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同祸福菜园四结义 闯匪巢阳明出奇谋
且说阳明听到诸知县要将祖传宝物赠予自己,真是喜出望外,感动之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即跪倒在地,磕头道:“学生何德何能,承老爷这般厚爱,学生感激不尽。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如今老爷以宝物相赠,学生无以回报,实在是无地自容。”诸知县扶起阳明,授了宝刀,笑道:“宝鞍配良驹,宝刀赠英雄,亦人生一大快事也。本县望侬一展平生抱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执宝刀跨骏马,保社稷护黎民,干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以竟本县未遂之志向也。”阳明道:“老爷金玉良言,学生谨记,永志不忘。”
阳明欢天喜地地拜别诸家父女,一手执宝刀,一手提马鞍,出了衙门。见三乞儿已等在门口,随即为马上鞍,手牵宝马,领着三人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好不开心。行至半途,阳明突然想到什么,对三人道:“我带你们去见娘亲,还请报上姓名,方便称呼。”三人回答道:“大哥,我等自小无爹无娘,也不知祖宗在哪,何时生养,哪来姓名?不过日常混呼个名号罢了。”阳明道:“如此,我为你们取个姓名,可愿意?”三人齐道:“好啊,求之不得呢。”阳明就问了三人日常称呼,取“龙虎豹”之意,以“水桶”年长一岁,遂取名为“水龙”,“饭桶”取名为“范虎”,“米桶”取名为“米豹”。三人已在街上买了三套替换的衣衫鞋子穿上,阳明领他们到姚江边洗漱了一番,才领着回家。
阳明一进家门,见母亲坐在中堂间纺纱,喊一声“娘亲,我回来了”,赶紧趋前跪下,龙、虎、豹三人知是大哥之母,亦上前口称娘亲,伏地叩拜不迭。郑氏吃惊道:“儿呀,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要拜我?”阳明随即向娘亲禀明事情经过,并恳请娘亲向族长太公求情,收留这三个苦命的孩子到王家祠堂居住。郑氏对儿子的请求从来是有求必应,又见眼前这三个童儿虽然瘦骨嶙峋,却生得五官端正,甚有礼貌,小小年纪这般可怜,怜悯之心亦油然而生。只是族长太公虽然为人是大厅挂字画,堂堂正正,但请他办点事,往往还没听清何事,他那颗白发白须的六斤四两头,就会摇得拨浪鼓一般,是族里有名的“坏吃芋艿”。唯有见到余姚白酒,才会眯过眼笑,百事好商量。说到底,也不怪老人爱喝余姚自酿白酒。此酒白如洌泉,清香扑鼻,回味甘醇,自古无数文士墨客,皆因它醉生梦死,下笔如有神。清诗人朱彝尊有诗赞道:
姚州白酒白于泉,醉客何论三百钱。
十月糟床初满注,莫教焚却子猷船。
王阳明家里还藏有一小埕余姚白酒,是郑氏留给夫君过中秋节享用的,虽然百般舍不得,但为了这些孩子,只得咬咬牙送出去。当下就拎着这埕酒去见族长太公。郑氏刚说出口,族长太公两眼一闭,正待摇头,一眼瞥见郑氏脚下那埕白酒,想起王家童儿曾替他破解过三件难事,还不曾奖赏过呢,何况祠堂后那些房子破旧不堪,有人住比关着烂要好,想至此,便道:“既然那些童儿是侬家儿子的朋友,看在他面上,老夫准了,就当奖赏他破案有功。”就这样,三个小乞儿在王家祠堂里有了个栖身之处。
