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事语》应是《左传》之前贵族教育的文献
不少专家注意到,《春秋事语》与《左传》相似,故认为《春秋事语》沿袭《左传》而来。比如裘锡圭先生鉴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所载左丘明的传人“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认为《春秋事语》是《汉书·艺文志》春秋家中《铎氏微》一类的书。[2]李学勤先生也主张,《春秋事语》将《左传》文字简化归并,本于《左传》而兼《谷梁》,属于早期《左传》学的正宗产品,为《左传》非伪作说提供了佐证。[3]但也有学者持不同意见,唐兰先生认为《春秋事语》是不属《左传》系统的另一种古书,可能是《汉书·艺文志》中所说的《公孙固》十八章。[4]刘伟先生认为,《春秋事语》与《国语》编撰主旨和撰构手法不惟形似,亦具有神似之处,《春秋事语》极有可能是古本《国语》的一种选本。[5]诸家的看法差别颇大,但都发现《春秋事语》和《左传》等文献存在很大的相似度,又依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汉书·艺文志》若干文献中战国学者传述《春秋》或其他历史知识的记载,认为《春秋事语》是选本。这样来看,《春秋事语》之所以成为选本,无论是《铎氏微》还是《公孙固》,都和《左传》的传授有关,自然属于历史教育的重要内容。
但若干文献有相似度只能说明,这些文献可能存在共同的“源”,恐怕不能判定谁前谁后。并且依据学者们多年的研究,《左传》《国语》的写定已经到了战国时期;如果《春秋事语》是它们的选本,则《春秋事语》的写定必然在战国以后。但这种说法似乎并不合理,《春秋事语》反映出比《左传》《国语》材料更为原始的特征。赵光贤先生曾指出,《国语·楚语上》记申叔时的话,在对太子进行教育的教材里有“语”和“志”,一者记言,一者记事,《左传》记事中很大一部分内容取自“语”和“志”。[6]赵先生的推论很有道理,《春秋事语》或类似文献[7]完全可以是《左传》的来源。而这样的文献在《左传》之前出现,旨在通过历史片段教导贵族守“礼”,同样是上古时代史官进行历史教育的产物。笔者在赵先生的基础上详申述之:
其一,战国时人把春秋故事删削成《春秋事语》的目的何在?张政娘先生说:“这样的书当是儿童读本,讲些历史故事,学点语言,为将来进一步学习《春秋》《世》《语》等等作准备。”[8]说它是“儿童读本”是有问题的。如果《春秋事语》真是令学生学习的读本,则应做到两点:一是情节生动,有充分的可读性;二是说理简明扼要,寓善恶存褒贬于叙事。这样才能使得读本易于被学生接受,后世如吕祖谦为诸生课试之作的《东莱博议》、张居正为万历皇帝编纂的《帝鉴图说》,皆摘取典籍之中寓善恶存褒贬的生动文字,并在文选之后加上编纂者恰如其分的按语。但《春秋事语》并不如此。一方面它只交代非常简略的事件梗概,仅何人何事,明显缺乏生动性;另一方面,通过嵌入评论人的点评表达编纂者意图,这些评论颇为深奥费解。所以《春秋事语》的受众,应不是儿童。郭永秉先生指出,《春秋事语》各章内容大致意在教给读者历史上人君、贵族的成败经验教训,特别侧重于因失德、失言或不讲究策略计谋而招致祸端甚至导致灭亡的教训,并无明显的编辑体例[9],这是合于实际的看法。从春秋时代的历史背景来看,事实上郭先生所说的重德、不失言、讲究进退策略,就是周代的“礼”,如:《春秋事语》之《伯有章》中闵子辛谓:“吾闻之,□□事君无罪,礼下无惌(怨),议贤让能,同立(位)之人弗与□,□德守也”;《宋荆战泓水之上章》中士匽谓:“诸侯失礼,天子诛之,兵□□□也”;《鲁桓公与文姜会齐侯于乐章》中鲁人谓:“礼成而不反(返),恶【于】诸侯,无所归惌(怨)”。要之,春秋时代虽然有礼坏乐崩的现象,但不少人还把“礼”看作约束贵族行为的、天经地义的法则;到战国时这种观念才出现显著的瓦解,正如顾炎武所说“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日知录·周末风俗》)[10]。《春秋事语》恰与之吻合,一个非常鲜明的目的就是要教育贵族“知礼”;其受众,也不应该只限于儿童,而是数量庞大的受教育贵族群体。[11]其手抄本在马王堆汉墓中出现,墓主人是轪侯家族,也能说明这一点。
其二,各家都注意到《国语·楚语上》中申叔时与楚王言对太子“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的记载,这则说明当时“语”在楚国贵族教育中很重要。从申叔时的话中可以看出,这类文体的著作数量是非常大的,而且在楚国用“语”等文献对贵族进行教育已然是常制,其他诸侯国也应该有类似的做法。既然如此,那么《春秋事语》完全可以是《左传》等大部头史著的原始材料;换言之,当时一系列“语”或者“事语”都充当了历史教育载体的角色。
