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 讲义气弟兄瞒实情 请贵客赋诗夸风物
且说魔头洪宝见动弹不得,便张开喉咙杀猪似的大呼小叫,小伙们急得乱了方寸。水龙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这计与其说是妙计,倒不如说是毒计。他转身拎起洪宝的招风耳道:“好侬个魔头,乖乖听着,等会儿少爷还有赏哩。在侬的屠刀下,余姚城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可怜秀云小姐也被侬害得要上吊自尽。少爷念侬杀人害人辛苦,今朝先为无辜百姓犒劳犒劳侬,让侬尝尝各色山珍海味,经过烧炒蒸焖制作的‘混滚捣浆杂烩羹’!这可是连皇帝老儿也不曾尝过的美味呢。”说着,随手从绣花被上割下一大块棉絮,蘸上洪宝拉的烂屙,塞到洪宝嘴里。洪宝醉眼蒙眬一看,哎哟,这可不是龙胆凤肝,臭烘烘酸汪汪的令人作呕,就死劲咬住牙不肯开口。水龙可不是善茬,见洪宝不肯开口,他顺手掐住洪宝鼻子,魔头透不出气来,只得张口,水龙见口一开,立马将污物“滴溜溜”塞了进去。这下魔头可受用喽,满嘴疙瘩烂屙,吐吐勿出,咽又勿肯咽下,臭气往下攻,胃里杂七杂八东西翻滚着要向上呕出来,那块屙布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卡在喉咙里不让满肚子“宝货”冲出来,真真比死还难受。也是魔头平日里作恶多端,天怒人怨,活该遭报应!
三个小子正协力对付魔头,阳明已带着诸知县等众人赶到。诸知县手持斧头在前,其余人则或持柴棍,或拿扁担,两伙人合在一起,阳明领头,水龙、米豹押着洪宝,范虎断后,一齐朝寨门冲去。这时几个喽啰拎着裤子从茅坑出来,一眼见大王被五花大绑着,由一伙陌生人押着向寨城外跑去。喽啰甲揉揉眼道:“嘿嘿,俺家大王好兴致,新娘子不抱,却领着一伙人到山头去拜天地,嘴里还叼着好大一块鸡腿呢。”喽啰乙道:“侬眼乌珠瞎了不成?没看到俺家大王前呼后拥着去负荆请罪。”喽啰甲道:“新婚夜请的什么罪?俺倒要领教了,侬且道个明白。”喽啰乙道:“这还不知?俺家大王奸女人太多了,新婚夜子孙根勿争气,成了银枪蜡烛头,压寨夫人一发威,没奈何,只能自缚着去请罪喽。”喽啰丙吃惊道:“哎哟哟不好了,请什么罪,是大王被劫持了!”几个喽啰顾不得满屁股烂屙,张开喉咙大声喊道:“快来人哪!大王被劫持啦,快来救大王呀!”这一喊,顿如炸了马蜂窝,呼啦啦地从屋内、茅坑里冲出来许多人,乱撞乱窜,那些喽啰有的东倒西歪步态踉跄,有的醉眼蒙眬分不清东西南北,有的捧着肚腹拎着裤头,呼啦啦都围了过来,转眼就将寨门围得水泄不通,却不敢上前,只大声叫嚷道:“放了大王,饶侬等不死!”
