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救良驹大闹老酒馆 识英才县令赠宝刀
且说惠明大师引阳明进入密室,从铁柜内捧出一个木匣。大师捧着木匣,与阳明一同回到外室,在释迦牟尼佛前点燃香烛,招呼阳明一同跪下,才打开木匣。只见匣内藏着三册书籍,书面上分别写着“布阵法”“军训法”“教授法”。大师将书连同木匣一起授给阳明,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徒儿,此乃我常氏经历五世留下的祖传之宝,为师今日托付于侬。务必珍之重之,专心研读。不沐浴更衣,不可轻启。但愿侬做一个忠君爱民的好男儿。”阳明双手接过木匣,谢过师父,道:“徒儿铭记师父教诲,永生不忘。”惠明大师将心中诸事交代完毕,此后便把自己关在方丈室内静心修行,不再过问阳明之事。
大师虽不过问,阳明依旧在寺院内勤学苦练,丝毫不敢懈怠。秋去冬来,年关临近,阳明照往常一样回家来,推开家门,只见屋内静悄悄的,父亲王华独自一人,双手托腮,愁眉不展。原来年关将近,父亲结课回家了。阳明向父亲请了安,又问他因何事烦愁。王华叹气道:“唉,侬年纪还小,说出来侬也无能为力,不说也罢。”阳明道:“父亲此言差矣。有道是百病自有百药医。世人疑难之事无数,终究有破解之法,父亲说出来,纵有千斤担,孩儿或能分挑五百斤哩。”王华一听,儿子说得有理,于是说了起来:“此次年末放学,因经商在外的东家未回家,书塾无钱发薪。如今年关已近,却无钱过年,亲朋好友俱已借遍,难以再借。岂不愁煞人也。”王阳明沉思半晌道:“父亲不必愁苦。各地都有知县老爷,知县者,民之父母官也。子民有困难,做父母的岂会无动于衷?理该帮一把才是。孩儿这就去县衙找知县老爷,暂借三百文铜钿,以解燃眉之急,可好?”
王华听了,不由得苦笑道:“侬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知县老爷是侬岳父还是亲眷?非亲非故,素昧平生,他肯借钱给侬?真是异想天开。”阳明道:“眼下不是,日后却难说。他是好官,定然肯借,若是瘟官,算儿子倒霉。”王华寻思,这孩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等他再开口,阳明已转身离开了。
阳明径直来到知县衙门,只见大门敞开,大堂上却空无一人,想必都过年去了。他顾自穿过大堂,进入后院内室,见室内摆设简单,一位须发半白的长者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书,心想这一定是知县老爷了,便上前施礼道:“学生王守仁,参见知县老爷。”那位看书的长者还真是知县老爷。老爷见来者不曾通报,顾自穿堂入府,甚觉唐突,正寻思教训几句,定睛一看,见来人长相甚是端正,双眉入鬓,目炯双星,鼻如悬胆,身姿清朗,是一位举止落落大方的少年郎,随即放下书本,问道:“童儿,侬见本官何事?”阳明施礼道:“学生家境贫寒,无钱过年,特来向大老爷暂借三百文铜钿,以解燃眉之急,开年归还,望老爷恩允。”
这位知县老爷姓诸名仁,出身寒门,深知百姓度日艰难。见少年郎虽是上门借钱,却全无乞怜卑微之态,心中已有五分喜爱。又寻思此儿生得如此玉树临风,却不知肚才如何,眼下空闲无事,便有心试探一番,随口吟道:“杨柳未抽春天梦。”谁知对方不假思索,接道:“梧桐落叶打秋风。”诸知县一听,不免心中吃惊:“嗨嗨,看不出区区贫寒少年,才情却这般敏捷,定非等闲之辈,前途不可限量。”又添了五分喜爱,爽快答应道:“姑念侬文才出众,这钱嘛,本县借了。”边说边取来三百文铜钿,交给阳明,也不问他家住哪里,何时归还,只道:“这铜钱嘛,还或不还,皆可。”
阳明谢过知县,怀揣着三百文铜钿,一路走回家来。路过通城大街,瞧见一家老酒馆门前围着一群人,在那里七嘴八舌议论。阳明毕竟少年心性,好看热闹,遂从人堆里挤了进去。只见酒馆内走出两个人来,一位生得五大三粗,手臂生有浓密黑毛,嘴上咬着一把尖刀,想必是个屠夫;另一位后颈插着一柄纸扇,手里夹着一支笔,生得细皮白肉,穿着华丽,想必是掌柜。酒馆门前躺着一匹瘦马。那马浑身乌黑,龙颈兔耳,圆臀、细腰、长腿,骨骼清奇,马蹄上各生有白毛一丛。阳明记得,东汉时,有位叫马援的将军,曾写过一本书,名曰《铜马相法》,书上描述过各种宝马之形状、骨骼、皮毛。对照书中所述,此马应名“追风驹”,能夜行八百、日行千里,是一匹世间罕有之良驹。眼下它却神情委顿,马首垂地,肋骨凸现,瘦成皮包骨头,且行将被宰。阳明心中暗暗叹惜:稀世宝马,不曾叱咤风云,却潦倒至即将被屠,如同英雄末路,太过悲哀矣!
