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拜师尊三上龙泉山 坚儿志郑氏剪织布
且说阳明回到家中,把拜师一事禀告了娘亲,郑氏听了,心头豁然开朗。寻思儿子逐渐长大,自家家境贫寒,请不起先生教读,且儿子自小顽皮,若任其闲逛,岂不害了他一生前程?她早就闻知惠明大师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得道高僧,若能收儿子为徒,如同天上掉下仙果,求之不得哩,便欣然应允。当晚,阳明在娘亲相帮下沐浴更衣,早早安睡,次日天尚未亮,便悄悄上了山。山路蜿蜒曲折,两侧遍布荒坟野冢,鼠窜狼嚎,阳明走在山路上,免不得心惊胆战,汗毛倒竖,待等爬到山顶,已累得汗透衣衫。这时,天刚蒙蒙亮,阳明见状松了一口气,寻思师父年老,必定尚未到来。耳边听得松声萧萧,鸣虫啾啾,宿鸟唧唧,泉水潺潺,放眼望去,唯见天地相接处,一江横东西,平野云半浮,民居疏烟远,阡陌绿无际。一时间不禁引动诗兴,低吟道:
万仞龙山爬攀难,一旦登顶天地宽。
云涛连天脚下涌,大江东去不复还。
才吟罢,视线一转,瞥见惠明大师早已在大石上盘膝而坐。阳明大惊,赶紧上前,正欲下拜,只听老和尚责备道:“好侬个娃儿,让老衲在此等候多时,这是拜师应有的诚意吗?回去!明早再来。”说罢转身离去。阳明呆愣了半晌,心中万分懊恼,想想确是失礼,哪有师父等候徒儿的道理?没奈何,只得萎头耷脑归去。一回到家,爷爷和娘亲不在,他就胡乱扒了几口冷饭,待过了晌午,再次沐浴更衣罢,倒头便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敢睡熟,一听到更鼓声,知道已是二更天了,当即起身,悄悄出门上山。
待阳明爬到山顶,天尚未明,他寻思这次该不会迟到了,谁知定睛一看,只见大师已盘腿坐于石上,吓得他跪于地上磕头不止,一迭声道:“师父,守仁又错了,本不敢恳求宽恕,姑念守仁志诚,请再给徒儿一次机会。”这次,惠明大师念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就走。阳明见大师不理他,眼泪汪汪的,又一次萎头耷脑地回家。郑氏见儿子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知道拜师之事必不顺利,自己又无能为力,索性不问,任由他自己去努力。这一天,阳明吃过早夜饭,沐浴更衣后就上山了。一路心无旁骛,登上山顶时,天色昏暗,石上也未见到大师,始放下心来。放眼远眺,唯见夜色沉沉,乱云飞渡,天地相接,似乎天地万物俱在酣睡,唯有几声虫鸣,泉水叮咚,成了天公地母的鼾声。他走到大师坐过的大石前,俯首恭候。如此等候许久,才见东方露出一抹鲜红,远处山鸡啼声此起彼伏,不由得引动诗兴,低声吟道:
沉沉九州大海东,山鸡一啼催天红。
灵泉低吟唤地醒,云岚深处好养龙。
阳明刚吟罢,就见惠明大师缓步而至,在石上盘腿落座,阳明赶紧拜伏在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大礼叩拜。”不住地磕头。大师笑道:“阿弥陀佛,孺子可教也。哎哟,从此后,贫僧是老马钻进缰索,自中圈套自作孽了。童儿哪,今朝老衲收侬为徒,侬要刻苦学习,品学双修,善始慎终,毕生不可懈怠。”阳明连声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终生不忘。”于是,就在龙泉山顶行了拜师之礼。回家后,阳明思量着将拜师经过禀告父亲,谁知父亲已离家教书去了,郑氏将父亲王华写的一封信递给他,阳明打开一看,信上并无父亲片言只语,只录有欧阳修的《诲学说》一文: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然玉之为物,有不变之常德,虽不琢以为器,而犹不害为玉也。人之性,因物则迁。不学,则舍君子而为小人,可不念哉?
