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回 抛橘球才女发宏论 破陋俗县令聘东床

第17回 抛橘球才女发宏论 破陋俗县令聘东床

且说阳明在马上见诸小姐女扮男装挤在人群中,心中激动,一时想不出如何回应她,蓦然记得在四窗寨采摘的蜜橘还在胸前,原就思量要献给心上人的,此时不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赶紧从胸口摸出,抛了过去。那颗金色蜜橘滴溜溜在半空转了转,也是老天爷有意成全,从半空落下,直奔诸小姐而来,众人一见,伸手来抢。诸小姐看得分明,纵身跃起,伸手接住,人群又一阵骚动,大声喝起彩来。阳明与诸小姐擦身而过,四目交会,两心相通,此时无声胜有声。

说来也巧,这一幕,恰巧被挤在人堆里的爷爷看在眼里。诸小姐几次到过王家,纵然此时女扮男装,爷爷怎会不认得?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才貌双全的闺阁千金,心里也打过无数遍如意算盘,若能娶得她做自己的孙媳妇,此生还有什么遗憾?也无数次在观音菩萨像前祈求过,只因心里觉得有些许不般配,不曾向儿子、媳妇提起。今见两人这般亲热默契,像炎炎夏天饮了一杯杨梅酒,心里热乎乎甜滋滋的,喜道:“好哇,这般看来,两娃有戏,若能成双搭对,老夫心里是甘蔗蘸蜜糖,甜上加甜了。”他痴痴地满面笑呵呵地想。将士们都已络绎入城了,他一个人仍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傻笑,过有半晌,发觉欢迎的人群都快散完了,这才兴冲冲地回家来。

一回到家,只见儿媳郑氏正在灶间忙着煮饭烧菜,累得满脸淌汗,想必是为儿子接风洗尘做准备。他顾不了喝茶稍歇,就绘声绘色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相告,末了道:“媳妇哪,我家阳明在帅旗下,跨马提刀,英俊帅气,带领官兵得胜归来,受万民迎接,哈哈,真威风呀!侬猜猜,还有谁在城门口迎他?”郑氏道:“诸老爷?”爷爷道:“诸老爷去迎接,是理所当然,毋用侬来猜。”郑氏摇头道:“媳妇整日窝在家里,孤陋寡闻,闭目塞听,难猜。”爷爷道:“难猜就别猜了。是诸老爷家闺女琼瑶小姐,她也到城门口去迎接了,踮着脚尖,挤在人堆里,真是难为她了。”郑氏吃惊道:“什么?她可是知县老爷的千金小姐呀,还挤在人堆里?哎哟,挨挨挤挤又众目睽睽,有失体面,这如何使得。”爷爷道:“侬用勿着担心,她是女扮男装去的,谁能认出她?这么一打扮,哎哟,俊俏极了。她还与我家孙子马上马下,眉目传情,不知有多亲密呢!我家孙儿就是乖巧,还给她抛去‘彩球’了呢。”郑氏道:“彩球?什么彩球?是招亲的彩球吗?”爷爷道:“我家孙儿骑在马上,来不及备彩球,就以一颗大蜜橘代替彩球抛给她了,这或也可称作抛橘球招亲。”郑氏道:“橘球?这还真是大姑娘坐花轿,第一回听说。俗话说,蜜橘蜜橘,甜甜蜜蜜,代替一下也无妨。诸小姐可曾抢到?”爷爷道:“抛也抛了,抢也抢到了。唉哟,老夫实在太欢喜这两个小冤家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媳妇啊,侬这做娘的倒是说说,若能娶诸小姐做侬的媳妇,侬可称心如意?”

