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德”的思辨

(四)“道”与“德”的思辨

按照司马迁所说,老聃李耳的身份,是春秋末期成周的守藏史,不是贵族中的平庸人物,更不会是无学无文的赳赳武夫,而是一个谙熟周代意识形态的博闻君子。老聃彬彬有礼,渊博谦恭,自隐无名,他一定秉承了周人的礼乐文明,在许多方面能够代表周代的时代精神。这种身份在老子书中有没有体现?肯定是有的。周人“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制度洋洋大观,在《道德经》中最重要的痕迹,就是“道”与“德”的思辨。

中国古代的“德”观念特别复杂。在商末的甲骨文里,“德”作“■”,是一个人的眼睛看路的样子,这个字也有学者读为“省”,系视察、巡行之意,彼时这个字尚与后世的仁义道德不相关。随着历史的发展,周人的“德”已经产生了变化,西周金文中有“德”,作“■”;在西周中后期的金文中,“德”字加了心,表示跟人的思想有一定的相关性。周人重“德”,认为重“德”保民才能得到上天的庇佑。商纣王在西伯戡黎之后,臣子祖伊劝告商纣王,纣说“呜呼,朕不有命自天!”(《尚书·西伯戡黎》)和商纣王咎由自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人。周人非常谦恭,在克商之后进行了深刻反思,总结出天下是有德者居之,天意眷顾与否在于统治者有德无德,有德无德要看民心所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这个“德”非常宽泛,对遵从天命、制度、规律的实践,就是守德。这个“德”包含了后代“仁义道德”之“德”,但要宽泛得多。到了春秋以后,随着思想家的精神飞跃,“德”的仁义道德属性才日益凸显。在马王堆本《道德经》甲乙本中,《德经》在前,《道经》在后。很可能西周时代最重要的观念不是“道”,而是“德”。老子作为周之守藏室之史,势必体现着周代官方的意识形态,“德”作为其中极其重要的概念,就成了《道德经》的重要构成[19]

“道”是《道德经》立论的中坚概念。没有“道”,也就没有万事万物。道好像就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先有了理念世界,后有了现实世界;前者是“道”,后者是“德”。“道”的概念应是老子的创制。“道”的本义就是道路,篆书的“道”就是“首”在岔路口张望的样子。周代意识形态中,已经有“道”的概念。《尚书·洪范》说“遵王之道”“王道荡荡”“王道平平”“王道正直”,《君奭》说“我道惟宁王德延”,《康王之诰》说“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这些“道”都可以视为方法、原则。《论语》中也有大量的“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而》),“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八佾》),“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公冶长》)等。“道”为儒家的秩序。有鉴于此,《道德经》进行了深刻的反思,用“道”来称呼宇宙的终极规律,是因为它和道路一样都具有规律性。《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某物混沌而成,先于天地而独立存在。它不能被改变,也没有人能改变;它不断地运作,永不停息,这就是天地之母。老子不知道天地之母的名字,如果让强行命名,就姑且用一个“道”字称呼它。当然这种称呼不免牵强,因为道不可能用有限的语言来形容;如果它有特点,那就是“大”,“逝”“远”“反”都是大道派生的属性。在“域中四大”里,道为首位,是自然的产物。老子宇宙终极规律称之为“道”,是区别于寻常方法、原则、秩序的。请看《道德经》第一章著名的言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寻常方法、原则、秩序的“道”可以讲出来,但宇宙第一动因、终极规律的“道”不可以阐述与命名,因为语言是有限的,一旦形容出来,一定把无限的大道剪裁得体无完肤了。从周人意识中的寻常的方法、原则、秩序里抽象出世界第一动因,应是老子的贡献。

特别有历史感的是,老子还用“道”和“德”的思辨描述了东周以后历史退化的过程。《道德经》第三十八章: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这一过程就是周代社会礼坏乐崩、人心不古的过程。“德”不仅是“道”造化的产物,也代表周代最高意识形态。“失道而后德”的状态,似乎和进入东周之后王道衰微,但周王权威尚存的历史现象是吻合的。随着历史的发展,霸权迭兴,周王室的政治秩序受到了冲击,于是孔子创制出“仁”试图救时之弊,此过程应是“失德而后仁”的过程。战国以后兼并频仍,兵燹不断,强凌弱,众暴寡,“仁义”的风靡也是在儒家思想成为显学的战国时期,此应是“失仁而后义”。东周末叶权力已经下移,学在民间,邦无定交,士无定主,“失义而后礼”,原先作为“国之干也”(《左传》僖公十一年内史过语)、“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子大叔引子产语)、“所以本也”(《左传》闵公元年仲孙湫语)的“礼”,已经完全下移、改弦更张、愈发形式化,成为服务于新兴军功贵族的理论工具,“失义而后礼”应即这样的现象。异化了的“礼”只剩下躯壳,所以是“忠信之薄”“乱之首”;诸子百家皆称“前识”,是为“道之华,而愚之始”。这样的历史过程,自然不是春秋末叶的老聃李耳可以想见,但是说它代表了战国后期人们的历史认识,应当无大碍。至此《道德经》的语言,火药味已经相当浓厚,针对性非常鲜明,绝非脱离历史实际的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