其三,《春秋事语》在语言和编纂上都体现出很大的原始性,如果我们把它视为春秋后期战国前期贵族历史教育的讲稿,这样的现象就容易理解。《春秋事语》每章各记一事,其中无明显的逻辑关系。张政娘先生说它“分量轻,文章简短,在编辑体例上也乱七八糟”,这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拿《春秋事语》与《左传》一致的内容进行文句比较的话,不难发现《春秋事语》文句粗糙,它应是贵族保傅随机笔录而成;《左传》经过作者仔细的打磨润色,情节也更为生动,不能不说是后出转精。如果流畅生动的《左传》在前,相对粗糙的《春秋事语》在后,《春秋事语》作为《左传》的文选,则非常不合情理。值得注意的是,《鲁庄公有疾章》言“五月,公薨,子烦即立(位),公子庆父杀子烦而立公子启方”。据《左传》及《史记·鲁世家》记载,鲁庄公并非薨于五月,而是八月,日在癸亥。查《三千五百年历日天象》,鲁庄公三十二年为公元前662年,夏正五月辛酉朔,公历4月11日,第三日为癸亥;八月己丑朔,公历7月9日,无癸亥。则鲁庄公之死应为五月,可见《春秋事语》是夏正,而《左传》应是周正。如果说《春秋事语》是《左传》选本,完全没有必要更改历法。最可能的是,作为原材料的《春秋事语》用了和《左传》不同的历法,到《左传》这里进行了统合。[12]
其四,先秦史著从前叙事体发展到叙事体,是一个很明显的历史趋势,历史教育的范本也不例外。晁福林先生指出,三代传统史学的以问题为导向的说理范式,转向以叙事为中心的新范式。在这个范式下,《左传》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而《国语》一书则保留着较多的传统史学范式的痕迹[13],可谓切中肯綮。这样的趋势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尚书》中如周初八诰,《逸周书》中如《世俘》《度邑》等一些可靠的记载,以及《诗经》中所保存的诸多商周史诗,都被学者们公认为研究商周历史的真实资料。但这些内容带有很大程度的明德明理的教育功能,编纂者力图通过历史经验的总结,表达借鉴过往、对人规箴的现实目的,这和后代严格意义上的史学著作还有比较大的距离。不难发现,《诗经》《尚书》《国语》等资料中历史信息的考察并不严格,时间、地点、人物等因素不求精确,历史信息旨在为说理服务,为了说理可以增删内容,甚至像《国语》不少段落还能从史官的角度润饰史实。[14]“历法久则必差,推步后而愈密,前人所以论司天也,而史学亦复类此”(《文史通义·书教下》)[15],随着社会的发展,当时间、地点、人物、情节等历史信息精确的史著成为时代需求,像《春秋》经传为代表的有明确历史意识的典籍就应运而生。人们以《春秋》作为传达意识形态的重要载体,孟子所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16],应该就有这一变化的些许影迹。“分量轻,文章简短,在编辑体例上也乱七八糟”的《春秋事语》,就是前叙事体史著的典型代表之一。
其五,《春秋事语》存在若干《左传》没有的史事,说明贵族历史教育的范本和《左传》并不十分吻合。残损较为严重的《燕大夫章》不见于任何文献,《韩魏章》类似《战国策·赵策一》首篇《智伯从韩魏兵以攻赵》。另外,《晋献公欲得隋会章》中晋臣用间谍诬陷秦臣晓朝,晓朝被秦君所诛杀的内容,不见于《左传》,而见于《韩非子·说难》;《齐桓公与蔡夫人乘舟章》有士说指出蔡人“今听女辞而嫁之”的情节,也不见于《左传》等其他文献。可见《春秋事语》和《左传》的故事来源并不一致。按常理,既然是选本就不应该存在原书中没有的信息,而我们又没有证据证明战国时写定的《左传》流传到今天有不少内容亡佚。最好的解释是,《左传》基于《春秋事语》等一系列文献有所遴选。
此外,《春秋事语》还具备许多早于战国时期的特征。比如,《春秋事语》第十六章中,绝大多数内容都可以和《春秋》经传的史事相对应;其文字简短古朴,和战国诸子精工于语汇修辞的做法截然不同;所述的故事,也比较平实,无诡怪离奇的情节,与战国诸子书中的传说故事有别;当事人的对话与评论者的点评,也就事论事、鞭辟入里,与《战国纵横家书》中纵横家人物的汪洋恣肆、侃侃而谈的风格迥异,和《左传》里那些长篇大论的对话也不同。以上这些,都能说明《春秋事语》的时代很可能早于写定《左传》等文献的战国时期。它恰能反映先秦贵族历史教育面貌的一些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