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现祥瑞红罩瑞云楼 试才学惊诧老夫子
水有源,树有根。要说这位王阳明,就不能不先说一说其父王华。王华是一位家境贫寒、孜孜于学的读书人。他十年寒窗苦读,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是百无一用的白面书生。书生也罢,农夫也罢,谋生是第一要务。人活一世,衣食住行缺一不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总得对付。出去做苦力吧,堂堂一个秀才相公,身段放不下,颜面也无光,何况手无缚鸡之力,这等苦活使不得。左思右想,幸有一肚子学问,便挽亲托友,到一家私塾教书,与顽童为伴,以微薄报酬勉强养家糊口。小日子过得清苦怎么办?学蔡伯喈逐日挨,日复一日,熬呗。古人说得好,家有贤妻,撑起半爿天,一家人倒也过得和和美美,有滋有味。一日恰逢端午节,浙东地方有个习俗,在外谋生的游子,端午时都要返乡过节,合家团聚。王华向东家告了假,怀揣着平日省吃俭用积攒的三两碎银子,天蒙蒙亮,就兴冲冲赶回家来。一路走来,步移景换,看不够青山如黛雾缥缈,点缀着浅红黄紫烂漫花,听不厌鸟唱阡陌声婉转,雄鸡啼醒炊烟袅。不知不觉间已走过横跨南北的通济桥,见到自家修竹掩映的屋脊,他正自陶醉于近乡情更怯的意境中,蓦地一眼瞥见通济桥头人影闪动,随着“扑通”一声水响,便没了动静。王华暗道“不好!”返身前往观望,只见河面上时浮时沉着一个人,一束乌发露出水面。不及细想,一纵身便跳下水去,几经拉扯,才把人救上岸来。投水的是一位中年妇人!那妇人泪如泉涌,一味念叨道:“先生啊,侬何苦救我!死了,眼一闭,就没愁苦了。”王华劝慰道:“大嫂此言差矣。看侬年纪,必定上有老下有少,如何丢得下?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还请细细道来,学生当尽力相帮。”经再三追问,妇人才道出缘由。原来她丈夫出门经商,多年未归,膝下一双儿女,嗷嗷待哺,然借贷无门,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以求解脱。王华听罢,顿生怜悯之心,劝道:“大嫂处境,令人同情,若因此轻生,岂不是死一人而亡三人?倘若侬丈夫他日归来,闻知妻死儿亡,岂能独活?”经一再劝说,终于断了妇人的轻生念头。他又将怀中银子尽数赠予,妇人才拜谢离去。
王华见妇人离去,不禁放下心来,回到家中,妻子郑氏见丈夫穿着湿透的衣衫,戏道:“喔哟,莫非相公回家心急,一脚踩空,掉进田沟里,变成落汤鸡,当作送节礼了?有话慢慢说,快脱了湿衣衫,免得受冷。”王华道:“贤妻说笑了,愚夫是小鸡吃碗碴儿,嘴里有词呢。”王华边换衣衫,边将途中救人赠银之事告知妻子,末了道:“唉,如今身无分文,端午节还怎么过?这叫放走田鸡饿煞蛇了。”郑氏是个贤德媳妇,听了后,不但没埋怨,反而欣喜不已道:“相公,侬撮到大便宜哉!”王华诧异道:“此话怎讲?”郑氏道:“相公细想,侬是几两碎银子,买了三条人命,给王家添了善积大德,还不便宜?难得,难得。”王华歉然道:“理是这么个理。多谢贤妻宽宏大量,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银子买米买菜,如之奈何?”郑氏道:“相公休忧,只顾在家歇息,妾身去去就回。”她悄悄来到姚江边,挽袖赤脚,在水草茂密处摸来几十尾河虾,外加百十枚螺蛳,回到家中,烧了一碗葱香四溢的炒螺蛳,一盆身着红袍弯腰弓腿的盐水虾。眼下过节的菜肴有了,酒却没有,她记起前日隔壁徐家大姐送来一碗浆板,还放在菜橱里,灵机一动,把浆板加水,用细麻布榨了一杯浆板水代酒,热腾腾地端上来,说是给相公过节。王华见桌上有酒有菜,愁绪顿消,欣喜间不由得诗兴大发,随口吟道:“白酒麻布兜,玉箸钓金钩。”他正思索下两句,忽然门外有人搭腔道:“明年生贵子,代代出公侯。”王华一听,以为是同窗好友,脱口答道:“一代就够哉,一代就够哉。”随即起身开门去看,却不见有人,也就一笑作罢。至于这搭腔者是谁?谁也说不清。“代代出公侯”的话可曾应验?说来也凑巧,王华于明成化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481年上京赴考,中了状元,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那么“明年生贵子”是否灵验呢?看下去自会知晓。