郑氏笑道:“公爹有所不知,其实媳妇早就朝思暮想地欢喜上这闺女了,只是未曾说出口罢了。至于娶来做媳妇的媳妇,啧啧啧,是媳妇十八辈子积的福气,求之不得呢。”爷爷道:“既然欢喜,那还等什么?赶紧托媒去提亲呗。”郑氏道:“去提亲?难哪!”爷爷嗔道:“有什么难的?做事总是扭扭捏捏!我看哪,这两个小冤家早已好上了,保准一说即合。”郑氏道:“公爹有所不知,此事媳妇曾与相公商量过,他说‘只要两相欢悦,配为佳偶,还替王家光大门楣,有何不好?只是,侬见过这世上,有知县老爷千金小姐下嫁给农家之子为妻的吗?若不怕吃闭门羹,侬只管央人去提亲,相公我无有不允之理’。如今相公进京赴考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撑得起这爿天?何况还不知诸知县愿不愿呢,故而迟疑不决。”爷爷道:“既然华儿也赞同,这事侬就大着胆去办,说到底,先要两个小冤家情投意合。侬先悄悄地问阳明,他对这门亲事可有异议?若是喜欢,就叫他约诸小姐来我们家做客,顺便探探她的口风。” 郑氏道:“这法子好,媳妇照做就是。”

且说诸知县率领民众,敲锣打鼓从城门口接回凯旋的将士们,一面命人将缴获来的金银珠宝、兵器粮草等物一一按册入库,一边将有功将士请进县衙,彼此见礼落座,这时就有衙役来报道:“禀报老爷,今有八镇十六乡士绅、乡贤携带银两、食物前来犒劳将士们,已到县衙前,请老爷安排。”诸知县兴奋道:“好啊,盼曹操,曹操到,来得正好。待本官出外迎接。”诸知县率将士们,把乡绅乡贤们接进大堂落座。众乡贤纷纷递上犒劳礼单。诸知县当众宣布道:“本官这就下令役吏们,将从土匪、海盗处缴获的钱粮,经清点入账后,全数赈济给受倭寇、海盗残害的贫苦民众,将乡贤们犒劳的财物,再从县衙拨出库银五千两,一并用于论功行赏。”

话音刚落,只见毛员外起身施礼道:“诸老爷,此次能剿平匪巢,歼灭海盗,全靠众位英雄舍生忘死,英勇杀敌,庇护我全县百姓太平乐业,尤以老夫一家受惠最多,真乃恩重如山呀。小老得知有几位立了大功的少年英雄,舍生忘死却身无隔宿之粮,庇民安乐却无栖身之舍,心中万分愧疚。老夫虽无富可敌县之财,尚有空置房舍数幢,现已修葺一新,灶间亦备足柴米,另外再献白银三百两,给英雄们作安家之需,聊表老夫一点报恩之心,万望老爷允准。”众人听了,无不鼓掌欢呼。诸知县起身施礼道:“毛员外真乃仁者之心,可敬可佩。如此慷慨相助,锦上添花,乃大好事,大喜事也,本官岂有不准之理?恭敬不如从命,本官托大,就代英雄们领受这份心意了。”毛员外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聊尽一点微薄之心而已,何足道哉。”诸知县又对众人道:“本官有一事要告知诸位。当下,本县匪患虽已平定,民众亦可安居乐业,但盗贼余孽仍未肃清,后患犹在。本官经深思熟虑,敦请四位英雄出任本县都头之职,两位女英雄任副都头,以保县城太平安宁。不知众位意下如何?”众人听了齐道:“知县老爷高瞻远瞩,替百姓谋福祉,有英雄们保护乡井,我等可高枕无忧矣。”阳明因有志于考取功名,教化民众,谢绝了诸知县之邀。当晚,衙门大摆筵席,庆贺胜利,席间,众人频频向英雄们敬酒。诸知县不敢多饮,只因心中还悬着另一件大事。