阳明不禁心生怜悯,寻思道,既知此马珍贵,若麻木不仁,任凭愚夫杀戮,与帮凶何异?此时屠夫已走到马跟前,尖刀正向马脖子刺去,说时迟,那时快,阳明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抱住马头大声喊道:“大叔,大爷,且莫动手,这是一匹良驹啊,侬怎可忍心杀它!”屠夫被阳明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呆愣半晌,冷笑道:“嘿嘿,侬这娃儿,大叔大爷叫得亲热,还说这瘟马是什么良驹,却是瞎了侬的双眼。实话告诉侬,此马原想买来作坐骑或是拉货车之用,谁想这该死的瘟马,食起谷来,双倍于别的马,却性情狂躁,近身不得,任是天王老子,一旦骑上马背,它便狂嘶跳跃,被踢伤、咬伤者不计其数,而拉车时被摔坏的货物更难以计算。似这等瘟马,要它何用?只得将其饿至半死,以方便宰杀。”
阳明道:“大爷呀,侬真是屈煞宝马了。它能食,是因它有日行千里之能耐,侬让宝马去拉车,如同叫账房先生去炒菜,能煮出美味佳肴吗?”屠夫道:“娃儿,侬说了一天星斗,无非想把癞蛤蟆说成麒麟,侬既然将它当作宝,也罢,不杀也成,向侬爹娘要三两银子来,这马就归侬了。”阳明道:“我家贫困,过年还得向人借钱呢,哪有银子买马。大叔侬就当行善积德,且别杀它,学生手上有三百文铜钿,是刚才向知县老爷借的,待学生凑足银子,再来赎取,马还留在大叔处,可好?”站在一旁的掌柜插嘴道:“哎哟,这世道真是变了,平白无故蹦出个少年伯乐来,要救瘟马不死,还说三百文铜钱是向知县老爷借的。如此说来,莫非知县老爷还是侬丈人阿爸不成!”