世上事说一千,道一万,许多事终究还是说不清,道不明。可世上也有数之不尽的无巧不成书之事,虽经过百年千载,却仍无人能解。就说这“明年生贵子”一说,还真让郑氏给应上了。原来郑氏嫁到王家多年,再贤惠不过,唯一让王家族里人遗憾的,就是她的肚皮瘪塌塌,未能生养一男半女。那年头作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个媳妇,如果几年下来不能开枝散叶,家里人即使明着无甚闲言碎语,暗地里却也急得火烧火燎,隔壁邻舍也免不了窃窃私语。谁知自那日以后,郑氏便作起怪来,病恹恹的,懒睡喜酸,有气无力的样子。家人急了,请医生一搭脉,哇,说是有喜了。果然是“明年生贵子”!一家人不知有多高兴。这位还在娘亲肚子里的“贵子”,正是本书的主人公王阳明。
王华屈指一算,“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孩子出生,应是节气“夏至”前后,正是余姚杨梅紫熟时。不由得高声道:“哇啊,好日子!好兆头!”其父听了不解道:“华儿,什么好日子、好兆头,这般高兴?”王华道:“父亲,孩儿粗略一算,侬的孙子将于五六月间出生。其时正当满树杨梅挂果,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如红灯高悬,绿叶相衬下迎风舞动,挂灯结彩迎接侬的孙子出生,可不是好日子、好兆头?”王华其父王伦,也是一位读书人,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但没用,还是考勿出的老童生,平时乐于农耕,见多识广,生性喜竹,故小屋四周遍植竹子,人称“竹轩公”。见儿子喜极忘形,便想趁机考一考秀才儿子是勿是表里不符的“绣花枕头烂稻草”,让好兆头再添些许书卷气,遂道:“儿啊,侬是读书人,既知杨梅熟时喜庆,可知哪位余姚人曾吟咏过它?”王华道:“哎哟,父亲,侬这是要考孩儿的功课呢?那就请父亲听听本地人孙鏊《过烛湖观杨梅》一诗:雨余芳杜益凄凄,湖上才添水拍堤。六月松深山不暑,两塘烟锁路还迷。树头色艳杨梅熟,叶底声频布谷啼。独往停车看不彻,隔篱谁唱竹枝词。”
自从怀上这个“贵子”,郑氏这个盼儿心切的娘亲,尝足了家人疼爱、邻里羡慕的甜头,却也吃够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怎么着?眼见得怀胎已过十月,一家人眼巴巴等待娃儿来见长辈,谁知他却赖在暖烘烘的娘肚里,千呼万唤不肯出来。窝在娘肚里不付房钿也就罢了,还不肯安分守己,整日如同猢狲搭热石,一会儿伸拳展腿,打起了“太极拳”,一会儿左右开弓,倒腾起飞毛腿,一会儿又脚上头下,竖蜻蜓、伸懒腰、打虎跳。做娘的痛得七荤八素,卧又不是,站又不好,呼爹喊娘,徒唤奈何,把全家人折腾得手足无措。没奈何,只得求神拜佛,测字看相。如此这般整整闹腾有四个月之久,王华见妻子日难过夜难挨,苦不堪言,顿足道:“孽种,就是孽种,还未出世,就肆无忌惮折磨亲娘,莫非是怪胎不成?”其父王伦听了,斥责道:“呸呸呸!侬才是孽种呢!还说是读书人,这么不明事理!侬可知,道祖太上老君之母怀胎数十载,待等出生,生出来的孩子已经白发苍苍了,故被世人尊称为‘老子’。刘邦待在娘胎里十四个月才出生,他可是汉代的开国皇帝哪,孔老夫子也是十三个月出世,是伟人还是孽种?人在做,天在看。我王家世代积德行善,诚实做人,勤俭治家,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怎会生孽种遭恶报?莫愁,莫愁,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等他在娘肚子里待够了,自然会出来,且必是贵子!必是贵子!侬懂不懂!”