且说诸小姐待大军进城,欢迎人群络绎散去,她怀揣着蜜橘回到闺房,痴痴地望着发呆。虽然闺阁宁静,她的心却似潮水起伏,思念之情须臾难平。他抛来的是可尝可品的等闲食物,还是可恋可思可依可据的定情之物?若是有缘,他还未曾表白;若是无缘,今生又怎会遇着他?她只觉缥缈虚幻,不敢往深里想,不由自主地磨浓墨,提狼毫,摊开信笺,想写些什么,无奈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落笔。思来想去,想起屈老夫子有《橘颂》一诗,正好抒发自家心境。遂将诗的后六句录下,以表述此时心迹: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当晚席散后,诸知县步履蹒跚地回到内堂时,已是三更将近,见闺楼仍亮着灯火,便径直去往女儿闺房。他轻手轻脚上了楼,正要敲门,看到门却是虚掩的,便轻轻地推开房门,只见女儿还在灯下看书,右脚还未踏进房,就听琼瑶柔声道:“父亲来了,请进内坐。女儿知道父亲要来,正观书恭候呢。”诸知县笑道:“这倒奇了。为父不曾预先告诉过侬,侬怎知为父今夜会来?莫非夜观星相了不成?”诸知县进房落座,琼瑶道:“何来夜观星相,知父莫若女倒是真的。女儿不但知晓父亲今夜必来,还知晓父亲在城门口迎接将士归来时,那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诸知县道:“这又奇了,侬身居闺阁,又不曾去城门口迎接,怎会知晓?”琼瑶道:“谁说不曾去,女儿是女扮男装去的。”诸知县道:“哦,难怪,侬是看心上人去了。那侬怎知为父今夜必来?又所为何事?”琼瑶道:“父亲性急如火,有一件大事悬于心头,须臾难忍,定要与女儿商议,岂有不来之理?”

诸知县点头道:“侬这刁钻的丫头,竟把为父的肝肠都看透了,将来去做人家媳妇,必定是洞若观火,甚至还聪明过夫婿一头呢。”琼瑶道:“父亲饱读诗书,岂会不知女子才智胜过男儿者,代代皆有。汉代班昭,其夫曹世叔与她相比,嗨,好比山鸡之比凤凰。宋代有位大名鼎鼎的女词人李清照,她写的词,士大夫们都甘拜下风,其夫赵明诚,虽是位金石学家,与她一比,犹如土丘之比泰山。”诸知县见女儿还要滔滔不绝说下去,赶紧插话打断道:“罢了,罢了,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雄鸡快要报晓了,还是言归正传,商议正事要紧。”

琼瑶道:“父亲,日月循环,来日方长,何必这般心急,要漏夜商议?”诸知县道:“此次剿灭贼寇成功,全靠王公子运筹帷幄,勇冠三军。似这等上知天文地理、下懂行兵作战,智勇双全、孝义兼具的奇男儿,世间罕见。若得选为东床,此生夫复何求?无奈,至今未见王家前来求婚下聘,为父又行将告老还乡,那些富绅皆有待嫁之女,又都乌眼鸡似的盯着他,若再拖延时日,被别家捷足先登,岂非误了女儿择偶大事,遗恨终生?”

琼瑶稍做沉思道:“父亲所虑甚是。不怕父亲耻笑,世间凡夫俗子多多有,女儿眼里没一个容得下。心中怀有一杆秤,秤杆上早已钉了星,这颗星便是王公子,此生绝不会再变换了。女儿于书本上见过无数伤心事,人世间有多少有情人,因这般那般原因,失之交臂,最终未能成眷属,令人扼腕叹息。不过这件事嘛,女儿早已有了锦囊妙计。”诸知县道:“既有妙计,何不速速道来。”琼瑶道:“说出来可以,不许说女儿不知廉耻嗬。”诸知县道:“出侬之口,入父之耳,何耻之有。不责怪就是了。”琼瑶道:“事已火烧眉毛,不如来个急事特办。他不上门我上门,他不求婚我求婚,父亲以为如何?”

诸知县听了,失声笑道:“好侬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头,且不说官家千金选农家儿子为夫,已是世所罕见,还要反其道而行之,上门去求婚,岂非咄咄怪事,让人笑掉大牙?若被拒绝,为父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呢?”琼瑶笑道:“丈人选女婿,自古皆有。晋代太尉郗鉴派使者到王导家去选女婿,使者回来说,王家儿子都很好,可一听到是选女婿,都拘谨起来,唯有袒着肚腹、躺在东边床上的那位好像全不在意。郗鉴说:‘好,就选这位全不在意的做女婿。’这位袒腹于东床的,就是王羲之,这还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呢。父亲若能效法先贤,扬新风,破陋习,世人只会对一生清廉为民的县老爷刮目相看,何怪之有!”