阳明见贼寇围得水泄不通,寻思敌众我寡,敌强我弱,不宜恋战,好在有水龙一柄钢刀架在魔头脖颈上,喽啰们不敢过于逼近。阳明大喝道:“呔!草寇们听了,侬当家的在我等手中,哪个送死的敢上来,先砍了侬家大王!”水龙接着喊道:“龟孙子们,睁大眼瞧瞧,钢刀急着要喝血呢。”边说边将钢刀在洪宝脖子上锉了锉,顿时血流如注。阳明舞动手中宝刀在前开路,一溜人紧随其后。只见宝刀呼啸,寒光乱窜,碰到者死、擦着者亡,那些围过来的喽啰,被当作瓜砍菜切。转眼间便距寨门只有一箭之遥,谁知一时管上没管下,听得“扑里通隆”一声,脚下突然被石头一绊,洪宝一干人跌倒在地,洪宝乘机挣脱水龙,就地几个翻滚,被喽啰一拥而上救了回去。阳明一干人没奈何,只得且战且退,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杀声四起,一队贼寇舞刀举枪冲上前来,依仗人多势众,围着阳明一干人厮杀!阳明、水龙、范虎、米豹四人各自转身抵挡贼人进逼,将诸知县一干人保护在背后。如此厮杀多时,渐渐力有不支,而贼人却越战越多,千钧一发之际,寨门外突然传来阵阵喊杀声,阳明知道是官兵前来接应了,招呼众人赶紧冲出寨去,由他断后,独自抵挡匪徒。
水龙等人护着诸知县一行人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城门,见大队官兵已杀到,水龙、范虎、米豹将一干人等交给官兵,返身助战。混战中,只见魔头洪宝跃马提枪,上身赤裸,两眼血红,如凶神恶煞般杀来,大喊道:“弟兄们杀啊!别让他们跑了!杀一个赏银百两,杀两个赏银千两,全砍成肉酱,替大王消气雪恨!”喊声未落,“嗖”的一枪朝阳明劈面刺来,水龙喊一声“大哥当心”!阳明眼尖身捷,就地一滚,躲过枪尖,将宝刀横劈过去,洪宝提枪格开,翻手又是一枪,疾如毒蛇出洞,向阳明肋下刺去,阳明的缩节刀突然弹出,变成丈八大刀,惠明大师传授的三十六路刀法,开始大展神威,“嚓嚓嚓”“咯啷啷”劈砍扫挡,神鬼莫测。枪来刀挡,刀砍枪迎,刀枪相击,火星四溅,战有七八回合,洪宝就乱了枪法,阳明找个破绽,翻手一刀,名曰“蛟龙闹海”,疾如闪电,洪宝招架不及,只听得“扑”的一声,随着“哎哟,死也”一声惨叫,一只耳朵被削落在地,一股污血喷射出来,洪宝丢枪捂耳,满脸鲜血,伏鞍而逃!
阳明正欲追赶,斜刺里又冲出数十个张弓搭箭的喽啰,一齐放箭射来,阳明舞动大刀,上下左右若银蛇盘旋,将箭纷纷打落。阳明与三位义弟们合于一处,且战且退,正杀得难解难分,寨内突然又冲出三队人马,分别由二当家邬刁、三当家石秃、狗头军师赛诸葛率领,尤其是赛诸葛带领的数十名骑兵,左冲右突,异常骁勇。阳明等人被困核心,疲于应战。
且说诸小姐从宁波府请来救兵,刚到四窗寨前,就见阳明等人已将诸知县等人救出,向城外杀来,随即大声呐喊,上前接应。之后一部分官兵将诸知县一干人送走,她左等右等,却不见阳明等人,正焦急间,忽听得城内杀声大震,寻思阳明等人定然还在内厮杀,想至此,她坐下宝马突然前蹄腾空,纵身跃起,张开大嘴,“咴!咴!咴!” 仰天长啸三声,鬃毛飘扬,撒开四蹄,“的的得!的的得”,如风驰电掣般直向城内冲去。
阳明等四人正靠背迎战,忽听城门外传来震天动地的马嘶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追风宝驹背驮诸小姐,发疯似的奔跃而来!诸小姐大声喊道:“王公子,快上马!”阳明心领神会,一个鹞子翻身,跳上马背,又将宝刀顺手横砍过去,刀刃到处,一溜喽啰连排倒下,阳明喊一声:“弟兄们,快撤!”可是三位义弟被匪徒缠住厮杀,一时难以脱身。正在此时,阳明坐下宝马突然两眼放光、鬃毛倒竖,仰首又 “咴”的一声长啸,只见匪徒骑的马匹像听到狮吼虎啸,突然惊慌狂跳,前腿跪倒,卧地不起,将背上匪徒摔了个头破血流!