日子如推磨,一日一日挨。一日夜里,爷爷大概是思孙心切,心烦意乱,临睡时喝了一壶老酒,倒头便沉沉睡去。睡梦里忽闻一阵阵异香扑鼻,又听到半空中有仙乐悠扬,佩环铿锵,心生诧异,出房观望。只见自家屋脊上瑞云缭绕,紫雾盘旋,满天香雾氤氲,云端站着一位绯袍玉带的仙人,怀里抱着个婴儿,施施然递给他,道:“为侬送贵子来也。”王伦连声道谢,刚接过孩子,突然被屋外嘈杂的呼喊声惊醒,睡眼蒙眬间,一骨碌翻身坐起,推门看时,只见左邻右舍都提桶担水惊惊惶惶往自家屋子奔来。他去敲儿子的房门,房门却突然打开,只见王华满面笑容道:“父亲,侬儿媳替侬生了个大胖孙子,儿子我也做爹了!”父子俩回头问众邻居,缘何如此惊惶,众人回答说是见侬王家房内火光冲天,以为是着火了,故而前来扑救。王华抬头望去,果见自家窗户透出红光,屋顶更是有滚滚红云涌动,直冲斗牛,随即对众人道:“刚才是我家媳妇临盆,生了个大胖儿子,房内红烛高照,并非失火。半夜三更惊扰各位了,抱歉,抱歉。”众人虚惊一场,既而纷纷道贺,各自归去。王伦则大喜道:“喔哟哟,真是神了。”王华道:“父亲,什么神了?”王伦道:“刚才神人托梦给为父,给我家送来贵子。贵子降生,故有瑞云绕屋,红光笼罩。侬说神不神?我家孙儿必是贵人无疑!”
其实,也许是凑巧,王阳明出生之时,正夜色深沉,薄雾漫空,室内几支红烛高烧,红光直透窗户冲上屋顶,将云雾染红,形成如同菩萨头上的光环,暗夜望见,疑似失火。但是做爷爷的却坚信神人送子,遂将王阳明出生之楼,定名为“瑞云楼”。清朝诗人谢家兰有《瑞云楼》一诗道:
片云飞送半空垂,幢盖飘飘鼓乐吹。
天为象山绵理学,人从龙麓诞灵奇。
春风舜水儒宗席,蛮雨浔江大将旗。
为仰先型楼下望,祥光犹自认迷离。
娃儿生得白白胖胖,眉清目秀,鼻直口方,深得父母疼爱,爷爷更视为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偏偏此儿有个怪毛病,就爱哭闹。哭闹时,手舞足蹈,哭声震天,任侬用什么法子,也哄不停歇,直哭得声音沙哑,汗湿全身,令全家人坐立不安,焦头烂额。做爷爷的看孙子这般啼哭不止,心中烦闷。一日,他索性拿来一壶老酒,一本书,一把盐炒豆,在房里饮酒读书,以解忧愁。他读书有个习惯,一边饮酒,一边摇头晃脑地诵读。说来也怪,娃儿一听到琅琅读书声,倏地不再哭闹,还破涕为笑呢。爷爷见了,奇哉怪也,以为孙儿是偶然止哭,再以读书不出声试之,又哭,再出声,破涕为笑,百试百灵。这下可把爷爷乐坏了,喜得抓耳挠腮,笑逐颜开。从此以后,王家便把爷爷的读书声,当作娃儿止哭的灵丹妙药。
有道是平安光阴容易过。娃儿长到咿呀学语时,爷爷便拎着孙儿四处游逛,以在乡邻前展示孙儿为荣。碰到熟人便道:“看我家孙儿,长得多水灵,多招人喜欢。”谁知长到三四岁上,别人家孩子早已会讲会说了,唯独这个宝贝疙瘩,任凭全家人为他求神拜佛,看相测字,或是百般诱导,或是寻觅单方、药石调理,就是不开金口。乡人都道他是个哑巴,可爷爷却不信这邪,经多次试探证实,孙儿只哑不聋,他曾试着问孙儿道,愿不愿像爷爷一般,做个考不出的老童生?他摇头不止。问他日后做什么,农人?他摇头;商人?再摇头;军人?仍摇头;圣人?他就频频点头。这可把老人家乐坏了。虽然孙儿有嘴不说话,爷爷甚觉遗憾,但绝不容他人嘀咕,一听到有人取笑道:“啧啧,别人家生儿是一杆枪,侬王家生儿可是一门炮,只可惜了,竟是一门哑炮。”爷爷心里钻心的痛,不过他不甘心被嘲,仍要反讥几句:“哼哼,侬这是头发长见识短,鼠目寸光。别以为我王家孙儿眼下不会说话,他是三年不飞 ,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到时候不惊破侬这颗小胆,算是侥幸了。”
