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的批评

(五)“礼”的批评

《道德经》批评“礼”是“忠信之薄”与“乱之首”,应当说这个“礼”是形式化的“礼”,已经违背了“礼节民心”(《礼记·乐记》)的初衷。与其说老子批评“礼”,不如说是维护“礼”的威严。老聃李耳是守藏史,有着非常渊博的知识,对“礼”是很清楚的。如果说周代的“德”包含了自身内省和外在行为实践两个方面的话,那么“礼”就是制度约束,包括了约定俗成的习惯和有强制力的规范。两者作为周代意识形态中的核心概念,都是儒家思想的重要来源。则老聃李耳势必是这方面的行家。《礼记·曾子问》有这样一个故事:

曾子问曰:“古者师行,必以迁庙主行乎?”孔子曰:“天子巡守,以迁庙主行,载于齐车,言必有尊也。今也取七庙之主以行,则失之矣。当七庙、五庙无虚主;虚主者,唯天子崩,诸侯薨与去其国,与祫祭于祖,为无主耳。吾闻诸老聃曰:天子崩,国君薨,则祝取群庙之主而藏诸祖庙,礼也。卒哭成事而后,主各反其庙。君去其国,大宰取群庙之主以从,礼也。祫祭于祖,则祝迎四庙之主。主,出庙入庙必跸;老聃云。”

曾子问孔子,古时候出兵,必定要带着“迁庙主”(主为宗庙灵位,周代的太庙之制,中为始祖或太祖,为“不迁”之主,左右三昭三穆,自天子之父、祖、曾祖、高祖、高祖之父、之祖共六代。天子新死,其子继位,则迁新死之天子神主入祀太庙为第六代,而迁原第一代神主入“迁庙”)同行吗?孔子答,天子巡守,带着“迁庙主”同行,将“迁庙主”载于斋车,表示天子也有所尊敬。现在是,天子巡守,带着太祖以下七庙的神主同行,这不对。在正常情况下,天子七庙、诸侯五庙都不会空着而没有神主。只有在天子驾崩、诸侯去世和出奔、在太祖庙里合祭群庙的所有神主的时候,才会庙空而无主。孔子说,他听老聃说过:“天子驾崩,国君去世,则由太祝把群庙的神主统统取来藏到太祖的庙里,这是礼当如此。等到下葬并且举行了卒哭之祭以后,再把群庙之主送回各自的庙里。国君逃难出奔,太宰就将群庙的神主取来同行,这也是礼当如此。诸侯在太祖庙里合祭群庙的神主(“祫”),就让太祝把其余四庙的神主迎来。凡是迎送神主出庙入庙,一定要清道戒严(“跸”,古代帝王出行时,禁止行人以清道)。”孔子又一次强调“老聃云”,足见老聃在孔子心目中的位置。

《礼记·曾子问》还讲了孔子伴随老子助葬的故事:

曾子问曰:“葬引至于,日有食之,则有变乎,且不乎?”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堰,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反葬而丘问之,曰:‘夫柩不可以反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老聃曰:‘诸侯朝天子,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奠。大夫使,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夫柩不早出,不暮宿。见星而行者,唯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见星也?且君子行礼,不以人之亲痁患。’吾闻诸老聃云。”

曾子问,人死了,抬着这个棺材到了巷子里,日食出现了。那咱们是抬着棺材往前走呢,还是停下?孔子说,我跟着老聃担任乡间丧礼的司仪,到了小巷之中,这个情形出现了。老聃叫孔子别走了,这棺材就搁在道右,看看到底有什么变化,等日食过去之后再行。老聃说,这就是礼。丧事料理完毕,孔子问老聃这么说是为什么。老聃说古代诸侯朝见天子的时候,白天赶路,日头落了就住宿,大夫也是这样,不早出不暮宿。只有两种人“见星而行”:一种人是罪人,另外一种人是奔丧。君子操持礼仪的时候,不能让别人的双亲受侮辱。孔子又一次强调,这是老聃告诉我的。

《礼记·曾子问》还提到了史佚葬子的故事:

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昔者史佚有子而死,下殇也,墓远。召公谓之曰:‘何以不棺敛于宫中?’史佚曰:‘吾敢乎哉?’召公言于周公,周公曰:‘岂不可?’史佚行之。下殇用棺衣棺,自史佚始也。”