最先倒下的是三个魔头。三个魔头眼头活络,见阳明等人勇不可当,怕吃眼前亏,赶紧脚底抹油,弃马逃命。最先倒下的马匹,已一跃而起,站立原地,仿佛在等候新主人,其中一匹花斑马突然“哗啦啦”一声响,马屁股喷出一股子烂屙。范虎、米豹眼头活络,挑两匹好的跃身骑上,水龙见留下的就这匹烂屙马,没法子,总比没马强,一跃身也骑了上去。兄弟几人挥动兵器,排着队似的砍杀过去,一路鲜血飞溅,匪徒的头颅,如同种在斜坡上断了藤的西瓜,骨碌碌滚下坡去!小伙们一提缰绳,一声呼哨,马匹撒开四蹄“的的得!的的得”,紧跟着阳明与诸小姐同骑的宝马,刮风似的奔回县城来。
且说诸知县并众乡绅富户,在宁波府官兵护送下,一路提心吊胆,回到知县衙门,这才惊魂甫定,仿佛从鬼门关逃出,无不额手相庆。到衙内落座,喝茶压惊,不久闻报四位小英雄并诸小姐平安归来,众人一齐出府迎接,拜谢搭救之恩,然后相拥入内。此时已过晌午,县衙已安排便餐,众人正匆匆用餐,那些乡绅富户家眷闻讯赶到,一见当家人,激动得抱头大哭,哭声震天。这哪是悲惨哭声,实是比之朗朗笑声还动听呢。餐后各自拜别回家,诸知县把英雄们请到客房饮茶,宁波府请来的将士,则另行派人款待。
当下,诸知县吩咐下去,备办酒席,犒劳英雄们。茶过三巡,阳明突然放下茶杯,神情惊慌道:“哎哟,不好了!糟了糟了!”义弟们道:“大哥,何故这般惊慌?”阳明满头冒汗道:“昨日救人紧迫,且诸事缠心,不曾告知娘亲,此时爷爷娘亲必然找寻我下落,焦急万状,这可如何是好!”众小弟道:“大哥休要焦急,事已至此,好在救人大事已毕,赶紧回家,免得爷爷娘亲担心。”阳明起身道:“说得有理,我这就赶紧回去。”四人起身来向老爷并诸小姐辞别,谁知老爷小姐都在房内洗浴更衣,不便打扰,只得拜托役吏代为告辞,然后急匆匆离开县衙,快马加鞭赶回家去。
一路上,阳明对伙伴们道:“唉,今日之事,愁杀为兄也,如今唯有据实以告,请求爷爷娘亲责罚。” 水龙劝慰道:“大哥且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知县老爷并乡绅富户被劫,命悬一线,毛员外一家大难临头,正所谓救人如救火,容不得片刻迟疑,大哥见义勇为,乃男子汉所为,爷爷娘亲心存慈爱,又识大体,定会宽恕,何愁之有?”阳明道:“贤弟所言差矣。义无反顾,救人于危急,自然是好事。只是我等年少,知浅识寡,何曾见过真刀真枪厮杀?何曾经历过腥风血雨?一时仗匹夫之勇,贸然闯虎穴狼窝,若有差池,性命堪忧,罪莫大矣。所幸平安归来。只是爷爷娘亲若知晓实情,受责罚事小,把娘亲吓出病来,如何是好?唉,这一关怎么闯过去,急煞人也。”
范虎道:“大哥,侬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过这一关有何难哉?骗呗。只说侬我兄弟相伴出游,不小心走错路了,以致耽误至今。”米豹道:“不妥不妥。大白天怎会走错道路?弄巧成拙,爷爷娘亲必定不信。不如说是诸老爷派人邀我等去衙门,商议诸小姐学艺之事,盛情挽留难以脱身,故拖延至今才归。”阳明听了,直摇头道:“这是错上加错,更不可行。未经爷爷娘亲允许私自离家,一夜未归,一错也。胡乱杜撰骗爷爷娘亲,二错也。一错再错,非大丈夫所为。与其有愧于心,不如实话实说。古人云,二害相衡取其轻。此事为兄在娘亲前一力担当,只说商讨救人之事,至于闯匪窝与贼寇交战之事,却不可泄露。娘亲虽一时气恼,想必无甚大害。各位贤弟可回去歇息。”三人道:“大哥说哪里话来,侬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天塌下来也一同扛着,岂有躲避之理,这就一同向爷爷娘亲认罪去!”