爷爷嘴上这等说,心里也没底,何况自家孙子还有个怪毛病。这怪病他是守口如瓶,从不向外人泄露一星半点。什么怪病呢?这老爷子是一犁耕到头的倔脾气,他认定的事,必定要硬着头皮干到底,虽然于仕途无望,却以读书为乐,每日里苦读不辍。读到精妙处,就不知不觉摇头晃脑起来。孙子常在爷爷身边,爷爷一读出声,他那小嘴巴就吧嗒吧嗒开合起来,喉咙里却没一点声响,爷爷一摇晃,他也跟着摇晃起来,仿佛跟着爷爷一同诵读不已。
一天,爷爷背诵诸葛亮《诫子书》:“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读至此,突然忘记了下文,吟哦再三,仍无法续下去,急得他额头淌汗,满面通红。突然,站在一旁的王阳明竟稚声稚气地接道:“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爷爷见孙儿突然开口说话了,还接续了他忘记的下半段文章,惊诧得张开的嘴再也合不拢来,两眼睁得胡桃一般大,还以为是幻听,是在做梦呢!他用手指在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痛哪,不是做梦,也并非幻听。粗略一想,也不对哪,娃儿突然会说话,这般事例,世上多得是,道理上也说得过去,何况孙儿一把岁数,早该会说话了。可知晓诸葛亮的《诫子书》,还能接续自己忘却的文章段落,这等不教而会、无师自通,就没法理解了。莫非孙儿真是神人送来的贵人?可转而一想,似这等千古奇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可能是巧合也未可知,得再试试。思至此,他又摇头晃脑地朗读起刘禹锡写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读至此,故意装作抓耳挠腮,想不出来的样子。谁知孙儿又接道:“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这一下,爷爷才相信是真的,一把抱起孙儿,喜极而泣道:“孙儿啊,侬莫不是神仙下凡、圣人再世不成?不光会说话,还无师自通呢!”阳明道:“爷爷,侬错了,孙儿怎会是无师自通的神仙,这两篇文章还是爷爷教的呢。”爷爷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道:“爷爷从未教侬学文章啊。”阳明答道:“往常爷爷背诵诗文,孙儿虽口不能言,却入之于耳,记之于心。爷爷背诵过的经史文章,诗词歌赋,孙儿俱已熟记在心,未敢稍忘,爷爷不就是教孙儿的先生?今见爷爷一时忘了下文,孙儿心头一急,不知何故,竟然脱口而出,续了爷爷忘却的下文。”爷爷听了,只觉得喜从天降,高兴得泪如泉涌。阳明道:“爷爷,侬是大人了,还眼泪鼻涕的做甚?”爷爷道:“这叫喜不自禁,侬长大后就知晓了。”
此后爷爷逢人就说道:“我家孙儿果然是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确确实实是神人送来的奇人,是稀世神童!” 王家的这桩奇事,很快在乡里传开了。不信邪的,趁无旁人时,背地里让阳明对答,果然能说会道,时人无不称奇道:“神了,真是神了,天底下竟有这等奇事,大姑娘坐花轿,平生第一次见到。”从前,阳明迟迟不开口而受乡邻们嘲笑,如今结在全家人心头的疙瘩,也总算解开了。