话音才落,围观者“轰”的一声大笑起来。掌柜接着道:“喂,我说小伯乐,开酒馆的靠做生意吃饭,似这般众人团团围观,还怎么做买卖?侬可不能救了青蛙饿死蛇,砸了我酒馆的饭碗。实话对侬讲,并非我存心要宰杀它,实在是此马百无一用,再不宰杀亏得更惨了。罢了罢了,别再无理取闹了行不?”说着,朝酒馆内一声招呼,待里面跑出三个彪形大汉来,道:“把娃儿拖开,赶紧将马宰了!”众人一拥而上,将阳明又撵又拉,阳明则又哭又闹,抱住马头死劲不放,那马仿佛也有灵性,在阳明怀里泪如泉涌,大声嘶鸣。无奈双拳难敌八手,阳明被推倒在地,何况此马是酒馆的,如何处置确实轮不到旁人置喙。
正难解难分之际,围观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喊叫:“住手!侬等三个壮汉,欺侮一位文弱少年,是何道理?不就是为几个臭钱吗!”那喊声,娇滴滴如凤鸣桐林,莺啼柳浪,一位十来岁的姑娘,从人群里挤了进来。只见那姑娘生得唇红齿白,杏眼柳眉,乌发垂腰,上穿一件粉色绣衣,下系一条淡绿色罗裙,配一双小巧玲珑的凤头鞋,飘飘然如神女下凡。只见姑娘伸手递给掌柜一块大约三两重的银子,道:“掌柜的,得行善时且行善,宰杀宝马,于心何忍。休再为难这位救马的公子,小女愿替他买了这马。”说罢,带着女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人群里响起一阵喝彩声。阳明见状,内心一阵激动,寻思与这位姑娘素昧平生,她竟义无反顾出手相助,令人敬佩。若平白无故接受她的恩惠而不思图报,非君子之所为也。随即从地上一跃而起,追上前去,大声道:“请小姐留步,学生王守仁,与小姐素未谋面,怎敢无故受此恩赐?务请留下姓名住址,待守仁凑足银两,另行登门致谢奉还。”少女只顾带着女伴前行,只丢下一句话,道:“公子休要介意,些许银子,何须挂怀,不问也罢。”边说边飘然离去。
阳明无奈,只得返回酒馆来,这时,围观人群还未散去。他寻思道,多承那位小姐相助,买下这马,可是眼下此马已饿得起不了身,如何牵回家去?寻思半晌,有了主意,对掌柜的道:“掌柜的,这马已饿得站不起来了,若是死在侬处,这三两银子您还拿得住吗?依学生之见,侬好人做到底,拿些豆子和净水出来,让这马吃饱喝足了,学生才好将马牵走!”掌柜一听,这少年好生厉害,竟赖上我了。可转念一想,他说得也在理。何况据他刚才所说,这少年很可能与知县老爷沾亲带故,若那马真死在酒馆前,也没什么好处。何况马是花二两银子买的,如今一转手已净赚一两,一袋豆子值不了几个钱,还是借坡下驴为上,便道:“好说好说,不就是一点豆子嘛!”当下就吩咐伙计取来一袋豆子,提来一桶井水,阳明又在路边拔来一捆青草喂与马吃。那马也是饿极了,一见吃食便狼吞虎咽起来,待半晌后吃饱喝足了,突然两耳直竖,双目放光,就地打几个翻滚,“霍”地站立起来,抖了抖鬃毛,前足腾空而起,仰头向天 “咴!咴!咴!”三声长嘶,那嘶声惊天动地,分外威猛。之后,那马垂首帖耳,依偎于阳明身边。阳明见酒馆前有一块半身高石礅,便将马牵到石礅旁,“噗”的一个虎跳,半空里翻转身来,双手在石礅上一托,又一转身,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那马不踢不咬,又一声长嘶,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飞奔而去,把那掌柜的并围观之人,惊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真一匹宝马也!有诗为证:
骊驹油顺耳凝霜,千金市骨尘亦香。
几曾草场悲伏枥,而今沙场竞鹰扬。