孔子讲,听老聃说,周成王时期,史佚还不到十岁的儿子死了(《仪礼·丧服》:“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十一至八岁为下殇,不满八岁以下,皆为无服之丧”),墓地又很远。召公把这件事告诉周公,周公允许史佚“用棺衣棺”,这个故事也是老聃讲的。

孔子主张“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记·太史公自序》),这些内容表明老聃给孔子提供了不少鲜活的“礼”的案例。可以想见,作为成周守藏室之史的老聃,在贵族生活中积累了大量礼学实践经验。老聃是礼学行家里手,所以才有孔子问礼之事。

老聃谙熟于礼,这个说法得到了新出土的郭店竹简的印证。郭店本和今本《道德经》在有的地方形成了极大区别:“绝智弃卞(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又(有)。绝伪弃诈,民复季(孝)子(慈)。”(《郭店老子·甲本》)而今天传世本《道德经》第十九章作:“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是“绝智弃卞”不是“绝圣弃智”,意思是统治者不要那么耍滑头,不要那么狡辩;是“绝巧弃利”,不是“绝仁弃义”;是“绝伪弃诈”,不是“绝巧弃利”。所以老子并没有攻击儒家,只不过是对社会上的恶现象尖锐抨击了下而已,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在这一点上,不能说老子和儒家有着多么大的矛盾和冲突。所以这个形象恰恰符合春秋时期老聃的形象。应当说,老子通过“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衰变过程,把形式化的“礼”放置在历史背景中考量,其教育意义发人深思。《道德经》基于退化史观对人进行规箴训诲。春秋战国的大变革给社会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战争的持续、政局的动荡与古代高尚淳厚精神家园的崩溃,使得不少人不得不通过道家的方式摆脱功名权力的纷扰,追求古代的精神风貌。以“小国寡民”的氏族部落为政治蓝图也罢,藐视“社稷主”“天下王”也罢,追求与“俗人”迥异的“微妙玄达,深不可识”之境也罢,强调周代意识形态也罢,这些历史信息都是史官所熟知的,成为人们的精神家园。

史官记忆之中保存着大量的历史信息。先民改造世界的能力极其有限,单一的个体脱离氏族部落就难以生存,所以跻身于氏族部落中是先民生存的需要:“同氏族人必须相互援助、保护,特别是在受到外族人伤害时,要帮助报仇。个人依靠氏族来保护自己的安全,而且也能做到这一点。”[20]由此可知在血缘色彩浓重的夏商西周时期,个人不可能脱离氏族部落,比如泰伯、仲雍之奔荆蛮(《史记·吴太伯世家》),微子之出逃(《宋微子世家》)皆举族而迁。这样的行为在当时绝非随便之举,且全族背井离乡,不得不在险恶的新环境下做艰苦卓绝的斗争,并不是值得向往的事情。故这一时期的人们不大可能把遁世作为自己的精神追求。但到春秋以后,社会面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铁器牛耕带来农业生产的飞跃,耕作技术的进步、农田的开垦与人口的繁衍,使得自然越发能够被人所驾驭,进而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不少人不再视遁世为畏途,出现了“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人哉”(《论语·微子》)的观念。到战国时期宗法势力愈发衰退,“隐士”已经有着相当的数量。首先,农业生产的进步,造成“隐士”凭借个体劳动就能生存。《孟子·梁惠王上》言“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这样人类面对陌生的自然环境就从容许多。其次,统治者顺应趋势普遍推行授田制,出于战争需要,给一家一户的农民授予“一夫百亩”之粮田以及若干桑麻之田。进而遁世有了可依赖的经济条件,《史记·苏秦列传》中苏秦坦言“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庄子·让王》中颜回对孔子说:“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四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稳定的经济收入使得隐士脱离功名权力也能满足衣食之需,推动了“隐逸”成为人们向往的对象。第三,学术下移带来知识的活跃,原先被少数人所垄断的“微妙玄达,深不可识”之境,能够成为平民追求的精神目标。此时各国统治者争夺人才,“士”能够自由地出卖知识与技能,服务于欣赏自己的统治者;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徙乡易主,无论是大国还是“小寡”之国,无论华夏还是夷狄,君主都在礼贤下士,呈现出“士无定主”的局面。这给心仪“小国寡民”生存方式的知识分子带来很大希望。