且说那一日,郑氏种罢菜蔬,见田埂边种的香椿树新芽勃发,就取一根长竹竿,缚一只铁钩,在树下攀摘春芽,因贪枝上芽多,回来已过晌午。如往常一般,她知晓阳明每日在王家祠堂与兄弟们学文习武,在那里一起用中餐。她服侍公爹吃过饭,又下地耕种去了。在地头劳作时,见一群群拖儿带女的逃难之人走过,一打听,才知四窗寨土匪四处杀人放火,抢人劫财,连知县诸老爷和四乡八镇乡绅富户都被匪徒劫掠去了。后来又听说有几位小英雄上山搭救,至今尚无音信。翁媳两人傍晚回家一说,听到的是同样信息。这帮土匪是否会到本村作乱,郑氏心里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倒是爷爷还有闲心思。他一端上酒杯,闻到白酒香,就笑逐颜开,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地唠了起来。他抚着胡须道:“儿媳妇啊,余姚这地方是一块宝地哪,代代出名贤,名气大得吓杀人。侬可知晓?”郑氏摇头道:“没空闲去知晓。”爷爷道:“眼下就有空闲,我讲侬听,以佐酒兴。东汉有位隐士叫严光,是本地人。他虽是位有名的钓客,却是直钩钓鱼,又不食鱼,侬说怪不怪?皇帝请他当官,与他同床而眠,他倒好,睡着了一只臭脚搁到皇帝肚腹上,醒来后扭头就走,真是臭脾气。三国吴有虞翻,晋朝时有虞喜,隋唐时有虞世南,宋代有高翥,元代有滑寿,都赫赫有名。如今更是‘姚江人物甲天下’,中状元、中进士的数以百计。唉,只是像眼前这几位小英雄,不惧土匪穷凶极恶、人多势多,敢于见义勇为,不顾生死潜入匪窝去救人,听听也吓煞人哪。嗨嗨,这些少年郎祖上,不知积了几辈子厚德,竟能生出这等出类拔萃的儿孙,令人眼馋哪。”郑氏嘲笑道:“别人家的儿孙,侬再羡慕也没用,有本事也生几个出来,让乡邻们瞧瞧。” 爷爷道:“谁说没用?老夫儿孙尚未出道,今后如何,还说不准哩。”
谈讲间,爷爷已喝完杯中酒。此时夜色降临,四周寂静,远处黄犬狂吠不止,凭空增添几分恐怖气氛,尤其是宝贝孙子还未回家,爷爷不免担忧起来。郑氏烧好的饭菜,冷了热,热了又冷,左等右等等不来。爷爷是茅草火性,闷着头“吧嗒吧嗒”吸完几锅旱烟,还不见孙儿影子,心里冒出火星,腾地立起,摸黑出门,大步流星去王家祠堂寻找。找遍角角落落,不光孙子不在,就连三个小伙子和马匹也不见影子,他心里更慌乱了。又到江边、树林、河滨等处寻觅,一边张大喉咙高声呼喊,无奈听到的,只有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淙淙的流水声和远处野犬的狂吠声,直累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郑氏也没心思干等,到近邻远亲家,往昔儿子好友玩伴处一家家询问,也毫无消息。爷爷回到家已是三更天了,不见孙子,却见媳妇两眼红肿,不住地抹泪,心里明白,便不再问,一屁股坐下,只管叹气,闷头抽烟。郑氏见公爹垂头丧气的模样,知道他空手而归,也不敢多问,就悄悄回房去了。是夜,公媳俩在各自床上翻来覆去不曾合眼,天未亮就起身,胡乱扒几口汤饭就出门,再去各处寻找。
且说阳明等人心急火燎,策马而归,还未到家门口,就听到爷爷在房内大声咆哮:“阳明还是个孩子,他不会驾云上天,也不会钻洞入地,更不会突然从天而降,侬做娘的,挂着眼泪鼻涕在家杵着,有什么用处?还不快托人把侬丈夫叫回来,一同去找!哎哟,揪心哪!快去啊!急死人了!”阳明向房内一张望,只见爷爷脸朝外坐在椅上,眼弹赤筋,老泪纵横,娘亲郑氏两眼红肿,默不作声,似泥塑木雕一般站立一旁。哎哟,自出娘胎,阳明还不曾见过爷爷如此急躁、这等悲伤!心里一急,就一头冲了进去,与三位义弟齐刷刷跪倒在地,说道:“爷爷,娘亲,快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孩儿不孝,归来迟了,愿受责罚。”爷爷一见小淘气们突然跪伏在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又见他们一个个浑身泥沙,血迹斑斑,且神情疲惫。心里一寻思,这伙冤家,一夜未归,必定在外闯下大祸,可不能就此罢休,须问清原委,想至此,举起手里旱烟管,故意发怒道:“侬这班淘气鬼,简直无法无天了!为何一夜不归?定是在外干了什么坏事。快说!不说个一清二楚,家法伺候!”
