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回 扮新娘混入四窗寨 闹洞房魔头烂屙

且说阳明说出有“李代桃僵”之策时,毛员外正方寸大乱,坐困愁城,一听说有计策,喜出望外,连声问道:“请王公子细加讲述,老夫愿闻其详。”水龙也插嘴道:“大哥,原来侬是随口唱山歌,心里早有谱了!小弟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哩,别卖关子了。有骆驼不说羊,拣大的说。”范虎也道:“大哥只管说,弟兄们是小河港撑龙舟,自会同心协力。”阳明道:“哎哟,别急别急,听我慢慢道来。依眼下情势看,贼寇穷凶极恶,人多势众,官兵衙役围剿尚且不敌,若逞匹夫之勇,真枪真刀与其搏杀,岂是对手?故不宜力敌,只能智取。学生所说‘李代桃僵’之策,就是要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米豹急不可耐,插嘴道:“大哥说的‘米代豆浆’计策,莫非是要我米豹,在石磨里磨上几圈,变成豆浆,淹死这帮该死的强盗?这办法好,全淹死了,剩余的还可当早餐哩。”水龙道:“豹弟休要胡搅蛮缠,且听大哥说下去。”
阳明道:“所谓‘李代桃僵’,就是要选一位具有侠肝义胆的女子,扮作新娘,代替毛小姐上山去,还要选几位义士一同打入匪窝,伺机里应外合,来个擒贼先擒王,达到以弱胜强、消祸救人之目的。”范虎道:“这叫韩信背水一战,以弱胜强。”米豹道:“也叫诸葛亮用兵,出奇制胜。”毛员外听了却不以为然,道:“王公子计策虽妙,却难以做到。一是这般侠女、义士一时难觅,远水难解近渴。二是一旦不慎败露,闯入匪穴的义士,势必性命难保,我等又怎忍心?三是计策失败,贼寇岂肯善罢甘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义士们可远走高飞,老夫全家必遭血洗。故还须从长计议。”
阳明见毛员外一脸失落,胸有成竹地道:“诚如员外所虑,闯贼窝去救人的义士,纵然九死一生,亦当舍身一搏。员外则可将府中贵重物品先行转移,一旦花轿离开,阖府上下立即逃离躲避,可免后患。”阳明话音才落,就见诸小姐起身道:“王公子所言,正合奴家所思。众位义士,诸知县乃奴家之父,他为救民于倒悬,置生死于度外,率众剿匪,不幸被掳,奴家于公于私,都该挺身而出。王公子,请允奴家代毛小姐扮作新娘,与虎狼周旋,虽死犹荣。”阳明沉思良久,摇头道:“小姐勇气可嘉,学生钦佩。只是侬闺阁千金,手无缚鸡之力,且未经历过凶险场面,怎能抵御穷凶极恶之徒?这岂不是抱薪救火,反害自身?不妥,不妥。”米豹是急性子,憋不住道:“哎哟哟,毛小姐不能去,诸小姐去不得,弟兄们是有雄无雌,还是死蟹一只!”