阳明听到族长太公答应了,向娘亲讨了些铜钱,带着伙伴们到街上买了些柴米油盐、衣被之类,然后来到祠堂。一见那几间破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破屋椽梁蛛网密布,地上瓦砾堆积如山,断垣残壁,四面通风。鸟雀窝、马蜂巢,随处可见。老鼠乱窜,蟑螂、蚂蚁、苍蝇横行,着实破败不堪,怎能住人,避风遮雨?阳明正自发愁,龙虎豹三人却喜上眉梢,齐声笑道:“哇呀!日有阳光取暖,夜有星星当灯,卧看明月,耳听蛙鸣,好一处安乐窝也。与露宿野外,风吹雨淋,受人赶逐,野狗追咬比,简直是人间天堂了。大哥,侬别操心了,且放宽心回家去,别看眼前这屋子破破烂烂,过几日再来,定会让侬刮目相看。”阳明对眼前情境,实在也无能为力。临别时,将用剩的并诸小姐给的钱,都交给水龙,由他来当家。
转眼间,七日过去了。这一日,阳明骑马练刀罢,正欲往祠堂看望小伙伴,只见诸小姐并丫鬟带着几个下人赶着一头毛驴,拉着一辆板车前来,车内装着几袋货物。原来,她放心不下,专程来探望乞儿们。阳明简要说了一番,于是两人结伴前往。一到祠堂,朝破屋瞧去,阳明怔住了。原先的断垣残壁,如今已清理干净,砌起砖墙,并被粉刷一新。地上的瓦砾虫蚁已不见踪影,屋里明亮光洁,靠窗一字摆开三扇门板,板上叠着三条薄被,整个屋子旧貌换了新颜。屋外荒芜的园子也被整理一新,还种上了菜秧。正所谓“无娘的孩子早当家”,七日不见,真令人刮目相看。龙虎豹三人见大哥并诸小姐到来,一齐迎接道:“哥啊,姐啊,侬瞧瞧这安乐窝,四壁是白玉砌成,琉璃瓦盖满屋顶,日有阳光作暖炉,夜有明月不熄灯,前有瑶池琼草做伴,后有菩提树为邻,看不厌蓝天红日天天新,听不够凤凰喜鹊整日鸣,比皇帝老爷住的金銮宝殿还舒心快活呢。”说罢,七手八脚将货物搬下驴车,谢过诸小姐。阳明和诸小姐见他们这般快乐满足,也就安心了,遂告了辞,各自回家去。
阳明一回家,就将伙伴们近况告诉娘亲,郑氏听后也甚是欣慰,又络绎从家里搬去条桌、椅凳、饭盏、铁锅、柴灶等供其使用。此后,阳明当仁不让,学时为师,闲时是友,长守菜园前,早晨种菜、学文,午后练武,无一日懈怠。在阳明督促教育下,几人文武日见精进。同伴聚在一起,意气相投,无话不谈,都觉得相见恨晚。一日练罢武艺,四位伙伴闲谈了一会,阳明欲告辞回家去,水龙恋恋不舍道:“大哥,时辰过得太快了,一转眼侬又要回家了。唉,盼星星,盼月亮,要盼到明日才能再见。”
说着说着,水龙眼泪就流下来了。范虎道:“这叫作麻雀毛粘住糨糊,再分不开了。龙哥心里难受,有泪往外流,我范虎是有泪往肚里咽。咽着咽着,突然蹦出个‘馊主意’,侬我兄弟既是一根藤上之瓜,苦甜是一家,不如效法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从此能朝夕相见,生死与共,不知中不中?”米豹拍手道:“虎哥侬这主意,叫作十里高山观景,站得高看得远!古人说过,兄弟同心,黄土变金,日后互相帮衬着建功立业,还不是迟早的事。只是大哥是月宫里的桂花树,我等是山窝里的野藤蔓,不知缠不缠得上高枝哩。”阳明道:“豹弟说这等话,兄弟间反显得生分了。虎弟出的主意,正合我心。侬我兄弟,意气相投,且把富贵贫贱、高贵卑微丢到天边,今朝就结义为兄弟,日后同心协力闯天下。昔日有‘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之说,如今是四个少年郎,胜个司马家。还等什么?这就参拜天地吧。”要行结拜礼,不曾备办香烛、美酒,就以泥块、桂枝、净水代替,四位少年郎就在菜园前齐刷刷跪下磕头,立下誓言,义结金兰。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阳明年长,龙、虎、豹三人依次尊阳明做了大哥。