阳明见爷爷声色俱厉,不免心中忐忑,嚅嚅道:“爷爷,侬先吸锅烟,别气恼,孙儿在外不曾做什么坏事。是这么样的,四窗寨贼寇劫持人质,孙儿与受害人家共商营救之事,故误了回家。是孙儿错了,下次再不敢了。”爷爷一听,昨日已闻知土匪作乱之事,孙儿所言倒也说得过去,可仔细一想,不对啊,商议营救为何浑身血污?显然另有隐情,便厉声道:“还敢撒谎!侬身上血污从何而来?”阳明一听,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三位同伙齐声道:“爷爷,侬消消气,别气恼,是我们三个不争气孩儿与人打架,干了坏事,大哥可没干,侬别冤枉他。”阳明道:“爷爷,别听他们胡说。是孙儿打架闯祸,要罚就罚孙儿吧,与他们无关。”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爷爷一听,一会说商议营救之事,一会又说与人打架,明摆着互相遮掩,内中必然还有大事隐瞒着!这下更来气了,大怒道:“今日若不说出闯了什么大祸,干了什么坏事,非打死侬这班小混球不可,还不快说!”
水龙道:“爷爷,侬就别问了,门后背拉屎,天终是要亮。孩儿我就实说了。祸嘛,是没闯,坏事也没干。大哥说过,娘亲若是知晓了实情,受责罚事小,把娘亲吓出病来,罪莫大焉。大哥讲过不能说,做小弟的会说吗?打死也不说。侬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休要气坏了身子,就打孩儿一顿出气吧。”范虎道:“爷爷,侬是长辈,长辈肚里能撑船。戏文里演过,红娘劝老夫人,说是这等事儿,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穷追究。”几个难兄难弟个个撅起屁股准备挨打。郑氏见此光景,只是低头流泪,不敢出声。
老爷子也是气极了,道:“干了坏事还要瞒着不说?这还得了!有道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还隐瞒,乃是德行有亏。德行有亏,岂能饶恕。唉,别人家儿孙顶天立地,置生死于不顾,出生入死,救百姓于水火,何等英勇,这才称得上光宗耀祖的好儿男!唉,作孽啊,我王家不知做了什么缺德事,竟生出侬这等孽子,败坏门风!哎哟,子不教,父之过。都是老汉不孝之子,侬父亲王华的错,把他叫回来,看我怎么教训他!”老爷子越说越来劲,气得胡子倒竖,举起旱烟管在阳明屁股上“啪!啪!啪!”就是三竹管,嘴上还不住声追问道:“说不说?说不说?再不说就打死侬!”话音未了,突然闯进两个人来。侬道这两人是谁?闯进来的,是诸知县和他的女儿琼瑶小姐。
原来,诸知县被囚禁在匪窝,浑身污秽恶臭,待急事一料理完,赶紧到后堂匆匆沐浴更衣,事毕,到厅堂来答谢救命恩人,却不见小英雄们,正询问役吏,琼瑶小姐也从闺楼下来,才知阳明等人已托役吏代为辞行,神情焦急,匆匆策马而去。诸小姐道:“父亲,王公子为人懂礼仪、尊师长,非有紧急之事,绝不会这般离去。”诸知县问闺女道:“王公子昨日去毛家筹划救人之事,他家里人可知晓?”诸小姐摇头道:“昨日王公子听到父亲被匪徒所掳,就直接去毛家商议营救之事,似乎未曾告知家里人。”诸知县一拍额头道:“是了,王公子定是向长辈请罪去了。快,备下礼物马匹,速去王家。”
