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回 受刁难诵诗赢佳肴 遭贼窃阳明解急难
且说幸珍、存玉说要追随阳明去闯荡天下,急坏了一旁的秀云小姐,她眼泪直流,道:“好哇,你们皆是光棍、扁担,光溜溜无牵无挂,妾身却有老爹要陪伴,且手无缚鸡之力,心有余力不足,你们这一走,丢下我一人,如何是好?”阳明道:“弟妹们少安毋躁,愚兄此次赴京,为的是考察边陲防务,熟悉风土民情,并无久居打算。若有用得着弟妹处,自当传书相请。”众人这才无话可说。过不数日,阳明就偕同爷爷离家赴京了,三家义弟义妹,一路相送至二十里外长亭,才洒泪而别。
祖孙俩晓行夜宿,到了绍兴,兴趣使然,不约而同朝兰亭而去。问询到了兰亭,循着青石小径,进入一处古朴庭院,驻足于王羲之父子合写的“鹅池”碑前,久久凝视,不思离去。爷爷问道:“孙儿哪,侬可知此碑系何人所书?”阳明自信道:“书圣王羲之呗。”爷爷摇头道:“有对有不对。相传,王羲之喜鹅,家中养鹅颇多,说鹅乃禽中豪杰,白如雪,洁如玉,一尘不染。故每每于鹅池边饲鹅写字。一日,他触景生情,思量在池首立一碑,便取过笔准备写‘鹅池’两字。刚写完‘鹅’字,忽然听到圣旨到了,只得搁笔去接旨,正在父亲身边观其写字的儿子王献之,忍不住提笔续写了一‘池’字,后人便将‘鹅池’两字,刻成石碑,供人观赏,故又称‘父子碑’。”阳明道:“哦,这真可谓父亲英雄儿好汉。一方石碑,竟然还藏有这般典故,难怪能流传千古。”
离开鹅字碑亭,祖孙俩又到了曲水流觞遗迹处,只见弯弯曲曲一汪清流犹在,曲上阶石青苔斑驳,仿佛如杯中美酒随流而去,先贤们环曲而坐,举杯畅饮,谈诗论字,豪放长啸。怀古之幽情油然而生。阳明见周边茂林修竹处,亦竖着一方石碑,甚是古朴,不由得移步观赏,只见石碑上刻有魏晋唐宋元明历代名人诗词。看到唐代名人刘长卿写的诗,不禁默诵起来:
兰桡缦转傍汀沙,应接云峰到若耶。
旧浦满来移渡口,垂杨深处有人家。
永和春色千年在,曲水乡心万里赊。
君见渔船时借问,前洲几路入烟花?
至“永和春色千年在,曲水乡心万里赊”一句,阳明忍不住诵出了声,感叹道,“果然是感慨万千,乡愁缠绵。”再往下看,当看到宋代绍兴人陆游写的《兰亭》一诗时,又低声诵道:
兰亭绝胜擅吾州,病起身闲得纵游。
曲水流觞千古胜,小山丛桂一年秋。
酒酣起舞风前袖,兴尽回桡月下舟。
江左诸贤嗟未远,感今怀昔使人愁。
阳明才诵罢,忽听背后有人道:“不愧是宋代大诗人,好诗哪,老夫自愧不如呀。”阳明扭头一看,原来是爷爷在身后发感叹,笑道:“孙儿还不曾见过爷爷写的诗呢,以后或能写出一鸣惊人、流传千古的诗作,也未可知,何必自谦。”爷爷笑道:“哈哈,侬这小顽皮,竟编排起爷爷来了。罢罢,一路上还有更值得赞叹的呢。”
离开曲水流觞遗址,祖孙俩又慕名去游“墨池”,七寻八觅来到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庙,绕过曲折殿廊,才见到一方水池,说是当年王羲之练字洗墨之处,放眼望去,碧水平静,绿萍半封,波光涟涟,偶见鱼儿游动,四周石壁则青苔飘绿。浮光掠影般凭吊了前贤遗迹,因天色已晚,便匆匆离去。