结义以后,兄弟间愈加亲密无间,浑如一体,日间练武习文,夜里就宿在祠堂。随着时光流逝,一转眼就过去半年有余,他们学业、武艺俱突飞猛进。此时王华已离乡赴京赶考,阳明则带着义弟们行走乡里,甚是逍遥快活。一日,兄弟们正在官道上策马奔腾,忽见远处呼啦啦涌来黑压压一大群人,携儿挈女,面露惊惧,仓皇逃奔。阳明甚是诧异,上前拉住一位逃难者衣袖,询问缘由。那人惊恐道:“哎哟侬这后生,我没工夫与侬细说,四明山强盗下山了,见人就杀,见物就抢,不逃就没命了,还不快逃。”阳明道:“有这等事?为何不去禀报地方官,起兵去剿灭匪徒?”那人道:“侬哪里知道,这伙强盗占据四窗岩称霸称王,自立关寨旗号,聚有上千喽啰,白昼杀人,黑夜放火,劫掠客商财物,这一带百姓,家家受害,户户遭殃。官府去征剿,被杀得片甲不留,连知县老爷也被掳去了。”那人挣脱衣袖,撒腿逃去。
原来,四明山上有个地方,名唤大俞山。此山位于群峰之巅,重峦叠嶂,如鹤立鸡群。山巅有一长方形悬崖,仿佛从天外飞来的一顶僧帽,覆于山巅之上,刀削斧砍,寸草不生。岩壁上排列四个天然洞穴,如四扇窗户。洞穴内甚是宽敞,可容多人居住,又能四方观望,故名四窗岩。四窗岩下有一百八十座山峰,连绵起伏,如一群朝圣罗汉,拜伏于下,自下仰望,犹如层楼之台阶。据野老所言,古时候此处是仙人修炼之所,东汉时,又是刘晨、阮肇遇仙之处,登四窗岩山路两侧,岩壑纵横,险峻曲折,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唐代诗人皮日休有《石窗》一诗写道:
窗开自真宰,四达见苍涯。
苔染浑成绮,云漫便当纱。
棂中空吐月,扉际不扃霞。
未会通何处?应连玉女家。
四明山自被一群强盗盘踞,在山路要冲处建起一座寨子,取名“四窗寨”,由四个匪首纠集上千喽啰,占山为王。大当家姓洪名宝,二当家姓邬名刁,三当家姓石名秃,加上一名狗头军师赛诸葛,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不时带领喽啰们下山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强奸妇女,百姓不堪其恶,纷纷弃家逃难。山下人家,谈匪色变,十户九逃,十村九空。
且说陆埠镇上有一大户施员外家,家境殷实,其人为人木讷,膝下只有一子,是一位童生。施员外想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来做儿媳妇,经千挑万选,相中了二七市毛员外家秀云小姐。毛小姐是位大家闺秀,且两家门户相当。施员外遣媒说合,毛员外四处一打听,也甚是合意,就应允了这门亲事。毛小姐既无兄弟,又无姊妹,且容貌超群,贤淑温柔,聪明伶俐,毛员外爱如掌上明珠,纳聘之日,请来诸多亲朋好友,摆开喜筵,等待施家送彩礼来下聘,同喝喜酒。
谁知施员外家聘礼还未临门,突然呼啦啦闯进来一群匪徒,个个如凶神恶煞,横眉立目,挎刀持枪,大呼小叫,为首的正是四窗寨山大王洪宝。毛员外并一众客人,一见这伙丧门星,吓得魂不附体,心惊胆战,避之犹恐不及,纷纷拔脚开溜。这伙匪徒不问三七廿一,一屁股坐下,见酒就喝,见菜就吃,还吆五喝六,肆意吵闹,转眼间,将喜筵吃得杯盘狼藉。洪宝乘着酒醉饭饱,带着喽啰,摇摇晃晃闯进毛小姐闺楼,吓得毛小姐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闺楼没处可躲,只得呆立一旁。那魔头走到毛小姐跟前,肆意打量,觉得果然生得标致,只见她:
眉如春山,眼含秋水,春山秋水愁悠悠。
愁悠悠,恨悠悠,惊魂破碎奈何天,欲啼不敢啼。
凝住,窈窕神韵却未减,娉婷姿态仍依旧。
天生一种风流态,神笔马良画难成。