阳明骑着马回到家里,将三百文铜钿交给父亲,说是向诸知县借的,并向父亲详述了买马经过和小姐赠银之事。王华是一个懂礼义廉耻的读书人,见多识广,深知马之优劣,听了儿子讲述,道:“那位小姐,颇有英雄气度、巾帼之风,可敬可佩!为君子者,岂可无故受人恩惠?买马之银,日后必须归还。”又到屋外看了看马,果然是一匹神骏威猛之稀世宝驹,暗自赞叹儿子眼力超群,而嘴上仍稍做埋怨,道:“侬小小年纪,马毛都不曾识得几根,也妄谈马之优劣,侬是想当小伯乐不成?”阳明道:“父亲有所不知,韩愈老夫子在《马说》一文中说过,‘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做个小伯乐,有何不好?”王华被儿子呛得无话可说,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自比圣贤,终究是纸上谈兵。”王家过年,因有了阳明借来的三百文铜钿,买米买菜买酒,还算过得开心。
过年习俗,各地不同。余姚一带民间过年甚是讲究。按照惯例,初一一早开门,要放“开门炮”,祭“天地神”,向长辈拜岁,长辈则向晚辈分发“压岁钿”,接下来就是全家围坐一起吃汤团,寓团团圆圆之意,吃“年糕汤”,即所谓年年高升,餐席上禁食整条鱼,谓之“有头有尾,吃剩有鱼”,再接下来就是走亲戚、拜岁。小孩子可穿新衣,任意玩耍,父母不作兴打骂。有咏过年诗为证:
声声爆竹换桃符,家家春盘满且重。
纵然年岁岁岁换,报春梅梢梢梢红。
阳明早上起身后向长辈拜岁罢,就牵着他的爱马,整日骑马练武,倒也逍遥快活。有道是欢乐厌日短,悲愁恨夜长。一转眼新年就过去了,转瞬间元宵节也过去了,王华私塾的那位东家,也过节回家,送来了薪酬。不久后,惠明大师要外出云游去了,离开时,他把阳明叫到跟前,道:“为师此次云游天下,别时容易再见难。这些年,侬在为师处学有所成,日后终将踏上人生征途,不知此生有何志向抱负?”阳明跪于大师膝下,道:“恩师容禀,弟子再三思量,此生已立下‘四以’志向。”大师问道:“何谓‘四以’?”阳明答道:“一以文章入仕。踏上仕途,便于纵览天下,效法女娲补天。二以武略建功。目今社稷,外有四夷侵犯,内有盗匪骚扰,黎民难以安生,男子汉当忠君报国,沙场建功。三以教化为职。纵观芸芸众生,无知无识混混沌沌者,尤以少年为甚,长此以往,国何以强,民何以富。故弟子要以教化为职,如孟子所言,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人生乐事也。四以圣贤为鉴。历代如孔、孟、庄等圣贤,俱立志高远,又脚踏实地,故名耀千秋,弟子要以圣贤为榜样,知行合一,孜孜以求。”大师听罢,频频点头道:“听侬所立志向,为师甚感欣慰。有道是,立志易,践志难,尤忌浅尝辄止。应锲而不舍,孜孜以求。警仲永早伤,惕江郎才尽。切记,切记。”阳明道:“弟子牢记师父教诲。”叮嘱罢,惠明大师就云游去了。临别时,他留给阳明一封书简,托小僧交给阳明,阳明拆开,原来是大师亲笔书写的一篇孟子的文章: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心,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阳明把师父留赠的这篇孟子文章贴于床头,当作座右铭,朝夕背诵,从不懈怠。
一日,王华把三两银子并三百文铜钿交给儿子,嘱咐道:“人无信不立。君子当以诚信为本。为父寻思,那位替侬出钱买马的小姐,定是一位女君子。侬既说过要奉还此银,岂可失信?这里有银子三两,侬去奉还于她,还要表达称谢之意。另有三百文铜钿,拿去归还诸县令,感谢他怜贫济困之忱。”阳明为难道:“自那日见过那位小姐,便不曾再见,欲将银子归还,犹如大海捞针,奈何?”王华道:“奈何?嗨嗨,侬的嘴里竟也有奈何一说?要找到萍水相逢之人,难是难了点,然,只要功夫深,铁杵还磨成针哩。侬不是自诩聪明吗?这点儿事也叫难,将来真遇到大事,还能担当得了吗?纵有千难万难,自己想办法去解决!”王华交代完毕,就离家去私塾教书了。茫茫人海里,阳明能否再见到那位小姐,以了却悬于心头之事?