祖孙俩返回到绍兴街上,到一家饭店暂歇,点了几碟茴香豆、炒螺蛳、香干、糟鸡等绍兴特色菜肴,外加半斤绍兴酒,临河小酌。然后找客栈宿了一宵,早起动身,一路寻问阳明洞天。经乡人指点,爷孙俩沿着一条时而平展,时而曲径通幽的卵石小路,穿过纪念唐代名将薛仁贵的庙宇,叩拜了宋代学者王十朋在《会稽赋》中提到的阳明大佛头,又翻越几座小岭,便来到崖危苔碧、密林葱茏之宛委山南麓阳明洞天。爷孙俩四周观览一番,爷爷觉得荒凉,索然无味,阳明却不住赞道:“好一处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爷爷,这可是一读书的好去处呀。”爷爷道:“让侬说着了。读书就是要耐得住寂寞。侬既说它好,爷爷就告诉侬此处来历。”
原来,阳明洞天乃是道教十大洞天之一。所谓洞天,是说洞室可通达上天,贯通诸山。“阳明”在道教中指东方青帝,即太阳神。此洞在唐代就很有名气了,贺知章说过,洞天第十,本天帝阳明紫府,一真仙会处。宋王十朋也写道“洞曰阳明,群仙所栖。”宋人陈起在《谒阳明洞天》诗中则写道:
羁游何事复来东,岂是三生太史公。
舞鹤台空丹蜕井,见龙坛古瑞名宫。
石帆酒瓮遗秦迹,玉简金书闭禹功。
万壑松风秋愈壮,直将幽意问穹隆。
阳明听了爷爷所述关于阳明洞天的渊源,不禁游兴勃发,道:“爷爷,如此妙境,不可不游。”爷爷道:“哎,岭险树密,爷爷走不动了。”于是阳明让爷爷坐石上稍歇,独自攀岩爬崖,寻觅古人游迹。当他穿过一处古藤密织地,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藤蔓半掩的邃幽洞穴,便拨草向前。只见青苔斑驳的乱石堆于洞口,寻常很难发现,蹑脚进洞细瞧,见里面有石室、石几、石凳,石壁上有龛,上面还刻有“古阳明洞”四字。阳明脱口赞道:“好一个洞府,不知何年何月,哪一位仙师所凿,不愧为养心修性、读书悟道之福地洞天。”后来,他三十余岁时,曾筑室于“阳明洞”,修学悟道,讲学养生,并把“阳明”作为自己的号,世人称之“阳明先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祖孙俩离开绍兴,继续北上,不日来到镇江金山脚下,为赶路,进城时已过晌午,肚腹叽里咕噜唱起了空城计,思量找家饭馆填充饥肠。一路上所见饭馆,俱已闭户谢客,欲再寻觅,一眼望见临江有一家酒楼,挂一块“醉客楼”金匾,犹敞开着大门。爷孙俩进入酒楼,只见大堂空无一客,唯雅室里有一桌贵宾在饮酒,衣着华丽,谈兴正酣,几个店小二在一旁服侍。高居正位的长者,见爷孙俩进来,穿一身余姚高布衣衫,想必要添些谈资,招呼道:“哎哎哎,过来过来,侬俩人来酒楼做甚?”爷爷上前道:“路过宝地,来酒楼欲充饥肠,众位老爷有何见教?”一酒友插嘴道:“这一高等酒楼不卖粗菜淡饭。喏,这里还有些饭菜,是别人吃剩的,就赏侬两人充饥吧。”阳明听了甚是气恼,道:“这位兄台请慎言。孟子曰:‘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何况堂堂男子汉。”长者一听,大为吃惊,寻思这位少年郎对答敏捷,看来还读过不少书呢,示意酒友不得鲁莽,回头对阳明道:“镇江乃诗书之乡,金山又是座诗山,凡登‘醉客楼’者,有一规矩,欲尝镇江美味,须知辞赋,能诵诗词者,方有资格享用,且奖赏酒筵一桌。”同桌饮者一齐附和道:“老爷子,侬是老的豆腐咬勿落,少的桌子撩勿着,有资格享用吗?还是乖乖出去,别扫了我等雅兴。”