洪宝见了,两颗铜铃眼像被糨糊粘住了,魂儿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大笑道:“哎哟,好个美人儿,莫不是仙女下凡来与俺配一对儿?好哇,俺孤家寡人的日子过腻了,该换口味了。哈哈,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说着,转身下得楼来,对毛员外道:“老儿,侬家闺女俺相中了,过几日俺吹吹打打用大红花轿来抬,做俺的压寨夫人。”毛员外忙道:“大王,这可使不得。小女今日与陆埠镇施员外家公子定亲,不日就要成婚,岂可别嫁?还求大王体谅。”洪宝见毛员外拒绝,立时横眉立目,欲待发作,突然乌眼珠一转,寻思道,此时若将美人劫上山去,山寨未曾准备,草率行礼,不仅没趣,在江湖上也有失颜面。若是将毛家砸了,又怕美人破罐破摔,坏了喜事,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至此,压住怒火,呼哨一声,带着喽啰们含怒离去。
洪宝回到四窗寨,余怒未消,当即招来二当家邬刁、三当家石秃、狗头军师赛诸葛,述说了欲娶毛家小姐遭拒经过。邬刁道:“大哥何须烦恼。这余姚百里,唯俺四窗寨独尊。娶毛小姐做压寨夫人,三个指头撮田螺,十拿九稳,有何难哉。”洪宝道:“二弟有何良策,快快说来,俺听着呢!”邬刁道:“这位毛小姐不是要与陆埠镇姓施的小子定亲吗?俺就给她来个釜底抽薪,杀鸡儆猴。明日小弟带一批弟兄下山,悄悄地摸到那姓施的员外家,一不做二不休,给施家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顺便再将财物劫回来。山寨要办喜事,就不愁缺金少银了,毛家有雌无雄没得配,也再难拒绝,岂非一举两得。”
洪宝听了,喜道:“妙啊!二弟所言,甚合俺意。奶奶个球,俺们做强盗的,红眼绿头发,不杀人放火何以生财立威!杀!杀!杀!杀他娘的!干脆,将施家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留!”三当家石秃听了,却摇头道:“二哥所言虽妙,却有不妥之处。毛家若知晓施家遭到血洗,定会带着美人逃之夭夭,天南地北,何处寻觅?夺美娶亲嘛,如同打仗,兵法上说过,若欲取胜,须先礼后兵,恩威并用,方能喜事喜办,皆大欢喜。”这时,狗头军师赛诸葛摇头晃脑道:“三哥所言,大妙也!娶亲嘛,喜事也。若要喜事喜办,俺赛诸葛,愿毛遂自荐,为大哥效犬马之劳。明日就下山,去向毛员外提亲,不用一兵一卒,凭俺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定要毛员外甘心情愿、欢欢喜喜送女儿来做压寨夫人,如何?”众人齐声称“有军师出山,必定马到成功”!洪宝随即下令,明日一早兵分两路,一路由二当家邬刁带领数十名喽啰,各带兵器,直奔陆埠镇施员外家,杀人劫财,休要手软;一路由狗头军师赛诸葛带着三名喽啰,径往毛员外家提亲。
昨日,毛员外因匪首洪宝并匪徒们进府捣乱,纳聘喜筵未能办成。当晚,一家人全都提心吊胆,不敢合眼。次日天方亮,毛员外就起身了,一打开家门,赛诸葛就带着喽啰,提着用红绸包扎的礼物,闯了进来。毛员外见匪徒们手拎礼物闯进来,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胆都吓破了,怎敢怠慢?连忙将这些人迎到中堂落座,赛诸葛将两样物件掼于桌上。两样是何物件?原来一包是碎散银子,另一包则是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赛诸葛单刀直入道:“员外听好了,俺乃四窗寨四当家赛诸葛是也。