水龙听罢,心下一寻思,米豹说得不错,若无人代毛小姐上山,岂不是枉费心机?眼睁睁看着弱女子才脱枉死城,又坠虎狼窝,这世上还要男子汉何用?待米豹说完,他接过话头道:“诸小姐舍身救父,是真孝女。谁会舍得诸姐姐有去无回。只恨水龙不是小姐。”范虎笑道:“侬若是小姐,小弟们给侬当丫头。好主意没出,还是猴子唱大戏,胡闹。”米豹也讥笑道:“是诸葛亮弹琴,城里没兵。”水龙心里一急,突然急中生智,道:“谁说我做不得小姐?老师也说过,能做。”范虎、米豹笑道:“侬哪来的老师?还说老师说过,吹牛!”水龙道:“阳明大哥不就是老师?他教小弟们念《木兰辞》,辞里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花木兰能女扮男装去从军,我水龙也可男扮女装闯贼窝!各位瞧瞧,瞧瞧本小子,虽然破衣烂衫,浑身汗臭,却是天生一张美人脸,柳眉杏眼,身材修长腰儿细,若穿上毛小姐的绣花衣衫,脸上擦些胭脂花粉,打扮起来不就是一位千娇百媚、花枝招展的闺阁千金?那个魔头见了,必定神魂颠倒,色眯眯哪里分得清是天南还是地北,是雌还是雄?何况小子答应过毛小姐,要替她解灾消祸,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加上小子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会鉴貌辨色,眼头活络,能说会道,还会点儿三脚猫功夫,此番男扮女装让贼寇吹吹打打抬进匪窝,定要救诸老爷下山,以报答诸小姐对小子的大恩大德,如此,又兑现了对毛小姐的承诺。一举三得。”
范虎听了拍手道:“喔哟哟,龙哥真有大丈夫气概,小弟是鲁肃拜孔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以龙哥相貌,扮新娘子不在话下,到时坐进花轿,让喽啰们吱嘎吱嘎抬进洞房,再装个哑巴拜堂,只作揖不说话,还要扭扭捏捏多抛媚眼儿,喝交杯酒更是多多益善,待把魔头灌醉了,一刀割下他的子孙根,叫他断子绝孙。”阳明道:“罢了罢了,虎弟休要胡扯。”回头对三兄弟道:“龙弟能舍身忘己,愚兄敬佩。只是乔装打入匪窝,贼众我寡,贼强我弱,如闯龙潭虎穴,不可有丝毫闪失。此番舍生取义,九死一生,侬等害不害怕?”三位小兄弟一齐道:“大哥休要顾虑,没什么可怕的。小弟们做乞儿时,饥寒熬煎,挨打受骂,早已死过无数回了。此番前去,是为救人报恩,即使再到阎王殿周游一番,又有何妨?砍头就当风吹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惩恶扬善的好汉。有什么可怕的,不怕!不怕!”阳明听言,心中甚慰,道:“愚兄没看错人,都是好样的。”
阳明朝四周一扫,满眼老的小的女的,没一个可当主心骨的,时间紧迫,只能未出茅庐,就发号施令。当下他就请毛小姐带着水龙、范虎、米豹去闺楼梳妆打扮。毛小姐问道:“扮新娘一位就够了,三人一起去何为?”阳明道:“龙弟扮作新娘,虎弟、豹弟扮作粗使丫头,各有用处。” 范虎、米豹听了叫屈道:“大哥,龙哥扮作新娘,上穿凤冠霞帔,下着绣花鞋,坐着丁零当啷花轿,一路上晃晃悠悠让人抬着,又风光又体面又惬意。我俩做粗使丫头,穿的是粗布烂衫,还得点头哈腰听从使唤,这也太亏了不是?”阳明道:“侬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一去,须同舟革一命,说什么吃亏便宜?”两人挤眉弄眼道:“怎会不亏。凡好吃好穿的,全让龙哥享受去了,我两人晦气,生看见熟呒份。大哥,得有点补偿才好呢。”
阳明心知两人在说俏皮话,也不搭理,三位小兄弟由毛小姐领着去闺楼,水龙边走边说道:“虎弟、豹弟,侬俩人勿要得了便宜卖乖。以为做新娘子戴凤冠、穿霞帔、坐花轿是在享乐不是?哎哟喂,龙哥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肚里咽,享受这些个劳什子,如同披枷戴锁坐牢一般,还免不了要蜀魂装彩鸟,见到老魔头和这班杀人不眨眼的贼寇,恶心得想吐,恨不得一刀宰了,可是又不能,还得装出羞羞答答东躲西避的样子,脆梆梆娇滴滴细声软语,还要随机应变与恶棍周旋,受气哪,受罪哪,哪有心思挑肥拣瘦,吃香喝辣?罢、罢、罢,凡新房里梨头、香蕉、红枣、花生、糖果、糕饼全让给侬两人享用,如何?”