阳明生来不肯服输,见酒客这等狂妄,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不等爷爷说话,趋前答道:“如此说来,众位兄台必然才气横溢,获赏酒筵,才在此享用。学生不才,也想尝尝镇江美味,未知向谁领取酒筵?”众酒客道:“哈哈,井底蛙打哈哈,好大口气。黄毛未干,也敢班门弄斧?”长者道:“众位休得嘈嘈,自古英雄出少年。王勃年十三,作滕王阁诗并序,力压群儒,传为千古佳话,如今这位小兄弟敢挑战楼规求尝镇江美味,身怀奇才也未可知。老夫欲效阎都督风雅,若你果能背诵镇江金山诗篇,一桌酒筵由老夫奖赏。”阳明道:“老先生,侬欲赏的酒筵不会是醋烧豆腐、醋蒸白菜、醋熘萝卜,还有醋炒什么吧?学生王守仁来自浙东余姚,吃不惯酸溜溜的破菜。”长者笑道:“小兄弟若果有文才,老夫一言九鼎,赏镇江名菜一桌。”阳明道:“愿闻其详。”长者道:“也罢,侬听好了,镇江八大名菜为红烧河豚、水晶肴肉、松鼠鳜鱼、清蒸甲鱼、红焖江鳗、清蒸鲥鱼、太极银丝、蟹粉狮子头,另送侬十碟冷盆,美酒一壶。”阳明道:“多承美意,请报诗题。”阳明一说,爷爷却吓出一身冷汗。他知晓孙儿博学多才,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能倒背如流,可是毕竟未曾到过镇江金山,更何况吟咏金山的诗词多如牛毛,他小小年纪,海底捞针,能捞得到吗?眼看着要受辱离去了。回头一想,也罢,对孙儿的人生也是一次磨炼。
且不说爷爷满肚子担忧。那些酒客可雀跃起来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开了,酒友甲道:“选一首老的,秦观《金山晚眺》如何?难一难这娃娃。”酒友乙道:“秦观诗流传甚广,不妥不妥。不如选苏轼《大风留金山两日》。”酒友丙道:“也不妥。苏轼名气大,他写的诗谁会不知?不如选元代张可久的《折桂令·游金山寺》如何?”酒友丁道:“更不妥了。做戏的都在唱这首词,他会不知?不如选宋代郭祥正的《金山行》,诗又长,又冷僻,名气不大却辞藻华丽,我料想娃儿定然闻所未闻,讨饶不迭,为我等醒酒。”众人齐说大妙,也得长者首肯。于是报出诗题。阳明听了,沉思片刻,轻咳一声,就抑扬顿挫地吟咏起来,道:
金山杳在沧溟中,雪崖冰柱浮仙宫。
乾坤扶持自今古,日月仿佛悬西东。
我泛灵槎出尘世,搜索异境窥神功。
一朝登临重叹息,四时想象何其雄。
卷帘夜阁挂北斗,大鲸驾浪吹长空。
舟摧岸断岂足数,往往霹雳槌蛟龙。
寒蟾八月荡瑶海,秋光上下磨青铜。
鸟飞不尽暮天碧,渔歌忽断芦花风。
蓬莱久闻未曾往,壮观绝致遥应同。
潮生潮落夜还晓,物与数会谁能穷?