阳明看罢,不禁内心激荡,久久难平。父亲离家去教书,以养家糊口,匆匆而去,犹不忘谆谆教子,苦心可知。回到房中,阳明拿起笔,写了楚大夫屈原的一句话贴于床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段经历,虽历长久,仍铭记不忘。明正德十一年(1516),他在赣州提督军务,戎马倥偬间,仍不忘以父教而教下辈如何安身立命,他在给继子王正宪《示宪儿》一书中写道:
幼儿曹,听教诲:勤读书,要孝弟;学谦恭,循礼义;节饮食,戒游戏;毋说谎,毋贪利;毋任情,毋斗气;毋责人,但自治;能下人,是有志;能容人,是大器。凡做人,在心地;心地好,是良士;心地恶,是凶类;譬树果,心是蒂;蒂若坏,果必坠。吾教汝,全在是;汝谛听,勿轻弃!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自此后,阳明仍在家中住宿,只每日去龙泉寺惠明大师处半日学文,半日学武,学业突飞猛进。一天,大师交给阳明一本《孟德全书》,外加一支笔,一块砚台,一锭墨,道:“一个人写的字,如同脸面,是俊美或是丑陋,关乎日后生死荣辱。侬将此书抄录三遍,切忌马虎。”交代后转身就离去了。阳明捧着书却为难了。师父交代抄书,书笔砚墨都有了,却没有纸,该如何抄写呢?他知道家里穷,怎忍心伸手向娘亲要钱。他不由得沉思默想起来,想着想着,突然眼前飘下一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片梧桐树叶,他知道这种树寺院四周到处皆有,由此想起西天佛国有用贝叶写的经书,名曰《贝叶经》。他还听爷爷说过,唐代有位叫郑虔的人,因家境贫寒,买不起纸,就捡拾枯落的柿树叶练字,终于练出一手好字,成为著名书法家。他还记得爷爷念的书里也有“凤凰非梧桐不栖”之说,可见这梧桐树,绝非等闲之物,若收集梧桐叶用来抄写经书,寓意又好,又可练字,岂不是物尽其用?
于是,他于每日傍晚归家时,给自己增加了一门功课,就是将散落在地的梧桐叶收集起来,带回家去,晚上在烛光下一丝不苟地抄写经书,将写过字的树叶编了号,然后用野苎麻搓成细绳,编扎成书。数月后,阳明背着两麻袋梧桐叶来交作业,师父问道:“这是什么?”阳明道:“是用梧桐叶抄的《孟德全书》,请师父检验。”师父点头微笑道:“阿弥陀佛,古人有云,‘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自心即可检验,何用为师过目。”原来惠明大师是在考验他。阳明也因在梧桐叶上写字,所练成之字,铁钩银画,龙飞凤舞,不受拘束,自成一体。
阳明自追随惠明大师,上午学七十二般武艺、阵法、韬略,下午则学四书五经,以及天文、地理、气象、医学。一天,惠明大师吩咐阳明道:“侬到姚江边去挑十担鹅卵石,堆于天王殿平台上,五担黑卵石,五担花卵石,分别堆放。”阳明不知师父要鹅卵石何用,也不敢多问,说声明白,提着畚箕、扁担便来到姚江边挑选卵石,直到深夜才做完这事。次日早晨,惠明把阳明叫到天王殿平台,命他摊开三十六种阵图,其中有天门阵、虎狮阵、天马阵、乌鹊阵、一字长蛇阵等,不一而足。又命阳明按图布阵,并以卵石颜色分攻守双方。阳明问道:“师父,卵石如一盘散沙,当以何法使其成军,令出能战,进而能攻,退而能守?”大师道:“侬可以石代兵,组成军队,二十五人为伍,伍有小甲,二伍为队,队有总甲,四队为哨,哨有长,协哨二佐之,二哨为营,营有官,参谋二佐之,三营为阵,阵有偏将,二阵为军,军有副将,此谓‘伍、队、哨、营、阵、军’六字组兵法,一攻一守,以一方获胜为止。”大师在一旁朝夕指导,阳明遵照大师吩咐,筹划布阵攻阵之策略,日复一日,不敢懈怠。
雪融花开,冬去春来,阳明追随大师勤学苦练,学识猛进。郑氏见儿子体魄日益强健,暗自欣喜,就顾自每天起早摸黑纺纱织布。余姚一带家家户户种粮兼种棉花,然后再将棉花纺成纱,织成布,卖出换成钱,以资养家糊口。所织之布,俗称“余姚高布”,甚是牢固耐穿。清代余姚诗人胡德辉有诗写纺纱织布道:
种惟江浙遍,功要织耕兼。
黄媪师心巧,红窗女手拈。
梳抛珠颗颗,纱刷玉纤纤。
制朴装遍雅,年丰价亦廉。
随着日子流水一般过去,郑氏渐渐发觉不对劲了,这段时间儿子从寺院一回到家,总是哈欠频频,身体也日益消瘦,晚餐时胡乱吃些就回房歇息去了,再三询问身子有何不适,总是摇头说“好着呢”,郑氏便以为儿子是在寺院练武习文辛苦所致。所幸近来自家纺纱织布如有神助,竟比往日多纺二三成纱,织出的布就更多了。做娘的心疼儿子,唯有起早摸黑勤纺纱、多织布,换回些鱼、肉给儿子补养身体。虽然终日不多言语,心头毕竟忐忑不安。
