在公元前350年前后,已经是秦孝公时期,不是秦献公;《史记·秦本纪》《周本纪》记载,太史儋见秦献公应该是在周烈王二年、秦献公十一年,公元前374年,此说应更合理。秦献公是战国中期的秦君,曾迁都栎阳、“止从死”,革除殉葬陋习。太史儋的表述也有不同:《老子韩非列传》说“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周本纪》载“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太史儋见秦献公讲的谶语,应系秦孝公崛起前后秦国社会上流行的舆论。[3]司马迁说“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应也能说明一定的问题:太史儋对道家学说也做出过贡献,并且受到一部分人的认可,但这样的看法并不占绝对优势。
从这三个老子的身份来看,老聃李耳、太史儋都是史官,他们对周代的典章制度一定不陌生;老莱子可能是莱国遗民,隐居于楚,也会带有遗民的怀旧色彩。如果说《道德经》完成于此三者之手的话,那么他们的目的,也是从历史发展的轨迹中寻求规律来教化人心。《汉书·艺文志》中班固主张,“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不少学者也认为《道德经》是史官文化的产物,这应当是不错的。但其中哪些内容体现了先秦史官的思想?反映了史家怎样的教育意图?这是值得深入思考的重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