百年形影浪自苦,便欲此地安微躬。
白云南来入我望,又起归兴随征鸿。
众人听罢,无不惊服。长者道:“果是奇才。我等有眼不识金镶玉,惭愧,惭愧。小二,这里有纹银五十两,尽速操办一桌上等酒肴,供两位享用。我等告辞,后会有期。”长者带着众客离去,爷孙俩谦逊相送道:“多谢厚赐。”就在醉客楼临江观景,享用镇江美酒佳肴,酒足饭饱后,欣然离去。爷爷道:“孙儿哪,侬能任凭客人点题吟诗,可见胸藏九车文章、百斛诗词,难能可贵。侬让爷爷脸上有光,没白疼侬。只是孙儿哪,纸上得来终觉浅,还得脚踏实地用心去认识、去体验、去辨别,才算得上真才实学。”阳明道:“爷爷苦口婆心,句句金玉良言,孙儿受教了,永记不忘。”爷孙俩谈谈讲讲间上了金山。阳明早在书中认识了这座千古名山,如今亲身登临,自是兴趣盎然。放眼望去,便见万川东注的扬子江,一岛独雄江心,仿佛芙蓉出水,说不尽婀娜多姿。难怪宋代诗人沈括有“楼台两岸水相连,江北江南镜里天”的描述。依山而建的金山寺,殿宇巍峨,金碧辉煌,亭楼错落,更有那雄峙于金山之巅的慈寿塔,刺破云天。如今登临的这块非凡之地,莫非当年白素贞白娘子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的地方?而那位美貌善良的白娘子,虽然曾与小青一起打得法海魂灵出窍,躲进蟹壳内求生,最终还是被法海镇压于杭州雷峰塔下,不知白娘子而今安否?不免令人牵肠挂肚。
阳明跟随爷爷边走边寻思,忽听爷爷一声喊道:“孙儿,金山寺到了。”阳明抬头看那金山寺,果然气势不凡。爷爷边走边说道:“孙儿,爷爷要考考侬,侬可愿意?”阳明答道:“爷爷,休说愿与不愿,只管考来。”爷爷道:“好啊,侬且听了,眼前这座金山寺始建于何时?”阳明笑道:“这道题,小菜一碟,此寺始建于东晋,原名泽心寺,唐时始称金山寺。”爷爷道:“答得对。传说那时的金山寺发生过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从此改写了佛国历史,侬可知晓?”阳明听了,沉思片刻,道:“爷爷,这道题也难不倒孙儿。传说有位名叫陈光蕊的状元公,在赴任途中,在镇江焦山附近被匪徒所害,其妻忍辱生下遗腹子,为保护孩子,只得将婴儿缚于木板上,放于江流上,顺水漂流至金山寺,被法明长老所救,这江流儿就是后来去西天取经的唐僧。爷爷,孙儿说的可有错谬?”
爷爷抚须笑道:“爷爷考不倒孙儿,满分。宋代,徽钦二帝因一己私好,几次更改寺名,到南宋时,有位名昭千古的大英雄造访此寺,他留下了什么故事?”阳明道:“爷爷,倒是有一则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书上也有记载。说的是南宋时,奸相秦桧勾结金邦,一心要陷害精忠报国的抗金名将岳飞,连发十二道金牌,强行将乘胜追击金兵的岳飞召回。岳飞在回临安途中,顺路拜访金山寺道月禅师道:‘昨夜宿瓜洲时,梦见两狗对讲,未知此行吉凶如何?’道月禅师答道:‘两犬相对,乃一狱字。此行恐有牢狱之灾。’临行又赠诗云:‘风波亭下浪滔滔,千万留心把舵牢。谨备同舟人意歹,将身推落在波涛。’岳飞此去,果然被秦桧残害于风波亭。爷爷所言,可是这则故事?”爷爷叹道:“唉,做爷爷的,江郎才尽矣。”