一日,郑氏正在家洗衣,忽见惠明大师到来,赶紧上前施礼献茶。原来大师是来问询的,说是阳明近来在寺里时常读书打瞌睡、练武不专心,精神委顿,身体消瘦。几次追问,总是吞吞吐吐,如此下去,学业恐将半途而废。听闻大师所言,郑氏急得六神无主。待大师离去后,火急火燎奔到地头,找到爷爷,并告知一切。爷爷也觉得情况严重,待阳明一回到家,爷爷和郑氏就追问阳明,近来学业松弛,精神不振,是何缘故?谁知阳明却嬉皮笑脸不当回事,说是日后不去寺院学文练功也罢。学业才开个头,就想打退堂鼓?气得郑氏无名火直冲脑门,当着爷爷面拿过一条竹鞭,在阳明背上噼噼啪啪一顿狠抽,一条条血痕从衣衫透出。这是阳明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娘亲责打,他也不求饶,待等打完,就回自己屋去了。爷爷也只是怅然地看着孙儿离去,气得只顾“吧嗒吧嗒”抽旱烟,闷声不响。
郑氏是打在儿身上,疼在娘心头。当晚饭也吃不下,更没心思纺纱织布,而是倒头就睡。如此这般过了数日,因满腹心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更鼓敲过三下,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突然,不知哪传来什么声响,她一下被惊醒了,侧耳细听,似乎离房屋不远,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莫非家里进贼了不成?她蹑手蹑脚起床出屋,只见自家院子边,有个人借着月光,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纺纱,她悄悄走上前去,走到纺纱人背后,立时大吃一惊:纺纱者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儿子阳明!原来,阳明见娘亲为全家人温饱,白天下田耕作,晚上还要纺纱织布,直至鸡啼头遍,才回房稍歇,心有不忍,一心想怎样才能替娘亲分担些劳苦。思虑再三,最后才咬咬牙下定决心,待娘亲半夜歇息后,他便悄悄起床,将纺纱车搬到院门边,每日借着月光纺纱。
刹那间,郑氏心中都明白了,她是又心疼又悔恨,眼泪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那眼泪正巧滴在阳明脖子上,阳明猛一回头,见是娘亲,呆了半晌,一把抱住郑氏,泣道:“娘,侬为儿子供衣供食,都是儿子不孝,害得娘日夜操劳。儿子不忍心哪。如今儿子已经长大,理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替娘亲分劳。”郑氏抚着阳明后背,疼惜道:“儿啊,是娘错怪侬了,还打了侬,娘心疼啊。瞧着儿学业长进,娘受些劳苦,算不了什么,心甘如饴哪。儿啊,侬随娘进来。”
阳明跟随郑氏进了屋。屋内摆放着一架织布机。郑氏走到织机前,取过一把剪刀,随手“嘶”的一声,把机上正织的布剪成两段。这布可是娘费了无数个夜晚、无数心血才织成的呀!阳明吓得急忙跪下,道:“娘啊,为何把织好的布剪了?”郑氏语重心长地说道:“儿啊,侬爷爷常在清晨背诵古人的一席话,娘至今记忆犹新,今日娘背诵给侬听:‘人之少年,譬如阳春,莺花明媚,不过九旬,夏热秋凄,如环斯循。人寿几何,自轻身命;贪酒好色,博弈驰骋;狎侮老成,党邪疾正;弃掷诗书,教之不听;玄鬓易白,红颜早衰;老之将至,时不再来;不学无术,悔何及哉。’如同一缕缕棉花纺成纱,一根根纱又织成布。一根纱一寸布累积起来,才能物有所用。若是半途截断了,岂非前功尽弃?侬跟着师父学习,若是半途而废,就如同这机上之布,日后将一事无成。又如下棋,一着之失,贻害终生哪!从今以后,再别瞒着娘干傻事了。跟着师父好好读书学武,持之以恒,做个有出息的人。这是侬毕生的事业,也是娘的希望啊!来,给娘看看,背上还痛不痛?”阳明泣道:“娘,孩儿记住了。都是孩儿不好,险些铸成大错。背上一点也不痛。是儿子不孝,害娘亲担忧了。”后来,爷爷知道了,欣慰地抚着胡须不住夸赞道:“哈哈,媳妇啊,侬做得对,做得好,有侬这般贤德媳妇,是王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有道是好种出好苗,我王家的神童,还是个大孝子呢。”次日,郑氏特地来到龙泉寺,向惠明大师说明事情始末,甚得大师赞许。