奉俺家大王之命,特来提亲。俺家大王洪宝,乃是天上真龙下凡,将来攻城略地,一直打到京城,那个昏君就得低头哈腰滚出金銮殿,俺家大王就做了皇帝。大王抬举侬家,要娶侬闺女去做压寨夫人。侬知不知道,将来侬家闺女就是正宫娘娘呢。这叫红运当头躲不开,全家人以后要鸡犬升天哩。侬若是乖乖允了,千好万好,皆大欢喜,若是不识抬举,那施家的今朝,就是侬毛家的明日。这两样物件任由侬挑选。”说罢,带着喽啰出门,扬长而去。毛员外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未回过神来,又听到家人来报,说是陆埠镇施员外全家十余口人,今日一早惨遭灭门,无一幸免,家中财物亦被洗劫一空。吓得毛员外魂飞魄散,六神无主,面如死灰,急忙召集全家人商量。大伙七嘴八舌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还是决定去报官。
余姚县各乡各镇,凡四窗寨匪徒所到之处,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强奸妇女,无恶不作,诸知县早已得报,正自苦思剿灭匪患之策。这时有差役来报,说今早陆埠镇施员外家惨遭灭门,财物被洗劫一空。才说至此,又有差役来报,说是有大批匪徒杀下山来,杀人劫财,更有数十名乡绅富户被绑上山,勒索财物,还扬言,若所索钱财不及时送到,这些人将被剖肚砍头。
诸知县听完禀报,大惊失色,深感情势危急,当即召集众役吏商议对策。那些役吏,平日里唯知吃喝玩乐、敲诈勒索,养得细皮嫩肉,闻知有油水可捞,眯着的两眼霎时就会睁得铜铃一般大,三寸脖颈立马伸得有五寸长。如今一听到要对付强盗,乌龟头都缩了进去,三寸长脖颈缩成了二寸,一时间两片嘴唇被生漆胶住了,满堂鸦雀无声。诸知县见了只是摇头,正无可奈何间,听见外面突然传来“咚咚咚”击鼓声,赶紧传进大堂,原来是来告状的毛家族长太公和毛员外,还有被劫持的乡绅富户们的家眷。毛员外把土匪丢下的两样物件呈上,并一纸诉状,将贼寇逼婚之事说了个大概。诸知县收下状纸,安抚众人道:“四窗寨贼寇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本县岂能容其逍遥法外!各位且请归去,顾好自家门户,待本县禀报宁波府讨取救兵,组织本县人马,协力剿灭土匪,以保一县安宁,还侬等一个公道。”
诸知县是一位尽职的好官,虽仅是七品芝麻官,却有满肚子读书人的正义硬气,闻知匪祸日甚一日,民遭其害,如坐针毡,焦虑万分。寻思知县乃一县之宰,为民父母,食朝廷俸禄,子民遭罪之际,若无动于衷,任由匪徒猖獗,岂非上愧对朝廷,下有负黎民,还有何脸面立于人世间?为县令者,理应身先士卒,亲往征剿,即便血洒沙场,也当青史留名!想至此,不由得热血沸腾,一夜未曾合过眼。
次日一早,他早早起身,命人击鼓,将全体役吏召集至县衙,说是除去老弱病残,全都佩带武器,他要亲自率众上山剿匪。诸知县乃一介文弱书生,未曾见过两军对垒,不知刀光剑影有甚厉害。那些役吏一听要真刀真枪去剿匪,早已吓得面如死灰。他们平时遇在一起,都是有说有笑、油腔滑调,这会儿俱成木头了。各人悄悄朝左右前后瞥一眼,为保住这只饭碗,谁也不愿做出头椽子。次日一早,衙门前只稀稀拉拉到了三十余人,除去佝偻着身子推说腰扭伤的,哭丧着脸喊拉稀走不动路的,只余下二十余人,硬着头皮跟着上山去。谁知四窗寨未到,已溜走了一半,留下的也只是大声吆喝,不敢上前。诸知县无奈,只得提着刀冲在最前面。山上匪徒见官兵这等熊样,全不放在眼里,大开寨门,喊一声 “杀”!个个如凶神恶煞一般冲下山来,真刀实枪一交手,官兵哪是对手?转眼间就被砍杀大半,余下的哭爹喊娘溜之大吉了,这可苦杀诸知县了,勉强招架几回合,就被活捉了。匪徒们敲着得胜鼓,回到大寨。他们知道诸知县是本地知县老爷,如同请来一尊财神爷,将他单独关起来,还放出话来,须用十万两白银来换,若拒不缴银,就要砍了诸知县,洗劫余姚城,杀个鸡犬不留。
