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事语》的形成过程

(三)《春秋事语》的形成过程

既然《春秋事语》作为先秦的“简”书,那么它一定经历了史官的加工整理。清代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书教下》中,把史著分成了“记注”和“撰述”两类:“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27]

这虽然是清儒的观点,但很能说明先秦史家的问题。“记注”近似于国家政令的原始记录,如实地保存了古代的历史信息,“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类似于书法严格的《春秋》经一类的“策”书;“撰述”国家政令,带有史官的加工整理,“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反映出史官个人的知识结构与价值观念,发挥教化人心的作用,类似于《春秋事语》《左传》一类悉心编纂的“简”书。章学诚言“诸史皆掌记注”,而把史官个人的记事笔记经过加工,才是属于“撰述”的“简”书。那么它如何“决择去取”“例不拘常”,从而发挥史学的教育作用,是值得人们研究的话题。窃以为,人们能够依据现有资料梳理其形成过程。

其一,史官势必掌握大量“记注”。这些“记注”来自原始资料,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如《春秋》经那样大事记性质的国家档册(即“大事书之于策”),由历代任职史官接续书写,是正式的国史。它记事非常简略,具有世代相传的严格的书法规则,避讳甚多,即后人所谓的微言大义。另一类史书是史官个人的记事笔记。史官的笔记来源于史官的个人渠道,重在前因后果,用来弥补大事记的不足。故每当一件事情发生以后,史官一方面依照一定的书法把它简略地记入国史,另一方面则把详细的经过记入自己私人的记事笔记。[28]这种笔记一定是史官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否则大事记无法卒读,亦不可能发挥史学的箴规教诲作用。《春秋事语》中也存在这种史官私人笔记的痕迹,为贵族教师完整描述事件所必需,有两种类型:

一种是简要的叙事,这应是当时各国史官的共识,谁都可以笔录下来。比如《燕大夫章》在篇首简要交代燕国侥幸胜晋而庆贺的背景,之后就是子车的居安思危之语;《韩魏章》与《战国策》《韩非子》等文献不同,虽写智伯与韩赵魏三家的斗争,但并没有张孟谈与三家密谋的离奇的情节,仅仅是交代水淹晋阳之后智赫的厉害分析;《吴伐越章》对吴人把越民刑为阍人守周的事件交代得很简略,与《左传》的文句很吻合。像这三章叙事的情节平实简短,未掺杂过多猜测演绎,这些内容应是依据“传闻行言”的记录,被贵族教师看到并加以引用。

另外一种是叙事比较复杂,但又不能否定其情节的真实性,一种可能是《春秋事语》作者取自各国史官的笔记,另一种可能是合理性的演绎。《鲁桓公少章》记载,鲁惠公嫡子桓公年少,其庶兄隐公代摄,公子翚建议隐公:“胡不代之?”但“隐公弗听,亦弗罪”。这样的宫廷密语,一定不为人知,应系演绎。《晋献公欲袭虢章》叙述了在晋灭虢、虞战事之前,晋国君臣对虞国的政治局势进行剖析,晋献公担心宫之柯是灭虢的障碍,臣子认为宫之柯人微言轻,不足为惧。灭虢、虞之役是晋国史上的大事,这样的文字由晋国国君身边的史官记录下来,应是符合情理的。其中,宫之柯也曾劝谏虞君“夫晋之使者敝(币)重而辞庳(卑)”之语,在晋伐虞之前晋国史官不可能听到,应是灭虞之后,晋国史官依据的补记。《吴人会诸侯章》记载吴人会诸侯,卫君后至,“吴人止之”,子赣(贡)见太宰喜(嚭)说以利害关系,吴人遂作罢。子贡作为孔门弟子中在列国之间纵横捭阖的人物,在春秋历史上留下蛛丝马迹,并不为怪。关键是,子贡对太宰嚭的话,他人如何听得?这些话,卫国人听不到,因为卫君一干人等均被排斥在会盟之外;如果是太宰嚭事后告诉他人,可能性也不大,因为讲述此事明显是在彰显太宰嚭的过失。有可能是子贡在事后告人,被鲁国史官记录下来。值得注意的是,《春秋》经隐公十一年、僖公二年说的是“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虞师、晋师灭下阳”,这是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人们势必要结合《春秋事语》《左传》铺陈的事实,春秋笔法才有意义。[29]《春秋》经哀公十二年说的是“公会吴于皋阜”,这与子贡太宰嚭的对话相参看,不难发现子贡太宰嚭的对话是和哀公随行的鲁国史官所记。这都能说明各国史官笔记的真实性:这些内容合乎情理,为事件发展所必需,可知《春秋事语》的作者不仅听到了“传闻行言”,也见到了他国史官的笔记,为贵族教育的开展做了铺垫。