虎、豹两人听了笑道:“哟哟哟,龙哥还当真了,小弟们是闹着玩儿呢。请大象吃野狗肉,谁稀罕这些狗娘养的臭东西!不过穿戴女人的衣裤鞋袜,叫堂堂男子汉扮丫头,嗬嗬,倒是大姑娘坐花轿,自出娘胎头一回呢。”三兄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临危不惧,玩笑照开,俏皮话照说。阳明见毛小姐领着三位义弟离去,回头对诸小姐道:“小姐,请恕学生鲁莽,言行不妥之处,请小姐休怪。”诸小姐道:“王公子只管吩咐,奴家遵命便是。”阳明道:“救人之事急如燃眉,请小姐即刻动身,骑上学生快马,回县衙央请县丞大人立即向宁波知府请求救兵,同时召集全县役吏,与宁波府救兵合为一处,于明日晌午前到四窗寨前设伏,到时里应外合,呐喊助威,不可有误。”诸小姐说声“明白”,转身离去。接着,阳明对毛员外道:“请员外赶紧召集全家老小,将府中金银、账簿、粮米、衣被等贵重财物,收拾停当,待夜色降临,先行去邻县亲朋家里藏匿,凡迎亲所用物件,与平日一般摆放,还要从速派人购买三十埕余姚陈年白酒,将埕口封泥打开,令酒香飘逸,放于府门旁,另派人去药店购买数斤生大黄备用。明日待花轿一上山,府中一干人等快速离开,去外地避祸,待匪患肃清,再归府即可。”毛员外答应一声,急着去照办。
且说龙、虎、豹三兄弟由毛小姐领至闺楼。事已至此,也顾不得避嫌了。她让水龙坐于梳妆台前,亲自替他打扮,虎、豹两人则交由丫鬟代劳。那水龙虽然生得五官端正,可是一头长发杂乱如麻,如今临阵磨枪,迟缓不得。她让丫鬟端来一大盆温水,将水龙整个头浸进盆内,反复梳洗多遍,将头发擦干后将整瓶桂花油敷上,满头长发才显得乌黑油亮。水龙笑道:“好妹妹,侬的手又软又滑,桂花油又香,揉得哥哥头皮发麻,浑身舒坦,自出娘胎还不曾这般享受过,真希望侬一直揉着,再不离去。”虎、豹两人听了,笑道:“龙哥真好福气,这雅致洁净的闺房,如同月宫一般,侬在洗头时,月下老人已悄悄为侬缠了红头绳,这叫不曾拜堂先同房!”羞得毛小姐满脸通红,扭过脸去装作没听见,避开话题道:“哎哟,龙哥,侬这头颈处,洗了无数次,又涂上几层胭脂粉,还是黑不溜秋的,奈何?”范虎听了笑道:“这好办,先贤说过一物,只需一搽上,保准雪白管用。”毛小姐道:“是何宝物,快说。”范虎道:“大哥曾教过,还未忘哩。请听:‘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水龙听了吃惊道:“哦,侬说的是石灰啊?小姐,这可使不得,一搽上,就得脱三层皮哩。”毛小姐道:“这石灰嘛,就不擦了,只是两边耳环如何戴?且这两条粗黑眉毛,如何变得细长些才好?”水龙爽快道:“这还不好办,用针戳,用钳拔啊!”毛小姐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岂不要痛杀公子也,怎么可以!小妹下不去狠手。”虎、豹两人幸灾乐祸道:“小姐,只管咬咬牙,心肠硬一点,下手狠一点,龙哥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甘心情愿替侬赴汤蹈火,还怕打洞拔毛这点儿痛吗?戳呀!拔呀!”
毛小姐无奈,含着泪用缝被针在水龙耳垂上戳耳洞,不顾鲜血淋漓,套上耳环。接着脸对着脸,含情脉脉替水龙拔眉毛。四目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每拔一根,水龙痛得眉头皱一下,秀云眼泪便如串珠一般落下,虎、豹两人却乐得开怀大笑道:“龙哥,古代有个故事叫张敞画眉,是流传千古的佳话,今朝有天仙一般小姐替侬拔眉毛,就叫‘毛小姐拔眉’吧。麻酥酥、痒滋滋的,真好福气,何日里也让小弟尝尝这乐而忘痛的滋味?”