师父与父亲相继离开后,阳明每天仍早出晚归,去龙泉寺读书习武。怀里揣着三两银子,在往返途中,他把双目当作四眼用,凡瞧见有少女路过,免不了要多看上几眼,有时则伫立于桥头街尾,希望能碰到那位小姐。然而日复一日,再无缘得见。
且说余姚宝地,背靠巍巍四明山,面临滔滔东海,山海相接,风光瑰丽,人杰地灵,乃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据史书记载,四明山又名句余山,周围八百里,二百八十峰,峰峰相接,中顶五峰,状如莲花,山顶平正,有方石如窗,中通日月星辰之光,故曰四明。唐代大诗人李白有诗写道:
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
日出红光散,分辉照雪崖。
一餐咽琼液,五内发金沙。
举手何所待?青龙白虎车。
然四明山民众,因赋税沉重,更兼土豪劣绅层层盘剥,贫苦人家虽坐拥地利,却仍苦不堪言。虽然时令已过立夏,天朗日暖,万物复苏,然街头巷尾之行乞者,却日见增多。一日,街上来了三个小乞儿,只见他们个个衣不蔽体,浑身乌黑,面黄肌瘦,指甲如钩,一路上还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玩个不休。此时路上走过一个书生,大约是背诵不出来诗文,摇头晃脑,憋得满面通红。那个稍年长的乞儿见这般情状,招呼另两人道:“我说饭桶、米桶,侬瞧瞧,这位公子哥儿,人瘦得像麦秆,定然夜夜悬梁刺股,读了八车子书,满肚子文章,却仍旧是一个酒囊饭袋。侬看他鼓起腮帮子,憋得两眼翻白,黄汗直淋,依旧放不出一个屁来。我等生来喝黄连水长大,与书本文章无缘,如同青盲瞎一般,苦啊!苦虽苦,又不是天生笨蛋,偏要做一首诗出来,长长苦小子做人的志气,可好?”被称作饭桶的乞儿道:“我说水桶哥,侬这是癞蛤蟆比肚腹大,赌气哩。好啊,侬先做一首诗出来,让大家给评判评判,如何?”水桶沉思片刻道:“侬俩人且听好了:小子自来不怕难,纵无爹娘亦等闲。他日若能吃饱肚,一肩扛起四明山。”
被称作饭桶的乞儿拍手道:“妙,妙,妙啊!水桶哥出口成章,诗文做得妙极了。莫道我等做乞儿的低人一等,似这等好诗,那位书生做得出来吗?嗨嗨,癞蛤蟆蹦跳起来,比兔子还快哩。闲话休说,且听听我饭桶做的诗如何?”他张口念道:“小人生来胆儿壮,艰难困苦唬不倒。他年若得将军做,龙潭虎穴也敢捣。”
被唤作米桶的乞儿,个儿生得瘦小,不住地摇头晃脑道:“饭桶哥这首诗,写得有气魄,比大诗人李白写得更有骨气,妙,妙不可言。我等做乞儿的,虽不曾受过爹娘教训,也曾听长者说过:老天爷对那些将来有大用的小孩儿,先把他的肚子饿瘪,让他四肢消瘦。逐日里忍饥挨饿这点苦楚算个屁,就当是老天在考验我等呢,熬一熬不就过去了?罢了,罢了,且听我米桶做的诗上不上得了台面:乞儿自来胆魄大,最恨世间鬼与怪。练好武艺磨利剑,定将妖魔乱刀剐。”
三个小乞儿荒腔走板地胡乱调笑,全不知苦难为何物。一阵寒风吹来,称作水桶的急忙缩缩头颈,抚了抚瘪塌塌的肚腹道:“唉,做乞儿可任意逛荡,胡乱说笑,只可惜作诗不能当饭吃,挡不住肚子里空城计唱得闹猛,饿得头晕眼花。两位可有填饱肚子的文章?”饭桶道:“没听说过。”米桶道:“只听说过貂皮换酒,未见过吹牛可换米。”饭桶又道:“唱戏的说过,天下好汉上梁山,逼的。侬我弟兄被逼无奈,做些小偷小摸的歹事,老天爷不会责怪。刚才看到卖油饼老头在街边摆摊,不如去偷几个油饼来充饥肠?”米桶摇头道:“不可,不可。有道是盗亦有道,不做杀人放火、欺侮良善的勾当。我等行乞的,乞亦有道,不做偷盗之事。老爷子家里吃口多,平时尚且不得一饱,还屡屡口中省食,接济我们,若去偷他的油饼,良心被狗吃了不成!”水桶道:“米桶说得有理,我等虽穷,却不可昧着良心做人。唉,话是这等说,只是肚子空荡荡,到哪儿去讨碗米汤来充饥才好?”