然而,这个在娘肚子里将亲娘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神童”,偏偏又是个远近出了名的“顽童”。仗着爹娘的宠爱,又受爷爷百般庇护,就无所忌惮、无法无天了。整日召集左邻右舍一群年岁相仿的童儿,登上高处玩“官兵捉强盗”,只见阳明做官,领着一批兵,把扮作强盗的牛仔、虎柱两个童儿捉住,打得头破血流。牛仔哭着回家,牛仔爹娘见自家孩子被打,气鼓鼓地来向郑氏告状。郑氏知道自家孩儿有错,虽然疼爱,在邻居面前不能不做规矩,便出门扭住儿子耳朵将其拎回家,随手拿起青竹棍,发狠道:“打煞侬这逆子!”重重地举起,轻轻地打下,来个雷声大雨点小。牛仔爹娘见阳明挨了打,邻居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作罢。
从此,郑氏就不准儿子玩“官兵捉强盗”。阳明就与几个好友寻幽猫、打虎跳、捉蟋蟀、投泥丸,玩得不亦乐乎,倒腾得汗水淋漓、浑身泥浆。郑氏只得替他沐浴、梳洗,并再三规劝,阳明爽朗答应道:“娘,侬放心,孩儿以后不玩这些了。”郑氏道:“乖儿子,能听话,才是娘的好孩子。”有道是没了卵石有泥巴,孩子们总能想出新的玩意儿。某日,这群小顽皮,坐在土堆上正百无聊赖,又厌树枝上知了“喳喳喳喳”吵得烦,几个小顽皮一商量,索性玩“叠罗汉”,攀住树丫,“捉拿”吵闹不休的知了,有时则爬上屋顶掏鸟窝,屡屡跌得鼻青脸肿。做娘的见儿子受伤流血,心痛哪,就禁止他爬屋顶、攀树枝,说是看到他再上高,就关出家门,不准吃饭。阳明笑嘻嘻地答道:“娘,瞧那些捉来的小鸟儿,可怜巴巴的,以后不玩就是了。”谁知一转身,就带着一班童儿,短褂赤脚下到稻田里,兜小鱼、撮田螺、摸泥鳅、钓黄鳝,弄得浑身泥巴,两腿流血。血从何来?原来是被蚂蟥叮的。流血不止,阳明却嬉皮笑脸,一点儿不在乎,还说这些吃的给爷爷下酒,给娘亲尝鲜,郑氏听了只是摇头叹气。百般无奈,寻思再三,唯有讨救兵了,这就去求公爹管束顽皮透顶的儿子。
爷爷见儿媳妇告孙儿的状,起初充耳不闻、懒得理睬。告的次数多了,就答非所问道:“阳明娘,我问侬,离这儿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叫秘图山,侬可知晓?”郑氏不解道:“秘图山?余姚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名气还不小呢。可是,这与侬做爷爷的教孙儿,风马牛不相及哪。”爷爷道:“怎会不相关,关系还大着呢。这位大禹到余姚来治理山水,这条余姚江,就是他的治水功绩。离开时,他将治水图谱秘密藏于这座小山里,以镇姚江永绝水患,故称此山作‘秘图山’。禹的父亲叫鲧,用‘堵’的办法,治水失败了,禹总结父亲失败原因,改用‘疏’的法子,果然成功了。”郑氏道:“堵也罢,疏也罢,治水跟教童儿勿搭界。”爷爷道:“谁说勿搭界?教孩子与治水同样道理,孩子爱动是其天性,就像这姚江之水,侬堵东边,水就向西流;侬把南边阻住,水就向北边溢。侬能四面八方都堵住吗?治水哪,只能因势利导,用疏的办法,方能见效。侬自个儿想想去吧。”
郑氏没读过书,听了公爹撩天八只脚一番话,呆了半晌,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就是给她软钉子碰吗?她不想争论,也争不过公爹,就作罢了。后来再求爷爷管教时,爷爷就一脸不高兴了,赌气道:“侬不让他玩,就把他关起来,关禁闭。”做娘的弄不懂爷爷讲的啥意思,以为爷爷是当真,就照爷爷说的关。只听“喀嚓”一声,将儿子锁在了屋里,不准出门。心想,看侬还怎么玩?