水龙听了笑道:“嗬嗬,这叫苦乐心自知,有人想经历还没福经历呢。哎,侬两人只看到和尚吃馒头甜,勿晓得和尚受戒痛呢。”回头对毛小姐道:“秀云妹妹,哥哥我此番上山,若性命不保,待等每年寒食节,侬在我坟头点三支清香,烧些纸钱,可好?” 秀云泣道:“龙哥休说断肠话了。若有不测,小妹就落发做尼姑去,在青灯古佛前替哥哥超度亡灵。”
水龙道:“有妹妹这番话,哥哥纵然一死亦瞑目了。但是哥哥舍不得妹妹去当尼姑,整日对着泥塑木雕的菩萨念经,哪有个出头之日,岂不辜负了青春年华、如花美貌?若照妹妹这般心肠,哥哥还不能死呢,得与妹生为鸳鸯鸟,死做同穴鬼才好哩。”秀云羞惭道:“哥哥此番上山,若一日不回,妹妹就等哥哥一日,千日不回,就等千日,若此生回不来,妹妹就变做一块望夫石,直等到天荒地老。”范虎、米豹听了鼓掌道:“哎哟喂,楼台会上,情人把生离死别的话都说好了。古人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此番上山,自会有菩萨保佑,有惊无险。今日说定了,小弟们做个现成媒人,只等喝喜酒了。”
男扮女装要说最难的,就数水龙这双大脚了。横着量三寸直着量八寸的大脚,如何穿得下三寸绣花鞋?这可伤透了毛小姐脑筋。左想右量,唯有将绣花鞋后跟拆开,再缝一块大红绸缎,如此,半只鞋有底,后半只没鞋底了,才勉强将脚穿进。只是难为了水龙,大脚穿半只鞋底的小鞋,其苦可知。
且不说几个毛头小伙在闺房里胡扯乱说,乐而忘忧。就说毛员外家,此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势。那些匆忙进院出府的,还有挂灯结彩的,搬运物件、船运车载的,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原先,毛员外对阳明这些毛头小伙着实看不上眼,对他们能否解急救难,心中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充满不安。但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走一步算一步了。今见阳明处乱不惊,考虑周密,安排周详,有运筹帷幄的大将气度,这才稍定下了心。一阵忙乱后,只听得村庄深处,雄鸡一声啼唱,东方渐渐露白,时近五更。众人虽然心乱如麻,脸上却要装作喜庆模样,各自胡乱吃些食物,等候匪徒到来。
此时,山乡静谧,显得格外宁寂,鸟雀在树林深处的啼叫声,野兔在荒野的啃草声,甚至蚯蚓在地下的掘洞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乡民心里都明白,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突然,从高山远处传来一阵阵鼓乐声、炮仗声,惊得鸟雀乱飞,黄犬狂吠,乡民们无不面露惊惶,闭户噤声,一时间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怖。随着鼓乐声临近,阳明开门察看,只见一伙人抬着一乘八人大轿,从半山腰蜿蜒而来。来者约有五六十人,一路吹吹打打,鼓乐齐鸣,吹乐的、击鼓的、拿物的、抬轿的,个个眼露凶光、腰挎钢刀,清一色上着灰黑色直襟上衣,下配绑腿灯笼裤,簇拥着一个披红挂彩、满脸横肉、一股子杀气的大汉。那汉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神气活现,活脱脱一尊凶神恶煞,真好生骇人也。侬问他生得怎生模样?
头戴一顶铁笠帽,帽尖红缨半尺高,
双眼如铃肉里嵌,黑眉一对朝地扫,
满脸横肉络腮胡,疙疙瘩瘩绽血泡,
大吼一声草木抖,疑是魔君向天嗷。