当下,诸知县吩咐下人备下两匹快马,带上礼物和银子,与女儿一同出去。刚出府门,只见不远处来了一大溜驴车,驴车上装着银子和各色礼物,随车来的是一同被土匪劫走的乡绅富户,诸知县一问,原来都是来答谢小英雄救命之恩的。诸知县告诉他们,小英雄都已回家了,自己正准备去王家道谢。乡绅富户们就拜托诸知县带上银子并礼物,代为向小英雄致谢。诸知县应允,于是将各户礼物并成两辆车,快马加鞭,心急火燎地赶到王家来了。
诸知县一到王家,就听到屋内传出一连串咆哮声,一细看,哇呀,这些小英雄在顽匪前虎虎生威,勇猛无比,如今在老人前,却成了煨灶猫,一溜儿跪着,翘起屁股挨打,真乃千古奇景也。他心一急,来不及细想,就一头冲进屋去,抱拳施礼道:“老人家请息怒,别错怪了恩人们!余姚知县褚仁携小女琼瑶,上门道谢来了。”爷爷一听,来者自称余姚知县,心想:“来头不小哇,我王家与他素无来往,却说上门道谢,这说的是哪门子事?得问清楚才是。”想至此,便住了手,和郑氏连忙还礼道:“原来是贵客光临,失敬,失敬,快请上座。”说着,引诸知县父女俩在堂上落座,又回头对跪着的难兄弟们道:“还不快起来,向贵客献茶。”阳明等人好似听得“九重宣旨下丹墀”,急忙起身,随郑氏去后堂倒茶去了。
爷爷在堂上陪坐,诸知县向他讲述了小英雄们如何乔装打扮混入匪巢,如何与贼寇交战救人的经过,道:“今日本官受乡贤们所托,特地上门来拜谢小英雄们救命之恩。”爷爷听了,嗨嗨,昨夜还赞叹过这伙英雄少年了不起,不想竟是我王家儿孙,这会儿脸上有光了。又想到刚才还用旱烟管责打,不免一脸懊恼,道:“哎哟,拜谢不敢。如此说来,倒是老夫错怪孙儿们了。儿孙们能见义勇为,救百姓于水火,亦承知县老爷教化之功啊!”
这时,阳明等端上香茶、瓜子、盐炒豆等放于桌上。范虎见大家陌生,坐在堂上无话可谈,难免有些冷清,灵机一动,故意取笑道:“爷爷,前些日子戏楼演新戏,着实精彩,逗得观众连声喝彩,小子看了后,还连续做了好几天好梦哩。”爷爷是戏迷,一听到戏,话门就开了,道:“演的什么新戏?侬哪来铜钱看戏?”范虎道:“爷爷,这侬就有所不知了,自古以来,小讨饭看戏,只为添人气,却不要铜钱。戏名是‘失街亭,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爷爷道:“什么新戏,这是老戏啊。”范虎笑道:“爷爷,后来戏名改了,叫‘街亭未失,诸葛亮错斩马谡’。”爷爷听了,沉思半晌,又见范虎与小伙们在装鬼脸,顿时醒悟,笑道:“好侬个小混球,竟然编排起老夫来了,看我不打侬三竹管!”又道,“阳明,过来!爷爷错怪侬了。给爷爷看看,身上还痛不痛?”阳明答道:“不痛!不痛!”一溜烟地随众出去了。