正议论间,前面走来两位姑娘,衣着华丽。水桶悄声道:“哇啊,说曹操曹操到。财神爷下凡,这会儿有饭吃了。”饭桶道:“什么财神爷,在哪里?是镜中花是水中月是画饼充饥吧。”水桶道:“侬等看啊,过来的那两个小女子,必定来自大户人家,身上穿的绸缎绣衣,足可换三缸饭吃,眼下四周无人,不如抢来,兑一顿饱饭,就当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可使得?”另二人拍手道:“怎会使不得!看这位姐姐,生得细皮嫩肉,定是富贵人家小姐,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怎会知晓我等乞儿忍饥挨饿的滋味。今朝就做个梁山好汉,休要迟疑,赶紧动手。”
三人不约而同,一齐扑上前去,口中嚷道:“两位姐姐休怪,乞儿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讨侬件衣衫去兑碗饭吃。”三个小乞儿一齐动手,解纽扣的解纽扣,剥衣衫的剥衣衫,吓得两位姑娘魂不附体,大呼救命。说时迟那时快,突然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有人大喝道:“大胆蟊贼,竟敢光天化日当街劫财害命!”喊声未落,“唰”地从马上跳下个少年郎来,唰唰唰几个扫堂腿,将三个乞儿全都掀翻在地,磕得鼻青脸肿。不待乞儿起身,来人又上前伸出五指,将其一个个捞来叠在一起,如玩叠罗汉一般。只听一个乞儿哀求道:“大哥饶命啊!乞儿劫财有之,害命却不敢有。只因饥饿难忍,刚好碰到这位富家小姐,剥她身上一件衣衫,换一碗饭来填饥。”又一乞儿道:“晦气晦气真晦气,饿得黄汗直淋,想着吃顿饱饭,却成画饼充饥。唉,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做勿成了,转眼就变成死蟹一只。我说这位哥哥,对付小乞丐,不算英雄义士,怜弱济贫,才有好报哩。”
这日,阳明正好骑着马去县衙,刚到街头就听到有人喊救命,便赶过来了。他不理睬乞儿们稀里糊涂说的什么话,回头看那被救的两位少女,这一看不打紧,阳明两眼放光,心仿佛要蹦跶出来!侬道为何?原来被救之人,正是千寻万觅不得见的那日赠银买马之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遂上前施礼道:“原来是两位小姐,失敬,失敬。学生王守仁这厢有礼了。”姑娘见过阳明一面,对他有印象,如今见阳明彬彬有礼,满面娇羞还礼道:“多谢王公子相救,奴家诸琼瑶,感激不尽。”阳明道:“自那日与小姐分别后,学生多方寻觅,欲归还马银并致谢忱,不想今日得见,实在是幸运。”诸小姐道:“些许银子,公子何必如此认真。”两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说个没完,被掀倒在地的乞儿们焦躁起来了,水桶被压在最下面,最难受,大嚷道:“大哥大姐,要说悄悄话,须选个清静些地方,不都说‘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马路上没完没了地唠叨,被人听到害不害臊!哦,莫非是吃饱喝足了撑得难受,想消化消化?也罢,且先放了我等,还要去乞讨些吃的,填填肚子呢。”饭桶压在中间,还好受些,劝道:“哥啊,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侬还是忍着点吧。”米桶趴在上面,生性犟硬,道:“哥啊,别怕,他是狼犬偏咬瘸腿猪,以强欺弱。”