此人正是四窗寨强盗头子洪宝。毛府上下众人,闻声丧胆,缩在屋内,个个胆战心惊。毛员外无奈,只得迟迟缓缓哆哆嗦嗦出来迎接,强装笑脸道:“各位请进!”将一行人接进府门。一跨进门,就听得洪宝大声嚷嚷道:“老丈人,恭喜恭喜!俺把八人大轿抬来了。你的大王女婿是个急性子,你休要婆婆妈妈的,速速请新娘子上花轿,俺等不及要做新郎官入洞房也!”毛员外满面堆笑,嘴上满口答应,心下寻思:“这亲事,乃我毛家的奇耻大辱,巴不得将侬等瘟神赶紧送出门去呢。”随即朝闺楼大声喊道:“请新娘子穿戴整齐,赶紧下楼上轿啦。”此时水龙早已打扮妥当,由扮作丫头的范虎、米豹左右扶着,一路装作哭哭啼啼模样,一步一顿扭扭捏捏下得楼来。看那水龙,头上戴着凤冠,凤冠上金银彩饰丁零当啷作响,一方绣花大红盖头,严严实实遮住脸儿,露出两边抹得乌黑油亮的鬓发,上身穿粉色绣衣,直垂腰间,下系一条百褶罗裙拖地,正好遮住脚上绣鞋,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仿佛弱柳扶风,风情万种。随着人行裙动,洪宝闻到扑鼻异香,不禁狂笑不已,满腮横肉不住抖动,两颗铜铃眼盯着新娘子上了花轿。花轿后面是一溜朱红大木箱,是娘家给新娘的嫁妆。
喽啰们见新娘子进了花轿,便放炮的放炮,敲锣的敲锣,吹箫的吹箫,顿时鼓乐齐鸣。强盗们正要启程返回,突然一阵风刮过,吹来阵阵酒香。洪宝本是个酒鬼,一闻酒香,如同苍蝇闻到臭肉,如何还迈得开步?他禁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高声嚷道:“慢来慢来!哎哟,哪来的酒香?快把俺鼻子香掉了。”一眼瞥见大院边摆着数十埕美酒,还一阵阵冒出酒香,又大嚷道:“唷唷唷,老丈人哪,俺是酒中仙,见酒迈不开步,要先过足酒瘾才能动身。儿孙们,别急着抬轿,先取大碗过来,待俺先喝上三大碗,再上山不迟!”
这时,已装扮成毛府总管的王阳明,嘴唇上下贴着花白胡须,穿一套短装,戴一顶毡帽,帽檐压住眼眶,一听魔头说先要喝酒,忙趋前道:“大王,小人是这里的管家,主家派我上山张罗大王喜事,还请大王关照。这娶亲喜事嘛,自古讲究良辰吉时,耽误好时辰,就不吉利了,新娘子也会勿乐意。这酒嘛,这里摆放的俱是窖藏多年的余姚白酒,大王喜欢饮酒,尽可搬上山去,与弟兄们细酌慢饮,那才有兴头呢。”洪宝一听,也是,心道:“好一位贴心贴意的管家,说到俺心坎去了。山上办喜事,正缺少美酒哩。”遂大声道:“儿孙们听了,俺四窗寨与俺老丈人家,是翁婿一家亲,不分彼此,也用勿着客气。喏,把俺丈人家的美酒,连同养着的牛啊羊啊猪啊鸡啊鹅啊鸭啊,还有种的瓜果菜蔬,一股脑儿搬上山去,供俺众弟兄享他娘的福去!管家哪,侬跟着俺上山,好好替俺办事,俺有重赏哩。”阳明道:“多谢大王赏识。”
随行喽啰呐一声喊,见毛府有数辆牛车放在院子里,正好派上用场。这会儿毛家可是遭殃了。那些贼寇,平日里横行霸道烧杀抢掠惯了,听到魔头一声“搬”,全都老实勿客气,但凡见到可吃可喝的、可穿可戴可用的,连同金银财宝,全都席卷而去,将毛府上下里里外外洗劫一空,仿佛大火烧过,洪水冲过。洗劫完毕,贼寇们一声呼哨,洪宝骑马在前,随后是八人抬花轿,再后面是一大溜人吹吹打打赶车扛物,阳明作为娘家管家,也随同迎亲队伍一同上山。此时,毛员外已吓得面如死灰,汗透衣衫,寻思着亏得听从王公子安排,昨夜把财宝细软转移出去,不然家里可真的啥都不剩了。见强人出门离去,待等不见人影,赶紧鞋底抹油,带着全家老小,仓皇出逃。
且说匪徒们抬着花轿,循着卵石铺就的山路蜿蜒而上,匪徒们去时空手空轿,来时抬轿扛物,再加敲锣打鼓,累得气喘吁吁,黄汗直淋,一路污言秽语不绝。阳明跟着花轿,留心观察上山路径,民居村落、地势高低,心下寻思,传说四明山有二百八十座山峰,峰峰相连,如今看来,果然险峻。但见一座山峰连接一座山峰,层峦叠嶂,连绵不绝,座座山峰如莲花初放,依势涌动,仿佛坚城石堡,真真巍峨壮观、险峻异常:
怪石嶙峋,层峦叠嶂。连壁悬崖逶迤立,拥绿堆翠别样浓。
潺潺泉水探幽深,袅袅云雾掩高峻,一峰未尽一峰迎。摩天石笋闻虎吼,无穷谷底有狼吟,瑰丽险峻赖鬼斧,人间无此翠玉屏!