消息传开,余姚城百姓无不心惊胆战,魂飞魄散。毛员外原本指望能得诸知县相救,以解此劫,闻报方知,知县老爷也已落入强盗之手,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有什么指望?正当毛员外六神无主时,狗头军师赛诸葛带着喽啰又闯进门来,丢下了一包碎银子,说这是纳聘彩礼,同时丢下一句话道:“三日后,俺家大王将用八抬大轿亲自来迎娶毛小姐,若有差池,就血洗余姚城,杀毛氏全族!”说罢,扬长而去。余姚百姓闻讯,无不惧怕,纷纷携家眷逃难。
阳明等人听罢逃难民众讲述,无不义愤填膺,热血沸腾道:“气煞我也!这帮穷凶极恶的匪徒,理该遭天雷劈死!诸知县一家有恩于我等,如今遇难,凡血性男儿,岂能坐视不理!”说话间,只见诸小姐带着丫鬟风风火火飞奔而至,她两眼红肿,抽泣道:“王公子,不好了,快设法救救奴家父亲!”阳明安慰道:“小姐休要悲伤,事情经过,学生已然知晓。救诸老爷脱险,学生责无旁贷。只是以眼下情势而论,贼寇据山势地形之利,匪强我弱,匪众我寡,且匪情不明,欲救诸老爷,如同以卵击石,瞎子摸鱼,全无胜算可言。须想个万全之策,方能救老爷脱险。”大伙七嘴八舌,想了无数办法,总觉得不妥,一时定议不下。
正商议间,水龙突然感觉肚腹疼痛难忍,想是昨晚睡觉受凉,要拉肚子了。与众人知会一声,径直往树林去方便。寻寻觅觅走到树林深处,正欲蹲下,偶然间一抬头,只见树林更深处,一棵弯脖子树枝丫上挂着一条长长的丝巾,有位女子正把头伸进去。水龙暗道不好,这是要寻短见!这一吓,竟把肚子里的烂屙给逼回去了,急忙一提裤头奔了过去。水龙生性喜谑,遇到这等性命攸关之事,仍不改本性,冲着女子装个鬼脸,道:“哎哟喂,好侬个花朵儿似的小姐,不在闺房里照镜画眉,写字绣花,跑到树林里来做甚,是要掏鸟窝还是来荡秋千?”女子见有人问话,便住了手,浑身颤抖,泣道:“奴家在这里寻死哩!公子不同情也罢了,还成心嘲笑奴家,是何道理?”
水龙一听,女子果然是来寻死,后边的俏皮话便缩了回去。又见女子衣着整齐,满脸泪痕,看上去甚是可怜,寻思定然遇到万分悲苦之事,才会走此绝路,他眼珠子转了转,故意扯谎道:“哎哟喂,小姐侬错怪小子了。小子昨日下半夜做了个梦,梦中观音菩萨找到小子,说道:‘赶快起身,有位小姐要到树林来寻短见,速去相救,日后,她还会成为将军夫人,尊贵着哩。’小子不敢怠慢,赶紧四处找啊找,就找到这里来了。我说小姐,侬可死不得,不然,小子哪有脸面向菩萨交代?侬就可怜可怜小子,断了寻死的念头,胜过行善积德拜菩萨。”那女子嘟哝道:“人都要死了,还做什么将军夫人,说得天花乱坠。唉,定是这位公子在宽奴家的心,故意说的。”便恳求道,“这位公子行行好,速速离开这里,让奴家在此安心死去。”
水龙见女子泪流满面,仿如带雨梨花,着实让人怜爱不已,心道我水龙堂堂男子汉,岂能见死不救,任其陨落,罢了,对视死如归者,劝不如激,或许有效,遂道:“小姐若是定要寻死,那就死吧。不过死前,侬还得发一回善心,先救救小子。”少女道:“此话怎讲?”水龙道:“观音菩萨说过,侬若救不回小姐,唯侬是问。哎哟,小姐啊,菩萨见小子事没办成,若是一发怒,罚小子到地狱去受罪,小子岂不是冤枉?小姐不救我谁又能救?我说小姐啊,侬且宽宽心,要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有什么凶险的坎儿过不去,只管说给我听,小子愿意做侬脚下之石,助你过坎,可好?”