其二,史官势必要在“记注”中遴选,这是贵族教育的关键一环。《春秋事语》仅存16章,字数约为《左传》的1%,但已经从鲁隐公被杀,写到三家灭智氏,横跨春秋史。则这16章一定有代表性。郭永秉先生言,《春秋事语》交代了历史上人君、贵族的成败经验教训,特别侧重于因失德、失言或不讲究策略计谋而招致祸端甚至导致灭亡的教训。[30]前文已说,此即周代之“礼”。《左传》庄公二十三年曹刿谏鲁庄公观社:“夫礼,所以整民也。故会以训上下之则,制财用之节;朝以正班爵之义,帅长幼之序;征伐以讨其不然。诸侯有王,王有巡守,以大习之。非是,君不举矣。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31]言史官通过记录国君行为,来引导国君合乎“礼”。由此可知,《春秋事语》最重要的遴选标准,就是通过违“礼”而亡的“书而不法”的反面教训,来教化贵族知“礼”守“礼”。

另外,如果和《左传》相比,不难发现,《春秋事语》摒弃了许多离奇的情节,这也很可能是出于对贵族教学的考虑。王和先生指出,《左传》原书主要由两部分材料组成,一是取自春秋时期各国史官的私人记事笔记,可视为当时的史官实录;二是取自流行于战国前期的、关于春秋史事的各种传闻传说,往往《左传》里那些长篇大论的对话,多属于此。就后者而言,有些事情虽有一点史影,但已大大失真;还有另外一些面目全非的,则根本不可凭信。[32]流行于战国前期的、关于春秋史事的各种传闻传说,事实上已经在贵族中口耳相传很久,这些内容情节生动,也属于“传闻”。包括《左传》中吕相绝秦、魏绛和戎、季札观乐等长篇政论,过于细致流畅,恐为传承者所托。《春秋事语》未曾采纳这样的辞令,体现了贵族历史教育的朴实叙事风格。

其三,史官在遴选“记注”之后,突出文本中比重很大的“语”,尤其是带有预言性的核心之“语”,它们是教育贵族守礼的中心环节。《春秋事语》中的核心之“语”,按照内容大体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种是事后的评论,这种言论基本可视为盖棺定论,包含了主人公的是非曲直,对事态的发展已无任何作用。如《杀里克章》虽残,但能看出只有第一句交代梗概,下面所有话都是对晋惠公忘恩负义、众叛亲离的批评。第二种是当事人对主人公的规劝,因为主人公的行为已经出现明显的不妥或是错误,行将给自己带来灾难;但往往主人公并没有采纳这种规劝,最终酿成悲剧。如《燕大夫章》在篇首简要交代燕国侥幸胜晋而庆贺的背景,之后就是燕大夫之弟子车的居安思危之语,子车之语不被采纳,最终燕国蒙难。《伯有章》中,郑国执政大夫伯有和贵族公孙黑(子皙)交恶,闵子辛指出,居高位者应“事君无罪,礼下无怨,议贤让能”,不应和同僚剑拔弩张,伯有不听,最终被杀。第三种是穿插在事件发生过程中的预言,预言的讲述者有可能是当事人,也有可能和主人公没有太大联系,只是对事件道听途说,一语成谶。《宋荆战泓水之上章》中,宋襄公认为“君子不击不成之列,不重伤,不擒二毛”,士匽指出“兵有三用”,并且“上下无隙然后可以济”“伐,深入多杀者为上,所以除害也”,宋襄公不听,故败绩。其中士匽恐怕和宋襄公没有直接的联系,只是对事情有感而发罢了。