诸知县听了,沉吟良久,还是摇头道:“先贤是先贤,世俗似潮流,逆流而进,为父恐怕做不到。”琼瑶道:“也罢。请父亲听女儿再讲一个故事,然后做决断如何?这个故事出在宋代。大学问家苏轼,不幸夫人早逝,自己又遭贬逐,被发配至惠州。当地有位姓温的官儿,她的女儿才貌出众,凡求婚者都被其拒绝,但她对苏轼一见倾心,每到夜深人静时,常独自一人偷偷去看苏轼吟诗作赋,如醉如痴。其父知情后,便向苏轼陈述女儿的爱慕之情,苏轼也闻知温女才貌双全,遂一拍即合。后苏家为如何把婚礼筹办得体面些犹豫不决,耽搁了时日,谁知朝廷下旨,又将苏轼贬到海南岛去了,婚事就这样搁置下来。待等几年后苏轼遇赦归来时,温女已抑郁而终。苏轼到温女墓前凭吊,悲痛万分,于是写了首《卜算子》,以表悲悼之情。这一对有情人终究未能成为眷属,抱恨终生。唉,人世间几多悲伤事,全坏在‘拖延’两字上。”

诸知县听了,心中明白,自己犟不过女儿,道:“侬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为父岂会不知,不用再说了。侬是猢狲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至于苏轼写的这首词,那可是千古名篇,为父也还记得分明:‘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细细读来,仿佛一对幽怨人,全在眼前浮现,可叹之极!也罢,拼着为父这张老脸不要,亲自到王家提亲去。”

诸知县正要离去,复又坐下,正色道:“儿啊,为父走出这一步,就不会再有退路,侬须想清楚了,他家是农户,侬嫁过去,免不了要吃苦呢。”琼瑶道:“此生得配王公子,贫苦何足道哉。白居易《赠内》一诗,曰:‘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又曰:‘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又曰:‘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父亲勿忧,女儿当以诗中高贤为鉴。”

当晚,小将们都被安顿在衙门中,阳明记挂爷爷和娘亲,心情急迫,次日天尚未明,便起了床,梳洗一番,穿戴整齐,又把余下的三颗橘子放进衣袋,正准备去招呼义弟义妹们,突然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传来,小伙伴们一齐闯进房来,全都精神饱满,衣衫整洁,不约而同道:“大哥,侬这般火急火燎的要去见爷爷和娘亲,别忘了携弟、妹们同去拜见。”阳明道:“忘不了,忘不了,看你们比我还急,马还未备下呢。”众人笑道:“不劳大哥费心,马早已备下。”说着,正准备动身,又有人在房外插话,道:“好哇,你们商商量量、高高兴兴去拜见爷娘,唯独丢下奴家,是何道理?”众人一看,原来是诸小姐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只见她满面笑容,穿着一套粉红色裙衫,下着一双红菱绣鞋,飘飘然如神女下凡。阳明急忙上前施礼道:“学生失礼了,还望海涵。能得小姐同往,如久渴之望云霓,求之不得呢。”众人也凑趣道:“能与小姐同往,是燕雀与凤凰同飞,脸上添光,锦上添花。”少年们全都性格爽直,随意说笑,全无芥蒂。大伙嘻嘻哈哈,一窝蜂似的冲出房门,跨上马背,快马加鞭,逐尘而去。

且说郑氏昨日已备下许多菜肴,今早起来,到菜园子里割了些菜蔬,又到湖里摘了一大盘红菱,回到家与公爹闲磕牙。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就见阳明带着伙伴们,一阵风似涌进屋来,齐刷刷跪下磕头,道:“孩儿不孝,让爷爷、娘亲担忧了。”爷爷笑道:“你们小小年纪,保国卫民,出生入死,乃大忠大孝的好儿男,快起来,快起来。侬娘早已为你们备下不少好吃的呢。”郑氏一眼瞥见诸小姐也跪在地上,赶紧上前扶起她,道:“哎哟哟,小姐休要这般多礼,不敢当,不敢当啊。”诸小姐道:“大娘,侬是长辈,做晚辈的理当行大礼。”郑氏听了,禁不住眉开眼笑,浑身骨头都酥了。阳明向爷爷和娘亲介绍了幸珍、存玉两位姑娘,郑氏忙不迭请众人到前院落座,捧出一盘红菱,一盘盐炒豆,一盘香瓜子做招待。