岁月交替,光阴速逝,转眼间过去了三年,王阳明已成长为体魄强健、武艺超群、满腹经纶之英俊少年,惠明大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教出来的弟子,个个文武双全,出类拔萃,却不知这位关门弟子品性有没有修到家,心里还不踏实。一天,他把阳明叫到跟前,说道:“徒儿啊,侬在为师处学文习武已有三个年头,为师身体也日渐衰弱,恐怕不久于人世。只因忙于教授弟子布阵习武,舞枪弄刀,难免假手伤害生灵,又荒废了念经拜佛,功德有亏。为此为师一直希望,此生能念诵《大悲咒》一千卷,还要抄写《大悲咒》经文一千卷,供奉佛祖,以消弭今生所犯之罪孽。这样一来,为师对侬的教导自然少了,侬要好自为之,不可懈怠。”
阳明听了,心中甚是不忍,答道:“师父教出的弟子,个个忠君爱国,守边护民,师父功德无量,定会长命百岁。弟子一定谨遵师命,自我鞭策,以稍减师父劳苦。”阳明拜别师尊,回到禅室,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眼泪也禁不住倾泻而下。寻思师父待自己恩重如山,如今说出永诀的话,不禁悲从中来。有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天般大地般厚之师恩。如何报师恩于万一呢?家里贫穷,自己又身无分文,没钱财买些衣食孝敬师父,为此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搜肚刮肠,还是想不出报恩之法。一日,他有事路过方丈室,远远望见师父佝偻着身子在抄写经文,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眼泪哗哗直流。突然,他知道自己该怎么报恩了。当日回家时,他对娘亲撒了个谎,说是师父命他晚上抄写经文,须宿在寺内数月。
阳明自这日始,就宿在寺院一间空房内,二更后就悄悄起身,摸进方丈室,垂下窗帘,点燃烧剩的蜡烛,借着微弱光亮抄写经文。如此日复一日不停抄写,因过于劳累,以致手指红肿生疱,一拿起笔就颤抖不止,没法捏笔抄经。他知道家里有一种用酒浸泡的伤药,能消肿止痛,就悄悄拿来涂抹。一日,惠明大师正教授阳明兵法,突然闻到他身上有酒味,念一声“阿弥陀佛”,问道:“徒儿,侬身上酒气从何而来?莫非在家饮酒不成?清规戒律中,酒为第一戒,侬不知吗?”阳明赶紧下跪认错:“师父,徒儿错了,下次不敢再犯了。”大师道:“徒之错,师之过也。记住了,若再犯,为师决不轻饶。”谁知过后不久,阳明手指痛得再拿不稳笔,只得又擦药酒,结果又被大师闻到酒气,大师念一声“阿弥陀佛”,训斥道:“侬这逆徒,违规背律,一犯再犯,朽木难雕,老衲不再认侬为弟子了!”阳明跪在地上,泪如雨下,恳求道:“求师父再饶恕弟子一次,只要不驱逐弟子,弟子任凭师父责罚。”大师也不回答,也不理睬,两手一背,顾自走开,阳明就在后跟着,大师到大雄宝殿拂尘,他也跟着拂尘,大师去回廊扫地,他就在一旁扫地,一路央求,末了,大师喝道:“去,每日到天王殿平台上跪着,受罚思过。”说罢,转身离去。自那日起,阳明每日风雨无阻,到天王殿平台上跪罚思过一个时辰。
半月后一个深夜,大师正打坐念经,瞥见藏经楼前有个人影闪过,以为是蟊贼光顾,便顺手拿起禅杖,蹑手蹑脚来到藏经楼。此时万籁俱寂,藏经楼大门虚掩,向内窥望,只见里面窗帘下垂,供桌上,残蜡闪着黄豆般微弱光亮,有人正埋头做着什么。大师以为有人偷盗,便悄悄上前,举起禅杖,正欲挥杖大喝,谁知话未出口,随着杖举风起,烛光摇动,才看清那人正在抄写经文,凝神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弟子王阳明!一瞬间,大师全都明白了。此时,阳明也发现了身后的师父,赶紧跪下。大师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徒儿啊,侬这是何苦呢?岂不是太委屈自己了!”阳明垂泪道:“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弟子粉身碎骨难以报答,些许微劳,聊尽孝心,有甚委屈可言。”大师道:“要说报答,徒儿啊,能使自己成为国家有用之才,就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何须在意这些。如今为师抄写《大悲咒》经文一千卷的心愿已了,侬也下不为例,回去睡觉吧。”