这时,琼瑶小姐由郑氏陪着,在庭院树下拉家常。诸小姐自小丧母,由父亲诸知县养大,缺少母爱。今见郑氏慈眉善目,言语亲近,心中喜悦,便左一声伯母,右一声大娘地称呼,喜得郑氏嘴也合不拢。郑氏见诸小姐生得貌美如花,温柔贤淑,喜得不知如何亲热才好,寻思自己若能有这样一个闺女,定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正自欣喜不已,突然一激灵。糟了!侬道为何?原来余姚这地方,百姓自古好客。客人上门,休论常客或贵客,皆须好酒好菜招待。如今贵客临门,厨下却是五更相喜,百呒一件,如同大水冲过,这该如何是好?郑氏正搜肚刮肠寻思待客酒菜,尽管七拼八凑了不少,还是缺东少西的,摆不满一桌,心里急得鸡爪抓挠一般。忽见阳明与几个小淘气手里拎着畚箕、鱼篓、水桶,浑身泥浆,嘻嘻哈哈而来,郑氏上前察看,只见桶里装着各色鱼、虾、泥螺、蚶子等海鲜以及青菜、香椿芽、萝卜等菜蔬。郑氏是乌云揭开见日明,好似饿时得食、寒时得衣,解了燃眉之急,又随手从鸡笼里捉了只啼晓公鸡宰了,赶紧生火做菜煮饭。
俗话说,心越急,柴越湿。烧饭做菜要好多辰光。郑氏担心客人久候,愁绪又浮上心来。这时,突然一阵鼓乐声传来,掐指一算,今朝正逢庙会日,灵机一动,喊道:“阳明啊,今日是观音菩萨生日,镇上有庙会,侬何不陪客人去看看热闹。乡下人赶庙会,城里人难得一见呢。”锣鼓响脚底痒,年轻人生性爱凑热闹,郑氏一说,正中阳明下怀。阳明答应一声:“知道了。”诸知县想观赏田园风光,阳明就陪同诸小姐和义弟们去镇上赶庙会。远远地就听到锣声、鼓声、铜铳声,声震如雷。原来,余姚地方寺庙甚多,每逢菩萨、庙神诞辰,多举办庙会,此落彼兴,终年不断。每当此时,镇上商贩云集,南北杂货、农土特产、竹木药材、风味小吃,以及看相测字、耍猴斗鸡,无所不有。待阳明等人赶到,虽然庙会已到了下半场,观者仍数以万计,街道不甚宽阔,人挤人,肩并肩,热闹非凡。水龙、范虎、米豹,身材精壮灵活,抢先挤进热闹的人群,阳明则护着诸小姐或缓行或站立观望。只见一群人蜿蜒而来,约有百余众,走在前面的是鸣金、擎旗、唱佛号的,随后是各种执事、仪仗、杠头,再后面则是表演长队,有布龙、塔灯、盘车、高跷、纱船,还有狮子、白象、神鹿、仙鹤、奔马、大头娃娃等,绚丽多彩,看得少男少女们忘情喝彩,乐不可支。诗人胡德辉在《观音礼拜词》中写道:
锣声远远震如雷,招道观音礼拜来。
正欲钩帘低笑问,权时脱略可应该?
诗人吕铭在《礼拜竹枝词》里也有描述:
阳春天气正融和,数日光阴闹里过。
踏遍芦城欢喜地,齐声顶礼念弥陀。
阳明抬头看日,知道已到午饭时分,便招呼大家回去,众人虽游兴正浓,也只得恋恋而返。回到家,只见一大桌酒菜已摆在庭院里。诸知县父女俩也就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众人相继落座,爷爷喜滋滋地捧出一坛陈年姚酒,刚一打开封泥,酒之醇香便飘逸出来。先倒上一满杯敬上,道:“诸老爷,此乃本地土酒,老朽敬侬一杯,不成敬意。”诸知县接杯在手,说声谢谢,小饮一口,顿感满嘴醇香,连声赞道:“好酒,好酒,胜过玉液琼浆!”当即随口吟道:
开坛姚酒香绕庄,酒未到唇神先爽。
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诸小姐与伙伴们同坐一桌,笑逐颜开,无话不谈。这时,郑氏端上一大碟热气腾腾的炒菜,只见那菜细叶小茎,碧绿与鹅黄相兼,煞是好看,且异香扑鼻。诸小姐悄声问道:“此菜何名?”水龙答道:“名曰‘嫦娥赏桂’。”诸小姐道:“好雅致的菜名,有甚说法?”水龙道:“嫦娥住月之宫,此菜生树之芽;嫦娥身着嫩绿色,一身桂蕊,香飘千里,故享此名。”阳明笑答道:“休听他胡说八道。此菜名曰椿芽炒鸡蛋。侬且听了:此菜攀自树之芽,春来勃发懒开花。 细切炒蛋色最妍,异香飘过十里街。”