这时,阳明从怀里掏出三个蜜橘,道:“爷爷,娘亲,这蜜橘采自四窗岩,是孩儿孝敬给最敬重也最亲近的爷爷、父亲和娘亲的。”爷爷笑道:“好啊,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收下,收下。”郑氏笑道:“侬爷爷说,侬昨日还抛‘彩球’了呢。”阳明一听,诧异了半晌,道:“抛什么彩球?娘亲,不曾有啊。”郑氏笑道:“抛的抛了,接的也接了,还说不曾有?”这时诸小姐已经领悟,用手肘碰了一下阳明,阳明也会心地笑了,两片红云,不约而同地飘上了两个少年的脸颊。

那些小伙伴们见此情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碍于礼貌,不好当众问询,扭头又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地谈天说地起来。郑氏趁众人闲聊的间隙,悄悄地把阳明叫到房内,交给他一封信,道:“侬父亲上京赶考去了,临行时,因侬正与海盗作战,没法嘱咐侬,就写了这封信,说是应说的话,全在信上。”阳明接过信,只见信上并无父亲交代的话,只抄录着孟子的一段话: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阳明看罢,明白了父亲的一番护犊之心,对郑氏道:“娘亲,孩子定会遵照父亲嘱咐,身体力行。”郑氏道:“这才是娘的好儿子。儿啊,侬年纪不小了,也该关心成家立业大事了。侬要与娘诚实说来,心里可是已有诸小姐了?”阳明迟疑了半晌,嚅嚅道:“诸小姐才貌双全,性情温淑,赛过天上的神女,世上男儿谁不爱慕?只是难哪,娘呀,她是站在云端的知县千金女,孩儿则是地上卑微的农家子,只怕高攀不上,反而落得遗羞于人。”郑氏道:“我儿不必自卑,娘知道,诸小姐是位才貌双全的贤惠女,但我儿也是响当当文武双全的好男儿,侬爷爷、侬父亲,都盼望成就这门亲事,何况以金橘代彩球,侬抛了,她也接了,这是月老牵的红绳。我儿若心意已定,娘这就为侬求亲去。”阳明连忙施礼道:“如此,孩儿叩谢爷爷、父亲、娘亲成全。”

母子俩正谈得起劲,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急忙出房去看,只见庭院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经阳明介绍,来造访的乃是毛员外与其女秀云小姐。爷爷并郑氏急忙招呼落座。见礼毕,爷爷道:“员外莅临,寒舍蓬荜生辉,不知有何事?”毛员外施礼道:“小老冒昧,突然来访,不曾下拜帖,还望海涵。小老此来,一来请我家女婿去家中小聚,二来请众位英雄一同前往,看新居修葺和房内布置是否合适,三来请亲家同往小叙。酒席已备下,轿也停在门前,请务必赏光。”爷爷与郑氏听罢毛员外来意,颇感为难,一时决断不下。那一边,小伙伴们与毛小姐一见如故,七嘴八舌,有说不完的话,唯觉相见恨晚。

爷爷、郑氏与毛员外商量了好一阵子,郑氏心中着实为难。原先已盘算好了,趁众人不注意,要探明诸小姐心思。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她如何不焦急。何况精心准备的饭菜,孩儿们还不曾尝一口呢。可她毕竟心存宽厚,懂得将心比心,又见毛员外情真意切,百般央求,实在难以拒绝,最终还是咬咬牙,应允了毛员外的请求,让孩子们去毛家。那些少男少女,怎知内中隐情,一听说去毛家,便与爷爷、郑氏告了辞,一窝蜂似的离家而去,热热闹闹的屋子顿时冷清下来,爷爷心里别提有多失落了,独自坐在院子角落里,“吧嗒吧嗒”抽老烟。