阳明将一路上地形、暗哨、堡垒,都一一记在心上。走过一段陡峭山路,就来到一片空阔平地,只见一座由乱石砌筑的山城横跨山道,城墙正中刻有三个大字:“四窗寨”,城堡深处,是连排矮房。环观四周,城堡下怪石嶙峋,暗道密布,要攀越,难如登天。城堡前方,有高入云霄的竹林、古樟遮掩,从远处观望,只见树林,却见不到城堡,可谓易守难攻之天险要塞,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不免心中暗暗吃惊。
一大溜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进入了四窗寨。所谓山寨,其实是一座气势巍峨的城堡,外墙由条石砌筑,着实坚固,等闲难以打破。进入寨门,花轿径直抬进正中一座楼堂前停下,此时已过晌午,大堂外两侧,以二当家邬刁、三当家石秃和狗头军师赛诸葛为首,齐刷刷站着一长溜匪徒,约有五六百人之众,全都腰挎钢刀,手执长枪。一见洪宝到来,一拥而上,乱糟糟地起哄祝贺,道:“恭喜大王迎娶压寨夫人!”有的嚷道:“今朝大王娶到黄花闺女,明年生个小大王,从此四窗寨兵强马壮,人丁兴旺。”
洪宝下了马,一挥手,大声嚷道:“小的们,俺们有喜同贺,有福同享,快扶新娘子进房去,奶奶的,俺酒瘾上来了!”一伙喽啰嚷道:“先拜堂,再喝酒!俺们要看新娘子压寨夫人美不美呢!”另一伙喽啰嚷道:“先喝酒,再拜堂!美酒香得肚子里蛔虫都要从喉咙里爬出来哉。” 洪宝大声道:“安静,安静!拜堂?拜什么鸟堂!俺新买尿壶等不到夜了,先洞房,后拜堂。”范虎见阳明在使眼色,心里明白,急忙上前对洪宝娇声娇气道:“哎哟大王,走了这么长山路,早上吃的露汤露水,早已化作一泡尿了,新娘子憋不住,要方便一下呢。”洪宝抓头皮道:“ 哎哟!这个嚷着拜堂,那个吵着喝酒,新娘子又说要尿尿,把大王闹得头昏脑涨,六神无主!罢罢罢,小的们,快带压寨夫人去新房,待俺吃饱喝足了,再进洞房!”
只见范虎、米豹由匪徒引路,扶新娘出了花轿,一路招招摇摇,引逗得匪徒们鼓噪起哄,趁着混乱,新娘子不快不慢地进了新房,那些备嫁大木箱也都搬进新房内摆放停当。待匪徒们一离开,范虎眼头活络,随即关门落闩。此时三个小兄弟就在新房里称王称霸了,一边忙将大木箱打开,取出武器绳索之类,藏匿到床下,一边筹划动手时机,待商议停当,三个浑小子就急不可待地抓起桌上糖果糕点,满嘴乱塞,尽情享用,挤眉弄眼,悄声说话,全不把行将到来之惊天战事放在心上。
且说阳明因是娘家来的总管,被匪徒们尊为大王贵客。大王下过命令,允许管家四处参观闲走,不得阻拦,给阳明行动带来了方便。他装作喜新好奇的样子,东张西望,看似观望山景,实则观察四周动静,一眼瞥见一棵大树边有个放哨的匪徒,耷拉着脑袋,一脸不高兴。原来他轮到值勤,不能去喝酒凑热闹,还得喝西北风受罪,满肚子牢骚正没处发泄。他一看到大王贵客,赶紧端正神色。阳明上前打个招呼,就天南海北地攀谈起来,从匪徒口中打探到诸知县及一干乡绅富户,均被关押在不远处的山洞里。