值得注意的是,《春秋事语》中的核心之“语”,有别于《左传》的“君子曰”以及《公羊传》的点评,绝非空洞的道德评论;而是基于失败教训,设身处地的、带有很强的现实性的经验总结。《齐桓公与蔡夫人乘舟章》记载蔡夫人荡舟,齐桓公“怒而归之”,但并未与蔡夫人决断,“蔡人嫁之”。士说预言:“蔡其亡乎。夫女制不逆夫,天之道也。事大不报怒,小之利也。”士说设身处地从蔡国的利害关系分析,言“小邦”事“大邦”要“养之以□好,申之以子□,重以……”,批评蔡国不遵循以小事大的规矩,招致齐国之怒。并且“今听女辞而嫁之,以绝齐,是□怨以□也”。这里的“女辞”,可能是蔡夫人之辞,蔡夫人被休回家,任性使气,让母家把自己另嫁他国,激怒齐桓公侵蔡。在春秋列国逐鹿的进程中,人们关注的是晋楚大国的动向,《左传》对郑国的骑墙态度也有不少描述,但极少从蔡国的角度分析历史发展。士说之言,代表齐桓公时蔡人的看法,由此也可见贵族教师的独特视角。

《宋荆战泓水之上章》中士匽指出,“兵有三用”,也就是三点军队调动的合理性:一是“邦治适(敌)乱”,二是“小邦□大邦,邪以(攘)之”,三是“诸侯失礼,天子诛之”。而宋襄公发动战争的目的与此并不吻合。士匽还认为“上下无卻(隙)然后可以济”“伐,深入多杀者为上,所以除害也”,这是克敌制胜战术;“以逆使民”,是战争失败的原因。这里士匽考虑问题很现实,迥异于《公羊传》对“礼”的空洞鼓吹[33]。商周时期即便战事以“礼”约之,讲究信义,也不可能不考虑用兵的合理性、克敌战术等现实因素。如果撇开了这些因素而探讨“礼”,对于当事人而言无疑是缘木求鱼(宋襄公是为泓水之战的失败责任开脱,《公羊传》则旨在标榜儒家的伦理观念,均非实事求是)。相比之下,士匽之言更接近当时的实际情理。

《鲁庄公有疾章》中,庆父杀子烦,立公子启方,召公子侑,“公子侑俱入”。闵子辛对此评论,“君以逆德入,殆有后患”。这一段评论非常晦涩,但可以肯定,闵子辛这里不是批评庆父,而主要是对公子侑颇有微词。庆父之乱在鲁国历史上是大难,后世把庆父作为乱臣贼子,把公子侑看作救世之臣,而闵子辛的评论明显不同。这说明闵子辛尚没有把公子侑脸谱化,评论者结合当事人在具体历史情境中该何去何从进行判断。

其四,依据已有材料,做章法上的排定。刘向《战国策序》言,在中秘之中《事语》和若干门类文献共存,《事语》一定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窃以为体现在用途与章法的排定上。[34]以“事”为线索,以“语”为主要内容。为了引出人物评论,必定立足于某种具体的历史情境,要交代事件的梗概;“语”为针对具体历史情境的、处于重头戏位置的箴言;如果主人公违反“语”势必有败亡的结局。这样的安排才使得《春秋事语》呈现出今天的面貌。

以上认识虽然带有种种推论痕迹,但能反映出先秦历史教育文本形成的大体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