王阳明被关在屋里,难道从此就不到外面闯祸了?只见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朝四周一扫,见那小屋甚是老旧,可周围的墙壁甚是坚固,角落里还堆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破烂,大约做过老鼠窝,鼠屎满地,蜘蛛还在上面织满网。阳明闲得发慌,便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起来,翻着翻着,突然眼睛一亮,竟让他在杂物堆里翻出一本破书来,掸去灰尘,只见书面上写有书名《安天论》,还写有著书者虞喜的姓名,打开来看,原来是一本残缺不全的手抄本,仍散发出阵阵墨香。
阳明索性读了起来,可书中的许多文字、道理,他看不懂。待等开门时,就悄悄地去问爷爷,才知写此书的虞喜,还是余姚老乡,是东晋时候的天文学家。反正闲来无事,他便翻阅起来:“天高无穷,在上常安不动,日月星辰各自适行”,并按书上介绍的方法,在自家的菜园子里,选晴朗的夜晚,观察空中月儿圆缺,或是皎洁,或是晕昏,星辰在空中排列、移动、增缺、陨落。白天看红日移动,四季风霜雨雪如何替换,还用竹片做了架小风车。阴雨天则看雷电如何生成,风雨如何变幻。郑氏见儿子近来规矩不少,闯祸的事少了,莫名其妙的举动却多了不少,时而侧着头颅,托腮凝思,时而目不转睛,仰望星空,时而伏在墙根,在察看什么。心中疑惑,却又挑不出错处,只得任由他去。
一天,阳明正伏案看书,窗外传来玩伴们的呼叫声,不由得兴致陡起,推窗远眺,只见众顽童结队而去,心中好奇,忘了娘亲的教训,从窗内跳出,撒开双腿尾随而去,原来这些人是去庙堂看老先生教书。只见顽童们都潜伏于窗下,偷看昔日玩伴被先生用戒尺打手心,阳明也一起偷瞧。只见老先生叫一学童起立,道:“把《三字经》背诵给我听。”学童背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苟、苟……”苟不下去了,老先生喝令道:“把手伸出来!”学童缓缓伸出手,“啪”的一声,吃了老先生一戒尺。然后,老先生叫后面的人挨个背诵,背不下的便吃戒尺。挨打的学生皱紧眉头咬紧牙,不敢喊痛。阳明心有不忍,忍不住隔窗背诵道:“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背至此,只听老先生在内训斥道:“谁在窗外捣乱?都进来!老夫倒要瞧瞧,谁这么大胆。”
阳明不敢违逆,只得随众童来到教室。老先生道:“刚才谁在背诵?”阳明道:“是学生王守仁,请先生教训。”先生见阳明生得眉清目秀,神情镇定,便高看了一眼,有心要试试这学生究竟有才无才。便道:“侬可曾上学?”阳明道:“不曾。”先生又问:“可读过《三字经》?”阳明道:“读过。”先生又道:“侬可知这《三字经》谁人所写?”阳明不假思索道:“是学生本家先贤所作,怎会不知。”先生一听,心中“咯噔”一下,咦,这位《三字经》作者王应麟怎成这童儿本家了?转而一想,宋元明中间虽相隔数百年,然两人毕竟都姓王,称“本家”亦无不当。便有意要难他一难,瞪眼道:“侬既说怎会不知,如不能将侬这‘本家’详尽道来,吃老夫一戒尺。”阳明从容道:“《三字经》写作者,姓王名应麟,字伯厚,鄞县人,生于南宋,是一位博学多才、忠肝义胆的大忠臣。他一生写过《困学纪闻》《玉海》《玉堂类稿》等作品六百多卷呢。”
老先生整日教几个童儿读书,枯燥乏味,正想找点乐子,便又道:“哦,不错。侬的本家确是一位大学问家。那么,侬将来能比他强吗?”阳明道:“古人说过,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不比前辈强,这天下还会有希望吗?”老先生听了,甚是惊诧,这童儿不简单哪,不光对答如流,且充满自信,不知是盲目还是真有才,且待老夫再考他一考,便道:“哎哟,说得好,有出息。不过守仁哪,侬本家写的这篇《三字经》,先生我有不少地方还是一知半解,侬一定比我了解得多,可愿意为先生解疑释惑?”阳明道:“学生惭愧,解疑释惑不敢当。先生请讲,学生知无不言。”先生道:“《三字经》第一句说‘人之初’,自然是指刚出生之人,那么最初之人,又是何人?对世人有何功绩?侬能说出一二,老夫认输,自罚三戒尺。”阳明能否为老先生解疑释惑,令先生认输自罚?欲知后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