王阳明见这些乞儿小小年纪,全都瘦骨嶙峋,不由得萌生恻隐之心,道:“要放你们也成,须把姓名住处报来我听。”三乞儿齐声道:
乞儿身世生来贱,爹死娘亡无人怜。
白日乞食百家饭,夜宿破庙骂瘟天。
饿极未落半滴泪,寒甚不叫一声苦。
休夸人微骨头坚,自古英雄出少年。
诸小姐听了,禁不住热泪盈眶,道:“王公子,他们小小年纪,全无亲人庇护,受尽人世苦难,实在可怜。眼下纵然放了他们,日后为了生存,终究非偷即盗,落入歧途,如之奈何?得想个两全之策才是。”乞儿们听了,纷纷起身,齐刷刷跪下,道:“好心的姐姐,侬一定是天上观音下凡来。”诸小姐道:“此话怎讲?”乞儿道:“观音菩萨来普度众生呗。我等自出娘胎,受尽冷眼屈辱,从不曾听到过像姐姐这等暖心的话呢。”阳明沉思半晌道:“小姐所言正合我意。古人有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学生记得王家祠堂有几间破屋闲置着,屋前还有一大块荒芜的菜园,若得族长太公允准,既可供他们遮挡风雨,又可种菜谋生度日,空闲时还能学文习武。只是族长太公这一关难过。”乞儿们听了,拍手笑道:“若得如此,赛过玉皇大帝娶亲,天大的喜事。”
诸小姐喜道:“确是公子想得长远。若是族长太公不允,奴家定会请父亲出面,前往拜托。公子欲还之银,奴家是绝不会收的。不如公子再做个人情,将这点银子赏与他们买粮置衣,免受饥寒之苦。”说着,又摸出一把碎散银子,递给乞儿,道:“小弟们,这些银子拿去买点衣食,虽是杯水车薪,聊尽姐姐一点心意罢了。”乞儿们接过,连声道谢。阳明道:“小姐之心,可昭日月。学生稍后回去禀明母亲,前往托请族长太公。年前学生曾借人三百文铜钿,眼下需去归还,不如顺便送小姐回府。”回头对乞儿们道:“各位小弟,侬等就用小姐给的银子,去买些食物充饥,买几件替换的衣衫、鞋袜,再找个澡堂将身子洗干净,到县衙前去等候。”
乞儿们听了,笑逐颜开,答应一声,高兴离去。他们刚好路过卖油饼老头的摊位,只见两个彪形大汉在抢老汉铜钱,说是还不够还债呢,明日还来讨要。老汉跪在地上,拉住大汉衣袖,哭求道:“两位大爷行行好,这些铜钱是小老给小儿治病的,若是没了,小儿就没命了。”大汉一脚踢开老汉,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乞儿们见状,心中不忍,上前扶起老汉,劝慰道:“老爷子,别伤心了,乞儿有些碎银子,侬拿去给儿子治病吧。”将刚才诸小姐给的银子又塞给老汉,转身离去。手头没了银子,衣食买不成,澡也不能洗了,只好饿着瘪塌塌肚子,去到衙门前等候。
阳明牵着马与诸小姐一起缓步前行。两人俱是少年心性,天南地北,无所不谈,都有相见恨晚之感。不知不觉已来到县衙门前,诸小姐道:“这里就是奴家之家,不劳公子再送了。”阳明吃惊道:“如此说来,侬竟是诸老爷的千金不成?学生失敬了!”诸小姐含羞道:“刚才不敢相告,还请公子见谅。”说着,与丫鬟一起,进了县衙。
阳明将马拴在树下,就在门外等候。待有半晌,见乞儿们过来,却依然旧模样,破衣烂衫,浑身污垢,诧异地问道:“侬等为何不买衣衫回来?莫非拿银子去赌博输了不成?”乞儿们连声叫屈,并将刚才发生之事说了一遍,道:“大哥若是不信,卖油饼的老头还在,一问便知。”阳明听了,甚是感动,想道小乞儿浑身污秽,心却是金子一般闪亮。他也不追究,好在身上还有几个铜钱,是爷爷和父亲给的压岁钿,就给了乞儿,道:“快去快回,回来在此等我。”