阳明探听到诸知县等人下落,心中暗喜,按匪徒指点的方向寻找,终于在怪石嶙峋处见到一个山洞,洞口有两名喽啰挎刀持枪把守,大约因天气寒冷,洞边放一火盆,一名匪徒正用斧头劈柴。只听匪甲道:“老弟,这等寒冷天气,全寨弟兄在前边饮酒吃肉,侬我晦气,在此受冻挨饿。不如悄悄溜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在众人处吃他娘的去,待吃饱喝足再回来,也无甚妨碍。”匪乙道:“老哥说得有理,牢里死鬼关得严严实实的,苍蝇也飞不进去,谁能出来?做个饱死鬼也比做守尸鬼强万倍哩。走啊,溜他娘的。”说着,二人便一溜烟走了。阳明见状大喜,悄悄摸进洞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道栅栏,阳明向里张望,见里面有两间牢房,一间关诸知县,一间关乡绅富户。阳明一探头,正好被诸知县看到,虽经一番乔装,少年郎装成小老头,诸知县还是认出了他,这不就是除夕借钱、赠以宝刀马鞍的王阳明吗?他竟敢孤身闯匪穴!果非常人也!一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悄声打了个招呼,阳明返身拾起斧子交给诸知县,示意他藏好,作为破门之用。此时不便详说,随即离去。
此时匪窝大堂内乱哄哄如闹市一般。堂内一溜摆开数十桌酒席,酒气满屋,喽啰们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等得不耐烦了,如田鸡箩倒翻一般。那匪首洪宝高居第一把交椅,二当家邬刁、三当家石秃、狗头军师赛诸葛坐于两侧。洪宝脸上黑里透红,大声道:“老二、老三、老四,俺大王能有今日,全仰仗三位贤弟辅佐,有道是有福同享,待等喜事办完,俺就将两个陪嫁丫头赏给老二、老三做个小妾,老四嘛,他是文人,须到县城大户人家挑个小姐来配,才称得上郎才女貌。”三人连声道谢。接着,洪宝下令道:“来啊,今日是本大王的好日子,把好酒好肉搬上来!站岗的巡哨的也全叫来同乐,不醉不散。”狗头军师赛诸葛劝道:“请大王三思。眼下虽然官兵大败,污吏恶役们岂肯善罢甘休,若搬来救兵,偷袭山寨,侬我弟兄若都喝得烂醉如泥,谁来指挥退敌?有备无患,谨慎为妙,须多派些人去站岗巡哨,以防不测。”
洪宝正兴高采烈,听了赛诸葛的话,脸上挂不住了,道:“军师只知纸上谈兵,长官兵威风,杀俺山寨锐气。俺堂堂四窗寨,有虾兵蟹将一千有余,对外号称三千虎狼之师,余姚知县尚且被俺们擒来,成了阶下之囚,那些贪生怕死的污吏恶役,还有胆小如鼠的小老百姓们,一听四窗寨威名,都如惊弓之鸟,逃命犹恐不及,还敢到老虎嘴上拔毛?何况俺山寨坚城铁壁,建得铁桶一般,孩儿们士气高昂,连老鼠也钻不进来。纵然请来救兵,能奈俺何!休要啰里啰唆。喝酒,吃肉,别冲了俺的喜气!” 邬、石两位当家也凑趣道:“大王妙语连珠,句句铿锵,大长俺山寨威风。杞人无事忧天倾,军师何必多此一举。”赛诸葛也就闭嘴不语了。
此时,酒菜络绎上桌,喽啰们早已等不及,举杯夹肉吃开了。洪宝一闻酒香,笑逐颜开,忙不迭一连先灌了三大碗。有道是酒是话钥匙,洪宝又端起一大碗酒,起身嚷道:“孩儿们,今日是俺大喜日子,你们都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是朝中福水,一个个不灌得他娘的打醉八仙,俺可不依。今儿个俺先娶压寨夫人快活快活,过几天神仙的日子。孩儿们跟着俺,先踏破余姚城,再占据宁波府,一路攻城略地,一直打进京城去。他娘的,老子也弄个皇帝做做!你等要官给官,要金赏金,要美女就给美女。今日这厅堂,就当作金銮宝殿,俺大王君无戏言,封俺的压寨夫人为正宫娘娘,封二当家邬刁为丞相,封三当家石秃为元帅,封赛诸葛做个国师,你们俱是有功之臣,都封为将军、总兵,赏黄金万两!”众匪徒听了,发疯似地狂呼乱叫:“大王万岁!”
