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国之垢”的训诲

(二)“受国之垢”的训诲

《道德经》中亦有不少藐视权力的文字,也带有丰富的历史经验,对当时贵族起到规箴作用。比如第七十八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此章借助水能以柔克刚,以及“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两个例子说明“正言若反”的道理。这意味着光鲜的“社稷主”“天下王”背后是“国之垢”“国不祥”。《道德经》第三十九章也说“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毂,此非以贱为本耶?”《道德经》为何如是观?

《韩非子·五蠹》中人们能捕捉到种种信息:“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出现这样的情况,与其说是由于王者自己的业务水平与道德修养,不如说是“小国寡民”时期恶劣的社会条件使然。“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在韩非眼中,禅让之所以发生,正是因为进入文明社会前后王者的责任太重。《吕氏春秋·直谏》记载了荆文王不守王道而被笞的故事:“荆文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以畋于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葆申曰:‘先王卜以臣为葆,吉。今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畋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王之罪当笞。’王曰:‘不谷免衣襁褓而齿于诸侯,愿请变更而无笞。’葆申曰:‘臣承先王之令,不敢废也。王不受笞,是废先王之令也。臣宁抵罪于王,毋抵罪于先王。’王曰:‘敬诺。’引席,王伏。葆申束细荆五十,跪而加之于背,如此者再。”这说明在氏族部落中,很可能已经形成约束氏族部落首领行为的种种严格规则,一旦首领的行为与规则背离,首领就得受到严厉的处分。“在早期社会的一定阶段,人们以为国王或祭司有天赋的超自然力量,或是神的化身。与这种信念相一致,他们还认为自然的过程也或多或少在他的控制之下,如果气候不好,庄稼歉收,以及其他类似的灾难,他都要负责。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认定国王对自然的权力,也是通过他的意志的作用来行使的。因此,如果旱灾、饥馑、疫病和风暴发生,人民便归咎于国王的失职或罪尤。”[16]基于此,专家认为这种现象是原始遗俗的表现。[17]

在老子与韩非眼中,正因为此时的首领之位如此艰苦,所以那些禅让的史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就此来说那些巢父许由之类的隐士行为也很容易理解。甲骨文也能反映出商王对社会生产生活亲自进行督导,他们并不置身于稼穑劳作之事以外;直到西周初年周公作《无逸》还再三强调稼穑艰难,不可淫逸放纵,亵渎辛勤耕耘的前人。《道德经》第七十八章说“受国之垢”“受国不祥”,这些也似乎是对古代氏族社会首领须经受太多“臣虏之劳”的情形的种种朦胧回忆;第三十九章说“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毂,此非以贱为本耶”,“孤”“寡”谓少,“不毂”谓不善,这些后代君王的谦称,隐约反映了氏族部落首领并非什么好的差事。巡狩意味着中国早期国家的王者,对氏族社会方方面面必须事必躬亲。《孟子·梁惠王下》描述天子巡狩的目的在于“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这也与中国早期国家服务于民的特点相合。中国早期国家有着浓厚的仁慈色彩,韩非概括为“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韩非子·五蠹》),把仁慈道德当作了上古时代最典型的特点;早期国家固然有着暴力压迫性因素,但这远远小于服务性因素。

既然这在许多文明的童年时期都出现过,那么商周时期大都邑之外的众多部落自然也不例外。其首领往往是中原王朝指认的地方土著部落的酋长。这些酋长对中原王朝的独立性较大,也都面临着与中原王朝不同的社会问题:领地小,人口少,贫富分化不剧烈,国家机器不健全,不具备后代让王朝顺利运转的官僚制度,所以首领必须为早期国家的安危负责。而商周中原王朝早已走出“小国寡民”的时代,各种制度也逐渐完善,国家机器走向成熟。故就周王朝看来“社稷主”“天下王”是高高在上的至尊,与“受国之垢”“受国不祥”风马牛不相及,但就《道德经》青睐的“小国寡民”部落看来并不如此,因而《道德经》借此论证“正言若反”的命题。这些古代社会的痕迹,是周代史官不陌生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