大伙正争抢着吃,郑氏又端出一碟菜来,琼瑶见此菜黑不溜秋,似虫非虫,皱眉摇头道:“哎哟,此菜形貌太丑了,奴家孤陋寡闻,从未见过,不敢下箸。”范虎凑趣道:“此菜名为‘玉帝饭榔头’。”诸小姐道:“好奇怪的名字,有甚说法?”范虎道:“玉帝吃腻了龙肝凤髓,饭一口也吃不下。侍者没奈何,从人间选一海味献上,玉帝见形状丑陋,怒道:‘瞧着都恶心,拿走!’侍者道:‘请圣上先尝尝。’玉帝夹起一粒放嘴里,唔,糯中有脆,鲜香无比,吃罢满碗饭,还再添些,道:‘把饭都压下去了,好吃!’故称玉帝饭榔头。”阳明笑道:“小姐休听他满口胡说。此菜虽丑,却不可以貌评物。天下之大,万事万物,林林总总,妍媸天然成,味却各有奇妙。此菜俗称泥螺,生于海涂,潮退后拾之,因吐沙铁黑,故俗名‘吐铁’,可鲜食,亦可盐渍之储于坛,长年不坏,愈久愈香,乃农家常年下饭菜。有诗人咏道‘人世风波到处悲,喜侬不作望夫台。树头月出炊香饭,郎担桃花吐铁来。’学生不才,也献诗一首,请小姐斧正:似蜗非蜗出海涂,桃花时节味尤殊。鱼鳖鸡豚赖占箸,脂香味胜大官橱。”
诸小姐听罢,连称:“好诗!有好诗为佐,就尝一颗试试。”举箸刚到唇边,只觉异香扑鼻,细看它壳薄如蝉翼、脂膏丰满,细品它鲜脆滑爽、齿颊留香,喜道:“哎哟,果然是佳物不可貌相,殊味令人难忘。”话音未落,郑氏又捧出一碟菜来,看上去似鱼非鱼三寸长,全身焦黄透鼻香。诸小姐抢过一条品尝,只觉味胜鸡肉,问阳明道:“此菜貌不惊人味惊人,又有何佳名?”阳明刚要作答,米豹不甘被冷落,抢先道:“此菜名曰‘沉香娶媳妇’。”诸小姐笑道:“菜名好香艳,又有何说法?”米豹笑道:“白娘子是白蛇化身,生个儿子名沉香,长大后要娶妻,娶谁呢?一代不如一代,娶不到白蛇娶黄鳝,黄鳝一听,怕法海和尚找麻烦,溜了。沉香没法子,东瞧瞧西瞧瞧,瞧上了泥鳅,怕她再溜,就用青葱缚住成了亲,故名‘沉香娶媳妇’。”诸小姐听罢,笑得东倒西歪。阳明笑道:“小姐别听他胡说八道。非是学生吹牛,此菜乃世上第一名菜,名曰泥鳅烤葱。侬且听了:此君田塍打洞居,惯于搅混乘滑溜。地上泥鳅天上鸠,诱得灶君口水流。”
众人正谈笑得闹猛,爷爷突然站起身来,笑道:“孙儿啊,爷爷今日错怪侬了,现在罚酒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大伙喝彩声未落,郑氏又捧出一大盘红如胭脂、一颗颗水淋淋布满尖刺的鲜果上来,大伙呼啦啦伸手取来,诸小姐怕尖刺,不敢吃。阳明剥了一颗送上,道:“小姐,此物名曰红菱,生于湖面。剥皮虽不易,味却甜嫩。侬且听了:仲夏水盈忙采菱,卸下红装见真容。肉嫩却似鸡头肉,味胜荷蕖地下君。”
众人畅饮谈笑,诸知县父女与王家众人享受美味佳肴,且说话投机,已是乐不思蜀。突然发现一名衙役,由大路策马而来,汗湿衣衫,神色惊惶,口中不迭声喊叫道:“急报,急报!”看他神情,莫非又出什么惊天动地大事不成?欲知后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