爷孙俩边谈古论今,边游览胜景,不知不觉来到法海洞和白娘子祠,只见法海洞霉苔斑驳,人迹罕见,而白娘子祠,却是香火兴旺,无数善男信女正在施礼叩拜。阳明若有所思道:“眼前此情此景,孙儿有一题也想考考爷爷呢。”爷爷笑道:“孙儿要考爷爷?好啊!爷爷奉陪。”阳明道:“法海与白娘子,哪一个是妖?”爷爷笑道:“这么简单的考题也想考爷爷?白娘子是蛇精,自然是妖。”阳明道:“爷爷,侬错了。自古以来,凡心存良善、救苦救难、普度众生者即佛。那白娘子与许仙真心相爱,喜结良缘,白娘子相夫教子,替民众除病消灾,积德行善,哪点儿惹着法海了?那法海却依仗法术高强,强行拆散这对好姻缘,还迫害专门替人治病消灾的白娘子,做着伤天害理的恶事,以善恶论佛妖,这法海才应是披袈裟戴僧帽的妖孽!直至今日,看民众对法海洞与白娘子祠的爱恨,可见善恶全在人心。”爷爷听了,笑道:“我家孙儿了不起,能透过表象洞察事物本来面目!佛国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白娘子心存良善、救苦救难,虽系妖身而实怀佛心,而那法海,陷害良善,肆意作恶,乃佛面而妖心也。孙儿高爷爷一着,爷爷认输就是。”
离开白娘子祠,爷孙俩循着石径又游览了中泠泉、白龙洞、佛印山房、七峰亭,并在芙蓉楼壁上细细品味了唐代名臣王昌龄写的《芙蓉楼送辛渐》一诗:“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路过方丈室,见房门半掩,有位老和尚正在蒲团上打坐念经。只见他身定如古佛,生得长眉善目,便走进去拜见。方丈见有客来访,赶紧起身,双手合十,施礼道:“阿弥陀佛,贵客来访,有缘,有缘。”落座献茶,互通姓名,谈佛论经,甚是投缘。离别时,老方丈意味深长地道:“小施主天庭饱满,身如玉树。无奈一生劳碌,所幸功绩卓著,还请好自珍重。就此一别,后会有期。”
老方丈说的话,爷孙俩并未放在心上,离开方丈室,依旧信步游走。想不到王阳明到了五十岁那一年,已是一位统兵讨贼的主将、名满天下的大儒,那日他乘船路过镇江,再度登临金山游览,昔日情景,犹在眼前,不禁诗兴大发,遂作《泊金山寺》诗二首,其中一首云:
醉入江风酒易醒,片帆西去雨冥冥。
天回江汉留孤柱,地缺东南著此亭。
沙渚乱更新世态,峰峦不改旧时青。
舟人指点龙王庙,欲话前朝不忍听。
金山寺知客僧闻知有高官造访,殷勤迎候,并一路陪同游赏,阳明一路行来,只觉所见景物皆似曾相识,走到当年方丈室旧址时,突然记起曾与爷爷一起拜访过老方丈的事。而今方丈室已是房门紧闭,破旧不堪,且贴有封条,不由得感叹时光飞逝,岁月无情。他请知客僧打开方丈室一观,知客僧为难道:“此处乃故方丈闭关修行之处,有肉身安坐,已有数十年不曾开启,请施主见谅。”阳明道:“下官与故方丈是旧相识,有甚不便,若方丈责罚,由下官承担便是。”知客僧无奈,只得揭去封条,将门打开,只见老方丈的肉身依旧端坐在蒲团上,与当年情景一般无二,仿佛在看经念佛。壁上还写有一首偈语道:
五十年后王阳明,开门犹是闭门人。
精灵变后还归复,始信禅门不坏身。
这是后话,略过不表。
游罢金山寺,爷爷记得有数位好友住在附近,就顺道前往拜访,几位旧友一商讨,就请孙爷俩落脚于蔽月山房。好友相聚,须尽地主之谊,免不了备办酒筵,席间谈诗论文,天南地北地闲聊。旧友见阳明生得落落大方,却不知才情如何,有心想考一考,便对爷爷道:“侬儿子状元及第,才冠海内。虎父无犬子,孙儿也必定文采出众,何不吟诗一首,以佐酒兴。”未等爷爷开口,阳明说声:“承蒙先生相邀,晚辈献丑了。”不假思索,先作《金山》一诗:“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引得旧友们连声喝彩,疑其腹稿早成,坚请以“山房”为题,再赋一诗。阳明也不推辞,再吟《蔽月山房》一诗:“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至此,同坐者无不钦服,交口称赞,说是将来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青史留名。
