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中国天人合一的思想基础与发展
因此,我们不能浮泛地讲天人合一。在当前,应该深入地探究天人合一的具体说法,看看其公言下的私义,以期和西方进行比较。在这方面,张岱年曾有贡献。他指出天人合一有两种意义:一是天人相通,二是天人相类。他认为前者发端于《中庸》、孟子,大成于宋代道学;后者则是汉代董仲舒的思想,并说“天人相类是一种牵强附会的思想”[15]。当然,现在看来,这些说法或许有些地方还可以斟酌,因为天人相通和天人相类是有思想关联的。而天人相通之发端,至少有天降祸福之说,有《洪范》之言。此外先秦讲天人相通的不止子思学派的《中庸》和孟子,并且讲法不一,思孟偏向于圣人与天地参,这是比较极端者,其他学者未必认同这一点。
当时天人相通、天人相类、天人合一的思想基础是同类相感,天人感应。如邹衍学说的理论就是“类固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的天人感应,银雀山汉简《曹氏阴阳》也说“夫物故从其向动其类矣”,而且《周易·乾·文言》有:“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管子·白心》说:“同则相从,反则相距也”,《庄子·渔父》也说:“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中庸》发展了此类思想,说之为诚:“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而至诚前知之说,又可以联系精诚感通。如《吕氏春秋·精通》说:“身在乎秦,所亲爱在于齐,死而志气不安,精或往来也。月也者,群阴之本也。月望则蚌蛤实,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群阴亏。夫月形乎天,而群阴化乎渊;圣人形德乎己,而四方咸饬乎仁……故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一体而两分,同气而异息。若草莽之有华实也,若树木之有根心也,虽异处而相通,隐志相及,痛疾相救,忧思相感,生则相欢,死则相哀,此之谓骨肉之亲。神出于忠,而应乎心,两精相得,岂待言哉?”[16]
同类相感——天人感应的思想很容易发展出天人相类。因此可以说董仲舒的天人相类、人副天数,有承于先秦诸子中很多人认同的思想,在当时是一种合理的说法。如《文子·九守》说:“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日,人有四支、五藏、九窍、三百六十节。天有风雨寒暑,人有取与喜怒,胆为云,肺为气,脾为风,肾为雨,肝为雷,人与天地相类,而心为之主。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 日月失行,薄蚀无光,风雨非时,毁折生灾,五星失行,州国受其殃。”文亦略见于《淮南子·精神》。《黄帝内经·灵枢·邪客》谓:“黄帝问于伯高曰:愿闻人之肢节以应天地奈何?伯高答曰: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岛,人有九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声音;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脏;天有六律,人有六腑;天有冬夏,人有寒热;天有十日,人有手十指;辰有十二,人有足十指,茎垂以应之,女子不足二节,以抱人形;天有阴阳,人有夫妻;岁有三百六十五日,人有三百六十五节;地有高山,人有肩膝;地有深谷,人有腋腘;地有十二经水,人有十二经脉;地有泉脉,人有卫气;地有草蓂,人有毫毛;天有昼夜,人有卧起;天有列星,人有牙齿;地有小山,人有小节;地有山石,人有高骨;地有林木,人有募筋;地有聚邑,人有腘肉;岁有十二月,人有十二节;地有四时不生草,人有无子。此人与天地相应者也。”《文子》与《淮南子》有大量重复文字,可能有共同来源。《黄帝内经》现在一般认为编成于西汉,但《素问》引《灵枢》而称经,说明《灵枢》要早。《黄帝内经》某些篇章的成书时代要早或有较早来源,如马王堆帛书、张家山汉简《脉书》等。《邪客》一篇所记十二脉较帛书、汉简十一脉先进,但手少阴一脉无腧穴,不及《灵枢·经脉》篇十二脉皆有腧穴完整,“处于过渡的中间状态”[17]。不过成都老官山汉墓出土了汉武帝时期竹简《十二脉》[18],据研究:老官山汉墓出土医简《十二脉》较马王堆、张家山汉墓出土的《足臂十一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十一脉”系统多记载一条“心主之脉”,与现行《灵枢·经脉》“十二脉”一致……却未出现《灵枢·经脉》十二经脉“循环流注”的趋势或特征,表明三书应为同时代的著作,均早于《灵枢·经脉》。[19]则《经脉》可能未必迟至西汉中期才成书。结合《文子》、《淮南子》来看,天人相类的思想并非始于董仲舒。天人相类观念应该是天人相通思想的一种极端发展,其发展的中间阶段可能是阴阳五行观念与人的性别、五脏的对应,《尚书·洪范》五行、五事也可以与人对应,故后来有仁义礼智圣五行和《洪范五行传》。董仲舒天人相类学说的思想核心是天人感应学说,此说大概与《公羊春秋》相关,故可以算儒家思想。以今天的理性来批评董仲舒之说为牵强附会,未免苛责。何况他的天人感应的神学体系,有控制皇权的目的,例如,他动辄曰“天戒若曰:……”。
儒学利用《洪范》、《春秋》以及《周易》等[20],大讲天人感应的灾异学说,将宇宙论和人事相结合,其天人合一的思想因此比较发达,一些思想家即使不直接讲经与灾异,也能说出不少玄妙之言,且有多个发展方向。
其发展的一个方向是子思之《中庸》的圣人“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成为素王,“配天”,这是一种天人合一,天德合在圣人君子身上。孟子所言也与此相类:“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又)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尽心下》)[21]。《易·乾·文言》也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不用说,《书·洪范》五行,《春秋公羊传》、《诗》之美刺比兴,乃至《乐记》所谓“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等,皆可以发展出一套类似的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理论。子思的仁义礼智圣五行的修圣方法是仁义礼智圣五行“型”于内,孟子的修养方法则是讲“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尽心上》),以及养浩然之气等。《易传》的修养方法则是治《易》研几了,《系辞》说:“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由此可知,诗书礼乐易春秋的修养方法是读书。这种修养方法相对于思孟而言,是不同的两种路径。后世宋明理学所谓尊德性与道问学之争,实际已经隐含于此。但这些思想的来源皆源于孔子,如《论语·泰伯》有孔子所谓:“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而他又以诗书礼乐易春秋教。
另一个方向则是将人世伦理说为天之规则,称之为天常,人依之而行则可谓天人合一。郭店简《成之闻之》于此尤为说得清楚:“天谕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作为父子之亲,分为夫妇之辨。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是故唯君子道可近求而可远措也。昔者君子有言曰:‘圣人天德’,盖言慎求之于己,而可以至顺天常矣……是故君子慎六位以嗣天常。”[22]它将君臣、父子、夫妇六种人伦关系,作为“天常”。圣人求己可以顺天常,君子注重六位,也可以合乎天常。本来在马王堆帛书《经法·国次》里,是说:“故唯圣人能尽天极,能用天当(常)”,人行事要顺天常,如《经法·道法》所言:“称以权衡,参以天当(常)”,这些是古来一贯的思想。而在《天常》里,圣人不再是高高在上者,君子也可以与天相合。《中庸》、《孟子》都讲到“诚”,“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思诚”,“反身而诚”是修养方法,也是达到与天合一的方法。《天常》则着重讲人在人伦关系里修养。这种将人伦称为天常的思想,或可能肇端于《左传·哀公六年》所记孔子之语:“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又曰:‘允出兹在兹。’由己率常,可矣。”而郭店简《六德》为了证明“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职而狱豻无由作也”,其证据就是:“观诸《诗》、《书》则亦载矣,观诸礼、乐则亦载矣,观诸《易》、《春秋》则亦载矣。”很明显,研读六经也是一种修养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