阳明独自进了知县衙门,只因当官的清廉,百姓安居乐业,无人告状,故不见有役吏在办公。穿过大堂,见诸知县坐在内衙长桌前批阅文书,便上前施礼道:“知县老爷在上,学生王守仁这厢有礼了。承蒙老爷慷慨借钱,才使寒家度过年关。今日特将铜钿归还给老爷,不胜感激。”遂双手奉上三百文铜钿。诸知县见是年前借钱的少年郎,接过铜钱,赞道:“好一位诚实的少年!本县曾有言在先,些许铜钿,还与不还皆可,何必如此认真。”阳明笑道:“家父经常教导学生,‘诚信人之本也’。习俗也有‘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之说。说不定日后学生仍有向老爷借贷的时候呢。”诸知县听罢哈哈大笑,命人看座、上茶,阳明大方落座,诸知县便天南海北问些乡间年节的趣事、农家作物收成、孩童读书学字之类,阳明对答如流,问一答三,诸知县大为欣赏。谈兴正浓时,琼瑶小姐从后堂出来,向在座的见了礼,便把与阳明相遇相识相交的经过,告诉了父亲。
正说话间,突然从后堂传来“唿嘞嘞,轰隆隆”一阵巨响,如天崩地裂一般,前厅也被震得不住摇晃,诸老爷大惊失色,起身就奔向后堂察看,只见堂外尘灰弥漫,待尘灰消散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幢年久失修的偏屋倒塌了!瓦砾中,唯有一柄金光熠熠的大刀仍屹立不倒!原来,此屋在翻修时在横梁木柱上放了一把大刀镇宅。如今横梁腐烂,以致偏屋倒塌,而大刀却风采依旧!
说起这口大刀,名声显赫。此刀名曰“追风”,削铁如泥,系诸知县先祖褚明亮手中之宝物,历经数百年腥风血雨,立过无数战功,历久弥新。诸明亮系追随明太祖朱元璋灭元建明的开国将领,一刀在手,纵横天下,无人能敌。积赫赫战功,被封为灭元侯、骠骑大将军,荫袭侯爵无数代。后因诸氏后辈见朝廷君弱臣奸,一代不如一代,且贪官墨吏横行,鱼肉黎民百姓,自感补天乏力,便弃武从文,隐退山林,以“冷眼观螃蟹”洁身处世自保。传到诸知县这里,已是第九代了。
那口宝刀插入地下足有二尺余深,如今旧屋倒塌,才得重见天日。这时,衙役们听到声响,也纷纷赶来观看,又七手八脚上前拔刀,谁知如蚂蚁撼石柱,丝毫不动。阳明见状,将衣袖紧了紧,走上前去,摆开马步,双手握住刀柄,向上一用力,只听得“呼啦啦”一声响,一簇金光喷出,宝刀被从地下拔了出来。阳明仔细端详,见刀柄中段有一凸起处,随手一旋转,就见刀柄一节节收缩进去,原来宝刀可自由伸缩!收缩时可挂在腰间,变成腰刀;拉伸开来,就成了一口丈八大刀,刀刃处薄如蝉翼,拔一根头发往刀刃处一吹,立刻断成两截。阳明寻思,十八般兵器中,还不曾见过如此奇妙宝物。一时技痒难耐,大步流星走到一平坦处舞动起来。那宝刀在他手中,上下左右、变幻莫测,唯见白光裹身,如千百条银蛇乱窜,风声飒飒,仿佛鬼哭狼嚎,诸知县等在场众人连声喝彩。舞罢,阳明恋恋不舍地把刀放下。
诸知县为人大度,又是何等聪慧之人,阳明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寻思眼前这位少年郎,不仅文才出众,且武艺非凡,可谓文武全才,定非池中之物。又见女儿与他甚是亲密,宝刀在此如明珠埋沙砾,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如做个人情,宝刀赠英雄,亦是一段佳话。想至此,遂对阳明道:“王公子,此刀在本县处,实是百无一用,还有一座马鞍,也弃置在库房里,都是祖上遗下的,本县就一并赠予公子,也算是物尽其用,不知公子是否愿意接受?”诸知县要把祖传宝物赠给阳明,阳明是否会接受呢?欲知后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