不日,祖孙俩离开金山,一路上穿村过桥,观景览胜,晓行夜宿,好不自在快活。这日来到一座乡镇,唯见一排排民居青瓦白壁,炊烟袅袅,绿树清水环绕,鸡犬之声相闻。街道两侧,商铺比肩开设,南北杂货应有尽有,买卖兴旺,人群拥挤,川流不息。此时已近晌午,两人到一家饭铺就餐,面街而坐,把包袱放于身边椅上,刚点完饭菜,突然从街上涌进一群汉子,彼此拳脚相交,秽语互对,缠打在一起。爷爷急忙起身劝解,待劝了几句再回头看,椅上包袱早不见了踪影,汉子们也骂骂咧咧一哄而散。店主说,这是一群凶徒,专在街上行凶作恶,以偷抢为生。银子都在包袱里,如今连住宿吃饭的钱也没了,急得老人家顿足长叹。店主好心,说这顿饭就不收钱了。
进京尚有数日路程,祖孙俩无奈地在街上徘徊,阳明见爷爷紧皱双眉,劝解道:“爷爷,天无绝人之路,休要忧愁。”爷爷道:“不愁又能如何?唉,不如找当地官府去借些铜钿救急,待到达京城后再来归还。”阳明道:“向官府借钱乃是下策,父亲状元及第,如今又新授要职,向官府伸手,有损他清誉。”说至此,一眼瞥见街边有一群人,全是书生打扮,阳明上前观望,见书生们都伸长着手臂,神情急迫,觉得好奇。他毕竟是少年心性,把爷爷安顿在街边小憩,顾自挤了进去,原来是书生在抢购折扇,三十铜钱一把。先买到的展开扇子,见两面全白,有点失望,嘟哝道:“是柄白板扇,唉,有字有画就好了。”卖扇的婆婆道:“要是有字画,一百铜钱也买勿到。”有人道:“一百钱算什么,侬若有,我出五百钱。”阳明插嘴道:“这有何难,书生哥自己题上去呗。”原来,不远处有一书塾,学子众多,买柄扇捏在手上,装扮斯文,学子脸上有光。
那学子见插嘴的是个嘴上无毛的少年郎,两眼一翻,斜视道:“嗬嗬,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也敢胡乱搭腔?侬可知少爷手上这柄扇子叫什么,叫纸扇!侬懂吗?还说自己题上去字画,侬会吗?”其他学子也围上来起哄道:“对啊,这叫纸扇,侬懂吗?题字画,侬会吗?” 阳明毕竟年少气盛,一时被惹火了,答道:“书生哥如此咄咄逼人,请恕学生得罪了。我懂,我也会题字,想考考吗?”学子们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齐道:“休夸海口,若能答得我等心服口服,向侬磕三个响头。”阳明道:“那就一言为定。众位听了,我国古时候只有团扇和羽扇。你们手上这种扇子,叫折扇,最早名唤蝙蝠扇,也称聚头扇,系宋代日本高僧大周然从明州入京时,作为礼品,传入中国,故又名倭扇,扇一面画有山水人物,另一面则是书法。不知对否,请书生哥指教。”众人听罢,无不肃然起敬道:“哇哟,原来小小一柄折扇,竟藏着知所未知、闻所未闻的典故,受教了,佩服,佩服。还请仁兄在扇上题些什么,留作纪念。”并递上笔墨。
阳明也不推辞,举笔正欲题写,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对众学子道:“学生此次由余姚赴京,路过宝地,不料盘缠被蟊贼所偷,如今与爷爷两人徘徊街头,食宿无着,学生每题写一扇,收铜钿二十文,权当各位赞助,如何?”众学子道:“好好好。写得好,别说二十文,多些也无妨。”于是,阳明展开扇面,饱蘸墨水,劲风疾雨般画了一幅“凌雪墨梅出墙图”,铁画银钩,笔势凌厉,翻转扇面,题古诗一首,字字珠玑,转瞬即成,赢得阵阵喝彩,学子们争着将扇子递上。半晌工夫,收得铜钿五百余文,足够路上用了。正欲转身离去,突然窜出一汉子,两手一摊道:“此路是爷占,若要赚铜钿,交上买路钱。”不由分说,劈面一拳朝阳明打来,阳明也不是好惹的,撩起一脚,汉子“扑通”跌倒在地,爬起又来打,阳明手快,拦腰再一拳,汉子又是一跤,爬起身来道:“侬等着,回头叫侬认得爷!”