其实,惠明大师早已知晓阳明每日深夜在替自己抄写经文,他也不说破,只是暗中观察,还故意声色俱厉地冤屈他,看他的德行与秉性。经如此这般几番试探,他深信徒儿是一位德才双馨、立志远大、能忍辱负重的好男儿。想到平生所授之徒,大都是为国守边之将才,眼前这位关门弟子的文韬武略,更胜众弟子一筹,该是个帅才,于是又萌生出要考验阳明文才武略的想法。当时正值寒冬腊月,除夕将至,一天,他把阳明叫到跟前,道:“侬在为师处学习已有三年多了,寺中所藏书籍,几乎被侬读遍,尤其是兵书、武略、阵法一类,快被读破了。十八般武艺兼十八般兵器,应已精熟,为师欲考验侬一番,侬可愿意?”阳明道:“弟子悉遵师父教诲。”
于是,阳明跟随惠明大师来到佛殿前平台,这里摆放着十八般兵器,阳明在大师面前将兵器一件件试过。那些兵器在他手中犹如千条银蛇乱窜,一团白练裹身,发出“呼呼”风声,声势足可以一抵百,大师甚是满意。那些到禅寺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闻知有人在练武,便一窝蜂地涌来观看,将天王殿平台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传来连声喝彩。末了,大师取过一副弓箭交给阳明,道:“找个目标射来我看看。”阳明道:“谨遵师命。”随即拈弓搭箭仰天遥望,远远望见两只老鹰,一只抓着一只鸭子在下,另一只从上来夺食,正好翅膀嘴巴重叠在一起,阳明瞧得真切,“嗖”的一声响,一箭贯穿两只老鹰胸脯,两鹰“扑”地跌将下来,喝彩声经久不绝。大师念一声“阿弥陀佛”,把阳明领回方丈室,道:“大丈夫处世,当以报国护民为己任。日后倘遇家国存亡之秋、民众倒悬之危,朝廷命侬带兵出征,侬可知为帅之道?”
阳明施礼道:“弟子学识浅薄,还请师父指教。兵法有云,为帅者须具备五才八德,五才者,忠信智勇仁,八德者,孝悌爱怜礼义廉耻,还要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中善人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知己知彼,善守能攻,方能百战不殆。”大师又问道:“为帅者,当何以治军?”阳明又道:“军者,国家之利器也,帅者,三军之首脑也。为帅者系千军万马之安危,家国兴亡之命脉,一举一动,重于泰山,故治军须军纪严明,令出必行,方能克敌制胜,保社稷千秋太平昌盛。”
大师听罢,念一声“阿弥陀佛”,会心笑道:“学有余者,虽盈若亏。不扣不鸣者,黄钟大吕;嚣嚣聒耳者,陶盆瓦釜。孺子不负老衲之教诲也!”说着,话锋一转,神情凝重道:“徒儿听好,侬积数年之功,浏览列代兵家战阵之法,仅书上之功夫耳,纵然能倒背如流,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到实战时,说不定一败涂地。战国末期,赵国大将赵奢的儿子赵括,从小熟读兵书,谈起用兵之道,滔滔不绝,谁也难不倒他,国人都说他有大将之才。后来秦国进攻赵国,孝成王就命赵括为上将前往阻敌。赵括照搬书本上一套,盲目向秦军出击,结果被困,此时赵括惊慌失措,在突围时被乱箭射死,四十万将士也被秦军坑杀,血的教训呐。兵者,诡道也。战场用兵,变化多端,应不拘常理,不照搬书本,须学以致用,随机应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算是真学问真功夫。”说到这里,大师停顿半晌,又道:“为将者,还应具备远大目光、广博学识,上知天文,下懂地理。天上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冰雪,地上山川、树木、流水、野火、顽石、禽兽虫卵,乃至果类籽属,只要因地制宜,取其所长,皆可资布阵调兵破敌之用。侬要切记,切记。”
大师边说边将一座大橱移开,橱后有一扇门,打开大门,里面是间暗室,大师招呼阳明走进去,来到一只铁柜前,大师拨弄机关,打开铁柜,从铁柜里小心地捧出一个木匣。大师为何让阳明进入密室?木匣内又藏着什么宝贝?欲知后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