学者们都不否认,《道德经》一书有着很浓的史官文化色彩。《说文》云史为“记事者”,这是史官的基本责任。但史官的涉及范围非常宽泛,“夫史官者,必求博闻强识、疏通知远之士,使居其位,百官众职,咸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隋书·经籍志》)。这些要求在中国上古时期更为严格,不仅涉及天文地理人事方方面面,而且要沟通历史与现实。凡档案所载,史官均应职掌谙熟。即便三代以前“小国寡民”的情形到东周史官那里已成为朦胧记忆,但商周时期远离大都邑的“小寡”部族的特点,在史官眼中也应不陌生。史官掌握的不仅有华夏小国的资料,更有人们在经济文化交往过程中所获得的蛮夷部族的资料。商周时期蛮夷华夏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夷狄也,而亟病中国,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公羊传》僖公四年),史官不可能不关注这样严峻的形势,《国语》《左传》中就有着大量对上古少数民族的记载。这些“小寡”之国就是上古氏族部落文化制度的活化石。史官掌握典章制度是为了服务现实政治,《道德经》中借助“小国寡民”部落的历史信息,表达了教化人心的现实诉求。

从形式上看,《道德经》已经不是先秦著作常见的语录体,而是散文体,甚至在某些段落上还用韵,表现出作者的精雕细琢;而五千言在古代经典中并不算长,每章朗朗上口,颇似格言,这些都有利于道家思想的传播。很耐人寻味的是,《韩非子》中《喻老》《解老》两篇,针对《道德经》讲述了大量历史故事。这是韩非本人的理解或者附会,还是当时思想家都习惯于用故事来阐释老子?如今已不得而知,但说《道德经》的诸多格言来自大量历史经验,是在历史经验中寻求规律,而不是面壁空想,当不为过。

【注释】

[1]孔子问礼,应当不是个人行为。《史记·孔子世家》里也有类似的记载,但是角度不同:“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孔子世家》是说,在贵族南宫敬叔建议之下,孔子才去拜见老子,还有鲁国国君的首肯与物质支撑。由此大体能推断出,孔子问礼于老子的目的,在于咨询鲁国的现实问题。老子对孔子的批评“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结合《老子韩非列传》中“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可知,老子的态度固然是对孔子个人处事做法的批评,但也可以看作史官博大真人与现实政治中人的巨大差别。

[2]晁福林:《论老子思想的历史发展》,《孔子研究》2002年第1期。

[3]按:《周本纪》所说多有舛误,《老子韩非列传》所说应更合理。周孝王封秦之先祖非子于秦邑,为周人附庸,“始秦与周合”当指此;西周晚期秦仲被封为大夫,守西陲,征伐西戎而死,这是秦与周的始合而又别;秦与周别后五百载而复合,秦将再次纳于周的麾下;周显王九年,公元前360年,周送胙肉于秦,当是周秦复合的标志;此后十七年,周显王二十六年,公元前343年,周天子命秦孝公为侯伯,即“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所指。晁福林:《周太史儋谶语考》,《天命与彝伦——先秦社会思想探研》,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4]晁福林:《先秦社会思想研究》,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65页。

[5]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5年,第392页。

[6]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中国考古学·两周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50、252、264页。

[7]赵芝荃:《河南偃师“滑县”考古调查简报》,《考古》1964年第1期。

[8]陈星灿、刘莉等:《中国文明腹地的社会复杂化进程——伊洛河地区的聚落形态研究》,《考古学报》2003年第2期。

[9]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第165页。

[10]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殷墟妇好墓》,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14、228页。

[11]张文立、林沄:《黑豆嘴类型青铜器中的西来因素》,《考古》2004年第5期,第65—73页。

[12]陈全方:《周原与周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图版20。

[13]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宝鸡市考古队:《陕西省宝鸡市峪泉周墓》,《考古与文物》2000年第5期。

[14]杨贵:《对夏商周亩产量的推测》,《中国农史》1988年第2期。

[15]沈长云:《由〈诗·七月〉论及西周庶人的社会身份》,《人文杂志》1989年第6期。

[16]〔英〕弗雷泽著,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金枝》,新世纪出版社,2006年,第171页。

[17]徐志钧校注:《帛书老子校注》,学林出版社,2002年,第152页。

[18]晁福林:《先秦社会形态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6—89页。

[19]马王堆帛书《道德经》的次序,《德经》在前,《道经》在后,与传世五千言不同,这其中一定有编纂者的内在逻辑。

[20]〔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