泼皮一溜烟跑开了,学子们大声喝彩,其中一学子道:“这泼皮有一大伙人,专在这街面恶占强抢,欺压良善,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兄弟,英雄不吃眼前亏,还是早些离去为妙。”话音未落,就见挨过打的那人招来六个同伙,手举棍棒奔来,一齐朝阳明劈下,阳明也不多想,俯身一个扫堂腿,“跌哩扑落”这些人全跌倒在地,爬起身又来打,被阳明一拳一个,一个压一个打成一堆。阳明一脚踏住领头的,正要挥拳打下,众泼皮求饶道:“少爷高抬贵手,小人们从此改邪归正,各自谋生,再不行凶作恶了。”阳明道:“此话当真?”众人道:“今后若是再犯,天诛地灭。”阳明见这伙人也甚是狼狈,给了每人二十铜钿买食,泼皮们才拜谢离去。
阳明捧着铜钿,回到爷爷坐处,却不见老人家踪影。阳明急出一身冷汗,在街上四处寻觅,终于在一家当铺找到爷爷,这时他正在脱衣,想把身上衣衫当了,凑些盘缠。阳明诉说了刚才发生的事,爷爷赞道:“有这些铜钱,足够路上用了,衣衫也不用当了。我家孙儿能文能武,惩恶扬善,还靠本事谋生,解了急难。有这一身本事,将来就不怕没饭吃了。”当下回到饭店,还了饭钱,又找一家小客栈住下,次日一早启程,依旧一路闲游。不日到了京城,一路询问修撰王华老爷府第,经路人指点,才找到距翰林院不远一处高墙大院,匾额上书“王府”二字,家人进内通报,王华出迎,把两人接进中堂,慰劳寒暄,落座待茶,吩咐摆宴接风。酒饭罢,阳明在府内到处闲逛,这是一座四周粉墙环砌的大院,前后三进为楼房,两侧各有偏房数间,供下人居住、杂物堆放和炊厨之用,院子后方和右侧建有花园,唤作“后花园”,“后花园”由回廊相连,一汪清水通二院,并由曲桥相接,桥畔假山玲珑,桥下游鱼可数,桥上有藤蔓遮阴,沿墙桃柳桂桑环植,树上虫鸟唧唧,地上花草茂盛。阳明观赏至此,不禁脱口赞道:“环境清静幽雅,真乃读书好去处也。”继而又叹道:“家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
次日,王华把阳明唤到跟前,问道:“吾儿今后有何打算?”阳明道:“父亲容禀,如今朝政日废,外族有觊觎之心,边防有疏忽之患,内忧外患叠加,大明江山势如危卵。故孩儿欲考察京城毗邻的山海关、居庸关一带山川地形、风土民情,以广学识,便于将来献身社稷,保国卫民。故不日就将离家远去。”王华道:“古人说过,‘酣游废业,奇巧废功,蒲博废财,禽荒废农,凡此无益,实贻困穷’。吾儿少年有为,志向远大,父心甚慰。须知汝求学之路才刚刚起步,更别说仕途了,一路坎坷在所难免,为酬志向,当不挠不屈,不仰不俯。穷通有时,得失有命。宁为松柏,勿为女萝,女萝失所托而萎靡,松柏傲霜雪而嵯峨。切记,切记。”阳明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不日,阳明独自离家启程,第一站目的地为山海关。一路上晓行夜宿,无须烦述。这日到了山海关,只见关内民居栉比,街道宽阔,人口稠密。街道两侧,商行林立,南北杂货琳琅满目,买卖繁忙。阳明脱口赞道:“真不愧是贸易中心,边防要塞。”赞声才落,见街尾处涌出一群牧民装束、老幼混杂、面黄肌瘦的人,与繁华的街市甚不相称,这却为何?阳明要一探究竟,问个明白。欲知后情,且看下回分解。