洪宝趁着酒兴越说越来劲,喽啰们也纷纷端酒祝贺。酒到嘴边,洪宝来者不拒,直喝得吆五喝六分不清天南地北,那些喽啰也是醉得东倒西歪。鸡鹅鸭牛羊猪肉,加上连续不断黄汤灌下去,小小肚腹再也装不下了,没过多久,一个个前俯后仰,将塞进嘴里的酒菜,一股脑儿喷了出来,“哗啦啦”“咕噜噜”,呕吐声此起彼伏,满地秽物,恶臭冲天。
洪宝此时也已醉得满面通红,天旋地转,七颠八倒,由喽啰扶着一步一顿来到新房,被放到床上。范虎等见状,知事不宜迟,立即关上房门,从床下取出武器、绳索,一齐动手,将无知无觉的魔头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卸下女装,备好兵器。诸事停当,洪宝才迷迷糊糊从醉眼蒙眬中醒转来,发觉身子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又见新娘子并丫头俱是男子装束,还以为是在做噩梦呢。再一细瞧,不好!这些人正弹眼赤筋用尖刀对准自个儿胸口!他大怒道:“侬等何人?狗娘养的,新娘丫鬟全变成公鸡了,还要杀俺大王老公,这是要翻天不成!还不去了绳索,饶侬等不死!”
水龙笑道:“魔头听清了,少爷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阎王爷案前无常爷爷是也。只因侬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特来拘侬剥皮抽肠下油锅去。”魔头一听,也不知所说是真是假,吓得魂飞魄散。再一细看,不对啊,进山寨时还是穿着嫁衣的美人儿,怎会是阎王殿前的无常爷呢?他明白是中计遭劫了。洪宝大惊,这一惊,把喝下去的满肚余姚美酒吓作冷汗流出,浑身湿透,张开嗓门,杀猪似大喊救命。这一喊虽然震得楼板嗡嗡作响,可是喊破喉咙,无人答应也没人进来。你道为何?原来,那些喽啰们也已醉得一塌糊涂,七颠八倒,加上随酒喝下去的生大黄药性陆续发作,肚子痛得如刀尖乱戳,喽啰们都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地轮番到屋外茅坑拉稀去了,如何能听到呼救声?
此时阳明正潜伏在新房外,听到房内响声,知道伙伴们已经得手,急忙敲开房门,接过范虎递上的追风刀,对三人道:“待为兄将牢里众人救出,再一齐杀出山寨。”边说边持刀离去。范虎见匪首还在叫喊,情急之下,拔出尖刀就要一刀砍了他,水龙阻止道:“且慢杀他,他可是一个活的挡箭盾牌,有大用处呢。”米豹道:“杀了省心,为民除害,有甚大用!”水龙道:“魔头就像一只玛瑙瓶,捏在我等手中,他手下喽啰见了,强拼硬夺亦怕连累他们大王,这就叫投鼠忌器,侬懂勿懂?”米豹道:“哦,还藏着这些道理,大哥没白教侬。”
范虎道:“暂且留他狗命也罢,只怕一疏忽被他溜了,鸡飞蛋打,两头落空。”水龙道:“怕什么!一直捆绑着,根本插翅难飞,只是杀猪似的狂叫高呼,却是难办。”范虎道:“有什么难办的,好办得紧呢,只要赏他一只塞子,加一点甜头,他就乖乖听话了。”边说边举起拳头,“啪啪啪”三拳头,洪宝脸上立马鼓起三个大血瘃,想必是额头被打受了惊,肚子里药性立马发作,只听得洪宝屁股下“哗啦啦嘶嘶嘶”一连串声响过去,满肚子烂屙憋不住,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从裤管内汹涌而下。说来也难怪,魔头这一整天,张开血盆大口狂灌美酒,大鱼大肉、糕点果品来者不拒,从嘴里塞下去,肚子就成了垃圾桶,加上泻药一催,整个肚腹立时翻江倒海起来。闸门打开,怎会不泛滥成灾,恶臭冲天?水龙被恶臭熏得头昏脑涨,又见洪宝仍不住狂喊乱叫,若引来前堂匪徒,那还得了!他鬼点子多,眼睛一眨,急中生智,一个妙法就想出来了。水龙琢磨出怎样个妙法制服魔头?欲知后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