女子一听,沉吟片刻,仍摇头道:“公子且休再动问,奴家之事谁也没法救的,不说也罢。”水龙寻思,劝不行激不行,且用吓的法子试试,遂道:“小姐不愿说也罢,只是侬年纪轻轻,生得如花似玉,若不明不白地死了,侬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岂不要痛断肝肠,哭死过去?岂不是侬一人死连累全家亡?何况侬可知人上吊死去,死相有多吓人吗?两颗眼珠子挂在脸上,血淋淋舌头拖出有半尺长,阎王爷会说侬不听劝告,罚侬挖心割耳之刑,地狱里还有恶鬼野鬼吊死鬼落水鬼要来欺侮侬,哎哟哟,吓死人了!小姐若执意要寻短见,干脆侬将绳子打个鸳鸯结,小姐吊右边,小子我吊左边,黄泉路上与侬做个伴儿,免得被鬼欺侮,挖心割耳之刑也由小子承受,如何?”女子一听死后这般可怕,顿时吓得浑身打战,不敢死了。又寻思自己与这位少年郎,非亲非故,他古道热肠,屡屡劝自己,真是好人。不由得抬头细看,只见那人穿的虽是粗布短衣,却生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知非歹人,便站着低头不语。水龙上前将她扶到石上坐下。
此时,女子神色也渐渐平复,述说了事情原委。原来女子就是毛员外家闺女秀云小姐,只因四窗寨匪徒逼嫁在即,诸知县剿匪又被贼寇掳去,若自己远走他乡,岂不害了全家?左思右想,自知难逃魔掌,不如自寻短见,还能留个清白身子。于是万念俱灰之际,悄悄独自离家,来到树林自尽。水龙听了道:“哎哟,巧了,巧了。海水涨到龙王庙,同病相怜之人萍水相逢了。我说小姐哪,侬是额角头雪亮。小子有几位义兄弟,外加诸知县千金诸小姐,正在商议杀贼寇、救知县老爷的法子,小姐何不前去相见,共商对策?”毛小姐听了,心中萌生出一丝希望,于是随水龙来与众人相见,说明原委。毛小姐与诸小姐两人一见如故,互诉心曲。
阳明听了水龙述说,又问了毛小姐一些情况,道:“有道是独木不成林,人多好办事。我等在此苦思冥想,难有两全之策,毛员外家也是苦主,我等不如先与秀云小姐一同回家去,聚至毛家共商对策?”大伙都说有理,于是赶去毛家。谁知还未到毛家门口,远远便听到毛府上下一片哭声,原来毛员外家正为闺女失踪,四处寻觅不见而大放悲声。众人一到毛家,老员外已哭得两眼红肿,老泪纵横,一见女儿平安回来,悲喜交加,父女俩抱头大哭,哭了半晌才罢。阳明向毛员外说明事情经过,毛员外谢过水龙救命之恩,吩咐上茶,众人落座。
毛员外向众人叙述了那日如何举办定亲喜筵,四窗寨贼寇突然闯入,陆埠镇施员外家惨遭灭门,然后又几次上门逼迫,要强娶闺女去当压寨夫人。说到愤恨处,毛员外咬牙切齿道:“这伙吃人的禽兽,纵然天打雷劈,也难消老夫心头之恨!唉,今日一早,土匪头子又来了,说是明日五更,要用花轿来抬小女上山成亲。小女宁死不从,被逼走上绝路。老夫心乱如麻,又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消灾弭祸,恳请各位义士相助,老夫当以犬马相报。”
阳明听罢毛员外述说,沉思半晌道:“员外家遭此横祸,令人义愤填膺。只是眼下匪焰正炽,百姓惊惶外逃避祸,且内无强将,外无救兵,欲破此难,诚不易也。”说至此,阳明停顿片时,又道,“圣人有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诸老爷父女对我们兄弟有知遇之恩,何况他是舍生取义,为民赴难,如今被贼所擒,岂能不救?更何况还有毛家之灾,富户之命。纵是鬼门关,也要闯将进去。学生思虑再三,想到一条‘李代桃僵’之策,未知能否解得此劫?”众人齐道:“快说,是甚妙策,愿闻其详。”阳明想出的“李代桃僵”之策能否力挽狂澜,救众人脱灾免难?欲知后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