郑氏清理干净桌上果壳,拿着抹布回屋去,忽见路上有一队人,远远地正朝自己家走来,定睛一看,走在前面的,她认得,是知县诸老爷家的轿子!还有一溜人跟随在后,手上捧着、肩上挑着各色礼物。郑氏急忙招呼公爹出门迎候,只见诸老爷下轿进屋,吩咐众人放下礼物、留下轿子回去,躬身施礼道:“老夫冒昧造访,实是有天大要事与老爷子、老嫂子商量,万望海涵。”爷爷还礼道:“诸老爷光临,蓬荜生辉。有甚要事,只管吩咐就是。”落座上茶毕,诸知县道:“老夫此来,是上门求亲来了。”爷爷疑惑道:“求亲?此话怎讲。”诸知县道:“老夫实话实说,真是来求亲的。两位亲家,且先听听老夫肺腑之言。虽则老夫自信小女之性情、才貌不逊于人,而要觅一位品行高尚、才貌相当的如意夫君,结秦晋之好,谈何容易。且小女早年痛失母爱,老夫不日亦将告老还乡,欲择佳婿了却心愿。侬我两家虽然相识相知不久,却从来光明磊落、坦诚相待,早已知根知底。侬家公子阳明与小女相交,亦是心心相印,性情相合,定能成就美满姻缘。故老夫欲效法先贤,省却挽亲托友请媒说亲,破一回陋俗,为女儿做媒,上门求亲,送上聘礼,将小女嫁与侬家公子阳明为妻,还求老爷子、老嫂子能允老夫所求,不胜幸矣。”

爷爷、郑氏听了诸知县一番情真意切的告白,喜出望外。两人相视会意微笑,寻思道,好一位善良诚实的长者,自家孩儿能做他女婿,实乃大幸。原思量上门提亲,犹恐怕高攀不上遭拒。这真是千寻万觅穷思量,蓦地天降鹊桥从人愿。且自古以来,皆是男方遣媒去女方家求亲下聘,如今,堂堂知县老爷,亲自到农家来求婚,还说了常人难以启齿、自谦自卑的话,两人又是感动又是激动,赶紧顺水推舟,满面堆笑,满口答应。爷爷道:“老爷这般高风亮节,真诚相待,令小老无地自容。不瞒老爷说,其实我王家早已相中贵府千金了,也讨论过上门提亲之事,之所以犹豫再三,诚恐我们农家孩子,高攀不上,怕遭拒绝,有失颜面。说实话,能娶诸小姐做媳妇,那是我王家三世修来的福气。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只是,这婚嫁之事,自古以来早有定规,应由我家去老爷家求亲下聘才是啊。”

诸知县见王家答应了亲事,遂了心愿,大喜道:“亲家休要客气,两家能结秦晋之好,皆大欢喜。老夫作为朝廷命官,理该扬新风,除陋俗,何必介意陈规陋俗,至于娶亲日子,悉听尊便。”于是两家交换了庚帖。郑氏见联姻大事拍定,连声谢道:“多谢老爷成全,多谢老爷成全。喔哟哟,还是热络些,改称亲家公吧。亲家公,酒菜早已备下,原是为孩儿们接风洗尘庆功的,不料他们都被毛员外请去了,如今就借花献佛,请亲家公留下来,用些现成酒菜,不成敬意。”诸知县喜道:“好啊,好啊,能再尝尝亲家母做的美味佳肴,求之不得呢。老夫恭敬不如从命了。”

且说毛员外把一伙人请到家,先领着水龙、范虎和米豹去看了新居,阳明也一同前往。修葺一新的是四幢二楼高左右二房的瓦屋,房内桌椅板凳、床帐衣被,灶间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所需,应有尽有。大伙都甚是称心如意,连声道谢。阳明谢绝了毛员外的好意,说是要与父母一同居住,提议将其中一幢屋分给幸珍、存玉两姐妹居住,毛员外欣然同意。

且说秀云小姐挽着琼瑶、幸珍和存玉,来到闺房落座,虽则四女两文两武,爱好远殊,谈论起诗词歌赋,或是弹琴下棋,或是练武习艺起来,却甚是投机,滔滔不绝,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都觉相见恨晚。秀云叹道:“唉,今日我们姐妹欢聚,意气相投,难舍难分。无奈岁月无情,难免千里搭凉棚,终有离散时。何况我们姐妹,终究是妇道人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将来随夫君走南闯北,天各一方,再见无期,细思起来,好不伤心。奈何,奈何。”说着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这些小姐妹们听了这番话,将会有什么作为?欲知后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